心意(1 / 1)

物色 時鏡 4802 字 10個月前

如果林蔻蔻今晚沒喝酒,腦袋足夠清醒,這時就應該意識到已經出了問題。

然而她喝了酒,且還不太清醒。

所以此時此刻,她看見了裴恕的表情,但沒看懂,甚至都沒想太多,便若無其事地重複了一遍:“我想勸沈心離婚,有什麼不對嗎?”

“……”

裴恕凝視著她,一時竟覺得眼前這張原本熟悉的臉,忽然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這種陌生,就像是一股冰冷的寒氣,頃刻間爬上他脊背,傳到他指尖,消弭了所有的溫度。

他一點一點抽回自己搭在桌上的那隻手。

林蔻蔻原本壓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倏爾落空,隻觸碰到桌麵一點漸冷的餘溫。

她頓時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但想要深入思考一點什麼時,腦袋卻不大轉得動,隻聽見他冷靜而克製的聲音:“為什麼?”

林蔻蔻一下笑出了聲,仿佛不明白他一向聰明的人怎麼會問出答案這麼明顯的問題:“當然是因為我要挖到這個人啊。對候選人來說,家庭已經成為阻擋事業前進的束縛,那丟開束縛往前走,不是應該的嗎?”

束縛,丟開,應該的。

裴恕不敢相信,這些詞是從她的嘴裡說出來,還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在這短短的一刻裡,舊日的陰影傾覆而來。

那一年,他放假回國,拖著行李箱推開家門,便看見他的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客廳裡。

隻是不同於以往的噓寒問暖、言笑晏晏,平日裡溫和儒雅的裴遠濟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拘束地坐在沙發一腳,望向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種無由的倉皇;施定青卻與平常一樣,嘴角掛著淡淡的笑,保持著她天塌下來也不會改變一般的端莊儀態,跟他打了一聲招呼。

裴恕完全記不得自己當時的反應。

但許多年以後,他仍舊能清晰地回憶起施定青臉上的一切細節,端莊的虛偽,溫和的冷酷。她就像是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徒有一具人類的皮囊,卻不帶有任何波動的情感。

從這一天起,一切便分崩離析了。

舊日和睦完滿的幻象被撕下,生活忽然露出了猙獰凶狠的真相。

也是從這一天起,他真正正視了林蔻蔻的存在——

施定青常在他麵前提起的得意門生。

也是為一己私利敢勸候選人離婚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配當獵頭?

就是懷著這樣的質疑,這樣的仇恨,裴恕才進入到這個行業。甚至在聽說林蔻蔻與施定青共同創立航向之後,便決然離開香港,同孫克誠創立歧路,從此處處與她們作對。

在他看來,林蔻蔻與施定青是一丘之貉。

就算後來得知林蔻蔻被施定青逼退,離開航向,他也不曾生出半分的同情——

這便是與虎謀皮、助紂為虐的代價!

直到那天,孫克誠瞞著他,請林蔻蔻加入歧路。

她也真的來了。

平靜且從容,人沒那麼好,但似乎也沒那麼壞。

於是裴恕忽然感到了一種荒謬,那麼多年以來,他所仇恨著的,竟一直是個想象中的人。

真實的林蔻蔻,原來與施定青沒有半點相似。

或許她沒那麼有所謂的“職業道德”,但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在結束薑上白那單Case的晚上,有人提及她過去曾拆散候選人家庭的傳言,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淡淡地說,“那件事是真的。”

裴恕至今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覺,分明很沉重,卻又像是一陣風吹過。

對過去的事,林蔻蔻似乎也沒有那麼好受。

於是他告訴自己,原諒吧。

他比誰都了解施定青。她野心勃勃,就算沒有林蔻蔻,將來也可能是彆人。真正做出決定的人,是施定青自己。而林蔻蔻與自己一樣,都是被她欺騙的受害者,都是被她拋卻的犧牲品。

他甚至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仿佛能共情她每一次的失望、黯然、憤怒……

然而此時此刻,她竟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裴恕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個笑話,甚至覺得自己今時今日才真正認識了林蔻蔻:“在你看來,她的家庭、丈夫,甚至孩子,僅僅隻是束縛,隻是需要一腳被你們踹開的絆腳石嗎?”

洶湧的情緒突如其來,不給人絲毫準備。

林蔻蔻根本沒懂他為什麼忽然炸了,又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質問:“當她覺得不自由的時候,這些當然都是束縛、都是絆腳石。你突然間發什麼瘋,吃錯什麼藥了?”

裴恕笑了:“我是吃錯藥了。我要不是吃錯了藥,怎麼會以為以前是我誤解了你?!”

每一句都是質問,每一句都夾槍帶棒。

林蔻蔻縱然沒聽明白,脾氣也瞬間上來了:“你誤解我什麼了,我有什麼事能讓你誤解?”

裴恕眸底那深藏的戾氣,終於重新上湧。

但整個人反而因此平靜下來。

他深深地凝望著林蔻蔻,甚至有那麼一點自嘲般的悲哀:“所以當年勸施定青離婚、拋棄她的家庭,你其實從來沒有後悔過,對嗎?”

直到這時候,林蔻蔻才有點清醒了,覺得裴恕不太對勁。

但關於這個問題……

她異常地坦然,也異常地堅定:“當然,從不後悔。”

——從不,從不後悔。

裴恕久久地咀嚼著這幾個字,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在親自與林蔻蔻接觸後,他曾以為,自己過往所仇恨的林蔻蔻隻不過是他想象出來的人;可沒想到,自己如今所喜歡的林蔻蔻,才是他頭腦中一廂情願的幻想。

林蔻蔻眉頭擰得死緊:“我想知道,我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嗎?”

裴恕搖了搖頭,淡淡道:“不,你沒有錯,錯的隻是我。”

他搭下眼簾,不再對她的疑惑做出任何回應。

轉過身,拉開門,怎樣來便怎樣走。

走廊上一片靜寂。

裴恕忽然覺得很難忍受,也不想回自己房間。靜立了片刻,他終於還是走向電梯,去到樓下。

賀闖他們見完候選人回來,正準備去會議室,這時看見他從會議室裡出來,其中一名組員便道:“候選人那邊不太順利,我們準備去開會,商討一下對策。”

這其實是一種例行通知,沒有人真的要裴恕去開會。

畢竟在這組的誰不知道姓裴的進來就擺爛,往那兒一癱活脫脫一條鹹魚,都這個點了,肯定不可能跟他們一塊兒去開會。

事實上,連裴恕自己都是這麼想的。

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打算從眾人旁邊走過去。

然而,隻是走出去兩步,他便看見了酒店大堂大片的落地窗外,那昏沉又悶熱的夜色,濃稠得像是一團墨汁。

那一句“當然,從不後悔”,不期然回蕩在耳旁。

裴恕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轉身看向眾人,仿若尋常一般,道:“我也去吧。”

眾人瞬間錯愕地張大了嘴巴。

連賀闖也沒想到,一下皺了眉,覺得不太對勁,不由帶了幾分思索,審視著他。

*

林蔻蔻是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明明前麵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就變了臉?

直到裴恕人走了,她才反應過來。

隻是一時半會兒人還有些昏沉,便先去洗了把臉醒神,然後冷靜下來,拿起手機聯係裴恕。

沒想到,發消息他不回,打電話他關機。

泥人還有三分氣,何況是林蔻蔻?

她一時被氣笑了,沒忍住罵了一聲,索性把手機一扔,倒頭就睡。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她整頓收拾好,才直接下樓去找裴恕。

林蔻蔻的邏輯非常簡單——

裴恕不接電話,她就找他本人,難道麵對麵還不能說個清楚不成?

可萬萬沒料到,當她敲開四組會議室的門,說要找裴恕時,竟被四組的組員告知:“裴顧問和賀顧問出去見候選人了。”

林蔻蔻詫異:“跟賀闖一起出去?”

她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裴恕和誰一塊兒出去都有可能,但怎麼可能跟賀闖?

林蔻蔻終於意識到,事情也許比她想的還要嚴重。

可究竟是為什麼?

最初隻是在聊靈生珠寶這單Case,提到了沈心,提到了施定青,然後才提到支持候選人離婚之類的說辭,再然後……

裴恕才像被人揭了逆鱗一樣,一下炸了。

他對這件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林蔻蔻百思不得其解。

她發現自己似乎漏掉了太多太多的信息,這中間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嚴華剛從會議室出來,正想著林蔻蔻昨天下午就不見了人,正想去找呢,沒想到抬頭就看見她站在走廊上。

一時間,他喜出望外,連忙走上來:“林顧問,可算看見你人了。”

林蔻蔻回頭。

嚴華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道:“雖然昨天我們走了,可……可我覺得,沈心好想是願意跳槽的。也許,她隻是需要一個人推她一把……我們要不要再約她見一麵,談一談?”

林蔻蔻罕見地陷入了沉默。

昨天沈心提起施定青之後,她便沒有再繼續,主動結束了談話。的確如嚴華所言,沈心心裡不可能沒有半點想法。

如果按照她原來的打算,今天再見沈心,說動她的可能性極大。

然而……

勝利分明就在眼前,可她竟生出了一種連自己都難以忽視的猶豫。

林蔻蔻搖了搖頭,道:“就算她想跳槽,也未必願意選擇靈生珠寶這個火坑,再等等,讓我想想清楚吧。”

嚴華不由詫異:“可賽程就剩下兩天了!”

林蔻蔻道:“我知道,再讓我想想吧。”

她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倦怠,似乎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隻是嚴華實在難以理解。

在這單Case毫無希望的時候,林蔻蔻能瞄準了沈心,窮追猛打;現在好不容易打出了突破口,正該乘勝追擊的時候,她卻忽然說要停下來……

然而林蔻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隻說自己會儘快考慮清楚,然後再找大家,便順著走廊離開。

大堂裡來往的人比起前兩天明顯少了。

林蔻蔻在這兒站了一會兒,竟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

姓裴的往日平時一副祖宗樣,不太好伺候。雖然也有聯手一塊兒坑人的時候,但她更喜歡揶揄他,嘲諷他,甚至捉弄他,大部分時候對他愛答不理……

有時她甚至希望這人原地消失,彆總在麵前討人嫌。

可今天,他忽然不在了,不理人了,她竟好像有點不舒服、不痛快。

總而言之,無處可去。

林蔻蔻想想,乾脆在窗戶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試圖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一遍。

白藍正為前台那單焦頭爛額,一路罵罵咧咧從電梯裡出來,抬頭卻見林蔻蔻坐在落地窗邊似乎正在出神,不由得懷疑今天是不是下了紅雨。

太不可思議了。

她走到她邊上,沒忍住道:“我沒看錯吧,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閒在這兒發呆?”

林蔻蔻這才回神,看她一眼,然後看見了大堂裡偶爾走過的其他獵頭顧問。

個個都是渾身緊繃,行色匆匆。

顯然,留給各組的時間越來越少,大家腦袋裡都繃緊了一根弦,生怕在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

往年這時候,她大概率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可現在……

要不是被白藍一個“閒”字驚醒,林蔻蔻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種角逐金飛賊的緊要關頭,她竟然為了一個連話都不說清楚的臭男人,在這兒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