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蔻蔻沒提為什麼,但以趙舍得對她的了解,卻是從這看似平淡的口吻裡,聽出了一絲不對勁,當下也不敢耽擱,掛了電話便連忙幫她打聽去了。
這段時間裡,林蔻蔻隻能等待。
她站在酒店門口,吹了一會兒風,終於還是回到了五組的會議室。
因為沈心這邊的進度停滯,大家都在尋找替代方案,在這兩天的時間裡一直在尋覓其他候選人,隻是結果都不那麼如意。
眼看著金飛賊爭奪結束的時間日漸臨近,所有人都有些焦躁不安。
但在看見林蔻蔻推門進來的這一刻,儘管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奇怪,可也說不清為什麼,就像是主心骨一下回來了一樣,所有人都悄然鬆了一口氣。
有人問:“林顧問,我們新挑了幾個候選人,也沒剩下幾天了,要不要把簡曆發給靈生珠寶那邊看看,萬一有他們覺得合適的,拉去麵試一下,說不準能成呢?”
林蔻蔻想了想,搖頭道:“不,先給陳逸那邊打個電話,我想跟他麵談一次。”
眾人頓時一怔,不懂為什麼這個節骨眼了,還要和陳逸麵談,有什麼能談的嗎?
嚴華剛才一直在角落裡打電話,也沒顧得上跟林蔻蔻打招呼。
但打完了,聽見林蔻蔻這話,他卻是忽然想起她先前說的那一句——
就算沈心想跳槽,也未必願意選擇靈生珠寶這個火坑。
林蔻蔻看見他,問:“有什麼進展嗎?”
嚴華猶豫道:“有一些。”
林蔻蔻看他表情就知道,大概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果然,嚴華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沈心家裡這邊,鄭維方倒是沒有什麼太出格的事,隻是他母親……老太太對兒媳婦好像有一些意見,在外頭和她那些朋友聚會的時候,會說一些話……”
嚴華的用詞已經足夠委婉克製。
事實上,他打聽到的隻會比他說出來的更多。
林蔻蔻聽後竟一點也不意外,隻道:“那她主動向我問起施定青,就是事出有因了。”
嚴華這時的心情也少見地複雜起來,問:“我們要有所行動嗎?”
林蔻蔻搖頭,淡淡道:“不,等見完陳逸再說吧。”
其他人將他們新搜羅的候選人簡曆遞給她。
林蔻蔻大致看完,篩選了一番,又跟眾人討論了一會兒。
大概快到中午,趙舍得那邊才打來電話。
林蔻蔻道了一聲“我出去接電話”,便從會議室出來,一直到無人的走廊儘頭,才接通電話。
趙舍得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名字沒有問到,照片倒是有一張。是很偶然間拍到的,對方也隻是聽說是施定青的兒子來學校找她,但也就這一回,而且也不知道名字。照片我發到你微信上了……”
林蔻蔻點開微信,便看見了那張照片。
是在學校教學樓附近的林蔭道上,秋日的梧桐樹一片金黃,地上飄滿落葉,一道年輕的身影就站在樹下麵,正抬起頭來,看向前方。即便僅僅隻有一個側麵的輪廓,可這一張臉……
這幾個月裡,她實在太熟悉了。
趙舍得不知她那邊看了是什麼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續道:“至於裴先生,好像在離婚之後出了一點事,已經離開了研究院,一直在……”
她仿佛有些猶豫。
林蔻蔻心裡便已經坐了不好的預感,輕聲問:“在哪兒?”
趙舍得咬了咬牙,道:“在醫院。”
林蔻蔻:“……”
*
步行街上滿是時髦的年輕人,一頂戶外遮陽傘下麵,裴恕有些出神地看著過往的來人。
年輕人的候選人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T恤,一提起某個遊戲項目來,就忍不住滔滔不絕:“以前我們的遊戲,為的主要是升級,是爽,是滿足人底層需求的發泄。但其實從國外遊戲的發展脈絡就可以漸漸看出來,以後有核心主題的劇情類遊戲和有開放世界觀的探索類遊戲,將會成為熱點。儘管從理論上講馬斯洛需求層次裡的幾種需求可以同時存在,可在大部分時候它們還是會被人們區分出先後的。國內經濟發展起來以後,很多人的物質生活已經得到了滿足,就會追求更高層級的需求。開放世界觀的遊戲就是在滿足玩家這部分需求……”
賀闖就坐在裴恕左手邊,兩人正好與候選人平衡在圓桌的三個角上。
他們是要為一家遊戲大廠找一個能力夠強的策劃。
在經過一輪又一輪的篩選之後,他們瞄準的就是圈內一家口碑小廠“刻畫遊戲”工作室的一名遊戲策劃,叫做易睿鋒,也就是眼前的年輕人。
他在刻畫遊戲的知名遊戲製作人趙昌和手底下工作,既是趙昌和的半個徒弟,也是趙昌和的得力助手。
一般來說,這種位置的人見多識廣,又有能力,且還有一顆發展向上的心,充滿熱情,很容易被挖動。
隻不過賀闖發現,易睿鋒豈止是熱情,簡直是熱情得過了頭。
他們已經接觸了幾次,這次本不過隻是想以某個遊戲項目作為共同話題來切入,畢竟易睿鋒對這個感興趣,誰能想到他一說起來就跟江河開閘一般,根本收不住。
賀闖當然不會做打斷候選人說話的事,就坐在旁邊時不時點頭附和一下。
直到等他說完了,儘興了,他才順著將話題拉回來:“所以我們昨天說,這家大廠有個主策的職位缺人,易先生說需要考慮考慮。不知道今天考慮得怎麼樣了?”
易睿鋒頓時停了下來,先前聊起遊戲時那種飛揚的神采也凝滯了片刻,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局促和猶豫:“我想過了,對方開出價碼我的確很心動,按理說,沒有拒絕的理由。隻是……”
賀闖一聽,心便往下沉去。
易睿鋒道:“我進入遊戲這行,都是老趙帶的,學到的所有東西也都是老趙的。刻畫遊戲的狀況雖然不太好,但老趙還有個重要的遊戲想做,我不想離開。而且我初出茅廬,有很多東西可以跟在老趙身邊學。彆人沒有對不起我,我也不想對不起彆人。”
他口中的“老趙”,指的正是遊戲製作人趙昌和。
圈內關係近的人都這樣稱呼。
賀闖萬萬沒想到,前麵這麼順利,竟然會在這一步卡住。
他張口還想勸說,分析利弊。
然而易睿鋒已經起了身,順便主動掃碼結賬,隻道:“謝謝你們為我來一趟,但很抱歉,我真的不想跳槽。以後如果有想法,一定會主動來找你們的。”
話說完,像是生怕自己後悔似的,他也沒等賀闖與裴恕有什麼回應,便連忙轉身告辭,腳步飛快地走了。
賀闖頓時狠狠地皺緊了眉頭。
裴恕倒是沒有什麼表情——
這一天以來,他也一直都是這樣,好像外界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情緒波動。
賀闖道:“走吧,看來得儘快見下一個候選人了。”
裴恕卻沒動,淡淡問:“為什麼要換?”
賀闖看他一眼,擰著的眉頭沒有鬆開,隻道:“要錢要權要發展前景的候選人都好搞定,為感情、為義氣的候選人最難搞定。我們沒有時間浪費在易睿鋒的身上了。”
裴恕問:“為感情、為義氣的候選人最難搞定,那你是怎麼離開航向的?”
賀闖才剛站起來,要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聽見裴恕這話的瞬間,卻不由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就像是一下被人踩住了痛腳。
他臉部淩厲的線條緊繃起來,冷冷地看向裴恕:“你想說什麼?”
裴恕卻似乎不太在乎他的反應,隻道:“你既然能離開林蔻蔻,離開航向,那我們也一定有可以讓易睿鋒離開趙昌和、 離開刻畫遊戲的辦法。”
與林蔻蔻決裂的那個夜晚,倏爾浮現在腦海之中。
賀闖不知道裴恕了解多少,但他已經生出了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你以為你知道很多嗎?”
裴恕也不接話,隻是用那種平靜淡漠的眼神注視了賀闖許久,然後才拿出手機,仍舊一副波瀾不驚的口吻,道:“或許知道得比你多點。不過你跟我本也沒有什麼區彆就是了。”
賀闖喜歡林蔻蔻,明顯到連外人都能一眼看出端倪。
可在航向的那段時間裡,林蔻蔻卻能故作不知。
賀闖是她最得力的下屬,儘管她對他也是真心的欣賞、甚至當做徒弟來栽培,可她絕不會主動挑破,因為那會影響到她的工作。
同樣,林蔻蔻是候選人最喜歡的獵頭,但候選人之外的其他人,卻似乎隨時可以被她作為犧牲的對象。
賀闖一時聽不懂他究竟想表達什麼。
但裴恕似乎也沒想要讓他聽懂,隻是從自己的手機上翻出了趙昌和的電話,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易睿鋒做不了決定,我們就讓趙昌和幫他做決定好了。”
話說著,他已經撥出了電話。
賀闖瞳孔忽然一縮,充滿了意外。
裴恕這時才隨口解釋了一句:“趙昌和是我以前的候選人,前幾年是我把他推薦到刻畫遊戲的。”
賀闖:“……”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組從鎖定易睿鋒到接觸易睿鋒開始,已經過去了三天,而裴恕明明早有易睿鋒上司兼師父趙昌和的聯係方式,在這整整三天的時間裡,竟然袖手旁觀,隻字未提!
直到現在,他才撥出了這通電話!
這個人先前分明是想看戲,可現在為什麼改了主意?
裴恕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聽著電話那頭等待接通的聲音,隻淡淡道:“想要打敗林蔻蔻,證明點什麼的,不止你一個人。”
*
下午三點,林蔻蔻驅車順著那條被林蔭覆蓋的公路,終於來到了趙舍得說的那家療養院。
在這遠離城市的地方,所有的喧囂都褪去了。
林蔻蔻下車站在療養院前方,仿佛能聽見自己心臟跳動、血液流淌的聲音。
她帶了一束捧花,足足在門外站了半天,才走進去。
訪客登記處的人詢問她來意。
林蔻蔻便說,自己向來探望一位老先生,叫裴遠濟,並且謊稱自己是他的學生。
那登記處的護士一聽,竟先問了一句:“您姓施嗎?”
林蔻蔻下意識搖了頭,然後才意識到這個姓的特殊:“姓施的怎麼了?”
那護士不好意思地一笑:“也沒什麼,就是裴先生很早前打過招呼,要有人來見裴老先生都得問問清楚,如果姓‘施’的話不讓進,還得跟裴先生那邊打個電話。”
林蔻蔻聞言沉默。
這種專門修在郊外的療養院,為的就是給人提供舒心的環境,本身服務的人群便比較高端,當然也會將客戶的要求貫徹到底。
護士直接遞出了來訪登記表:“請您先填寫一下姓名和聯係方式。”
林蔻蔻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填寫。
護士拿回來訪登記表之後,又打了個電話確認,才道:“裴老先生正好要出去吹風,我帶您過去吧。”
護士在前麵帶路,林蔻蔻跟在後麵。
從門診大樓繞過住院部,才到了後麵規模最大的療養院。巨大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路邊種上樹,栽滿花,一眼就能看見一些年紀比較大的人在裡麵散步,旁邊多有護工陪著。
不遠處一棵大榕樹下,正有一名護工推著輪椅慢慢走著,輪椅上坐了個頭發花白的男人,腿上搭著薄薄的毛毯,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一臉麻木。
林蔻蔻在看見的瞬間,腳步便停了下來。
一種莫大的恐懼,忽然將她整個人攫住。
她竟不敢再向前。
護士走出去兩步,才發現她沒跟上,不由奇怪:“林女士?”
林蔻蔻指尖發冷,輕聲問:“裴老先生的病……”
護士大約以為她真是裴遠濟的學生,還不知道裴遠濟的狀況,便帶著寬慰的語氣道:“從樓梯上摔下來,腦出血壓迫了神經,動了好大一場手術,運氣很好救了回來。現在七八年了,情況很穩定,不用太擔心的……”
……
林蔻蔻終究沒有走上前去,半路便折返出來,順便從訪客登記表上劃掉了自己的名字和聯係方式。然後坐在療養院外的長椅上,將那束捧花放下,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
盯著頭頂的晴空,看了許久。
她終於還是俯下了身,兩手捂住自己的臉,閉上眼,久久沒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