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最灰暗的記憶。
閉上眼睛,那個潮濕的傍晚的畫麵又浮現在腦海裡,細節清晰得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得他鮮血直流。
沈淮自有記憶起,大部分都是和母親待在一起。母親溫柔,即使工作再忙碌,也會照顧得他妥妥帖帖。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被輕易地按下快進鍵。不知何時起,母親咳嗽的聲音變得越發的頻繁,臉色越來越蒼白。醫院,逐漸取代家,變成了他們最經常去的地方。
年幼的他,就這樣開始在學校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刺鼻的消毒水味,慘白的牆壁,母親虛弱時無意識的呻吟……一點點的成為肩膀上的包袱,經常壓得他夜半夢醒。
後來,母親的情況好轉,出院回到了家。沈淮本以為,噩夢就此結束。可現實卻像是在和他開玩笑。母親雖然回到了家,卻每天都在辛勞中耗儘自己僅存的精力。
她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根即將燃儘的蠟燭,搖曳在沈淮心頭,久久揮之不去。他開始害怕,害怕有一天,連這微弱的燭火,也會熄滅。
於是,他選擇了逃避。
那個雨天,他在學校逗留到很晚。當雨滴開始敲打窗欞時,他躲進了離家不遠的小店。
他站在店鋪門外,那個距離不近不遠——近,能讓他看見自家的窗台;遠,他跑回去勢必會成為落湯雞。
抗拒回家的念頭,抗拒那些如影隨形的沉重,令他選擇停下了腳步。直到雨停,他才慢悠悠地踱回家。
可當他走近家門口時,心臟驟然緊縮。急救車的紅藍警燈在雨霧中閃爍,刺得他眼睛生疼。
鄰居見到他,一臉不滿地斥責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你媽媽出去找你了,結果暈倒在大雨裡。要不是我恰好路過……”
鄰居的話,他隻聽進去了一半。沈淮幾乎是發瘋一樣追著急救車到了醫院急診室。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從急診手術台出來的醫生無聲地搖搖頭,隨著護士推出母親的病床,沈淮見到了她。
她的臉色比起之前還要更要蒼白,像是褪色的照片。沈淮站在病床前,淚水模糊了視線,留下的隻有無儘的悔恨和自責。
如果他不要在學校裡耽誤。
如果他更快一點。
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大哥哥,你還好嗎?”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沈淮猛地睜開眼。他發現自己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淚痕。
這個小女孩穿著校服,身上滿是塵土,讓人無法忽視。她盯著自己,沈淮才意識到,自己是搶了小孩子的秋千嗎?
“你要玩這個?”他站了起來,詢問道。
小女孩點了點頭。
沈淮立刻起來讓了位,他倒沒有幼稚到和小孩子搶玩具。那個小女孩這時臉上終於露出些鮮活的表情,立刻跳上了秋千上,開始前後搖蕩起來。
沈淮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女孩蕩秋千。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女孩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你一個人來的?”沈淮問,“沒有大人陪你?”
“嗯。”女孩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雙手用力來回擺蕩,“沒人管我,他們看不到我更開心。”
“你來探病?”沈淮環顧四周,這個公園附近除了縣醫院,他並沒有看到有學校或是住宅。
女孩搖了搖頭,秋千漸漸慢了下來。她低著頭,腳尖撥弄著地上的泥土,小聲嘀咕:“我不喜歡醫院。”
“巧了,我也是。”沈淮苦笑一聲,靠在秋千架上,視線投向遠方。
兩個人像是交流,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第一次有人用這種平輩的語氣和她交流,那小女孩瞧他的眼神也變得不一樣。
“你為什麼不喜歡醫院?”沈淮問。
“每次去醫院,都是外婆不好的時候,”小女孩腳踢著秋千下鬆軟的泥土,“外婆不好的話,他們也會對我不好。”
他們?其他的親戚嗎?沈淮心裡琢磨著小女孩的話,並未立刻接話。
“如果外婆真的走了,我是不是會被拋棄呢?”小女孩轉向沈淮,詢問道,“你說,我是不是要再乖一點?如果我好好照顧弟弟,接下所有的家務,是不是就能被需要,就不會被趕走?”
明明自己都還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年紀,卻被迫長大。沈淮心裡猛地揪了一下,想要安慰她,但是卻開不了口,畢竟她未來的命運,自己無法承擔和負責。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直到一陣喧嘩打破了醫院附近的寧靜。
那是醫院三層處傳來的聲音,咒罵聲配合著金屬砸地板的聲音,不禁令人覺得可怖。沈淮心下擔心是不是左鐲那邊出了問題,正準備和小女孩告彆,卻發現對方先跑向了醫院。
“你做什麼?彆去湊熱鬨,在這裡好好待著。”沈淮拉住那個小女孩,叮囑道。
“那是舅舅的聲音。”小女孩聳聳肩,回答道,“他應該又和那些哥哥姐姐吵起來了。”
“他經常這樣?”沈淮緊蹙眉頭。
這麼暴力又冷情的人,他可以想象小女孩平時的生活。
“好,那你跟進我,彆亂跑。”沈淮拉著小女孩的手,叮囑道。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可是,大哥哥,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
最後還是,在小女孩的帶領下,他們一路到了三樓。剛到了樓層,雞飛狗跳的爭吵聲撲麵而來。
“你們這些惡毒走狗!就是要逼死我和我媽!”一個咆哮的男聲歇斯底裡,從306房傳來。
沈淮快步走到房門口,眼前的景象讓他皺起了眉頭。隻見房內一片狼藉,一個中年男子正拿著折疊椅猛砸地麵,周圍散落著椅子的殘骸,無聲地訴說著之前這裡發生的激烈爭執。
小張張開雙臂,將左鐲和小李護在身後。他的脖子和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護士站在小張背後,不停地喊著“請冷靜”、“保持安靜”,但那個男人根本置若罔聞。
“陳碩,我們是來好好談的!你再這樣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小張還在努力勸說,語氣中透著無奈。
小李可沒他那麼好脾氣,她從小張身後探出頭,氣呼呼地嗆聲:“我們已經開工了!你再不接受方案,大不了就圍繞著你們家建!到時候你一分錢都彆想拿到!!”
那個叫陳碩的男人勃然大怒,指著小李破口大罵:“你這個蛇蠍女人!不得好死!”
“你罵誰呢!臭不要臉的!”小李毫不示弱,針鋒相對,“你現在死守這裡,不就是想繼續敲詐我們嗎?告訴你,不!可!能!我們寧願留著你這老破小,圈起來當景點,都不會給你這種惡棍多給一分錢!”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病床上的老太太無奈地開口製止,“碩兒……”
見老人家轉醒,陳碩和他媳婦立刻伏了上去,“媽,你醒了?沒吵到你吧……”
“碩兒,要不咋們就簽了吧……”老人家對陳碩耳語道,“他們給咋們的補償價格已經比其他鄉親高了不少,萬一他們真不給……”
“媽,你彆被他們唬了!”陳碩壓低聲音,眼神卻恨恨地剜了左鐲一行人一眼,“我們再賴一會兒,說不定補償款還能漲,他們肯定會妥協!”
他媳婦也幫腔道,“對啊,媽,相信碩的話!再說您身體這麼差,上次說的把房產過戶給我們的事……”
老人家聽這話,眉頭不由一緊。
陳碩連忙瞪了自己老婆一眼,用胳膊肘頂了頂她,搖了搖頭。他老婆見自家男人這樣,不滿地撇撇嘴,小聲嘟囔:“明明天天在我耳邊嘮叨這事,我提了還是我不對……”
“媽,楊豔的話雖然不中聽,但她心意是好的,”楊豔是陳碩媳婦的大名,隻聽他繼續勸慰道,“我們也隻是擔心這些拆遷辦的人天天來煩你,針對你心軟下手。產權轉讓了以後,他們就隻需要和我談了。兒子的一片孝心,你不要多想……”
見老太太的態度有些鬆動,小張和小李都坐不住了。
小李按耐不住,搶白道:“老太太,你彆聽你兒子胡謅!彆以為我不知道,他就想拖著……”
小張慌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她說出更刺耳的話,徹底激怒了陳碩。
果不其然,陳碩一聽這話,頓時暴跳如雷:“你什麼意思!想氣死我媽嗎?”
一瞬間好不容易壓住的戰火似乎又要點燃,一個清脆的童聲突然響起:“舅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聲音的源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小女孩,不知何時已經走進了病房。
陳碩顯然沒料到外甥女會出現,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你來乾什麼?不是讓你放學後直接回家嗎?”陳碩媳婦嫌棄地捂了捂鼻子,一把拽過女孩,拍打著她滿是塵土的衣服,“臟兮兮的,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我們的衣服呢?都洗了嗎?”
雨彤怯怯地縮了縮脖子,小聲說:“洗、洗好了......”
她怯生生地走到病床前,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外婆,你還好嗎?”
聽到孫女的聲音,太太的眼神幾乎是瞬間就柔和下來,但是臉上的表情卻繃得嚴肅,看起來十分不協調。
“雨彤,你怎麼跑這來了?”
小女孩被這訓斥的聲音嚇得一瑟縮,絞著手指道,“我,我,我不想回家自己待著……”
見小女孩這個模樣,老太太也有點於心不忍。雖然女兒很久沒回來了,可畢竟是自己的外孫女。想到自己如果哪天真的不在了,陳碩真的會好好照顧雨彤嗎?
左鐲一言不發地觀察著眼前這一家人,目光在他們的臉上逡巡,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她的大腦飛速運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老人家,”她的聲音清亮有力,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下,竟然有令人靜心聽她說話的魔力,“為了雨彤未來的生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我相信她的處境,你應該很清楚如果做錯了選擇,後果會是什麼……”
左鐲將話說到這裡便戛然而止,但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
雨彤感覺到,外婆第一次這樣用力地回握她的手,幾乎要把她的小手攥疼。
陳家夫婦麵麵相覷,而後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陳碩夫妻倆麵麵相覷,指著左鐲破口大罵:“你在這裡挑撥離間個什麼!我的外甥女被她媽拋下這麼多年不管不顧,不是我和我老公幫襯著,小姑娘怎麼活?”
左鐲沒理陳碩,依舊直視著老太太,目光清亮如雨夜裡的閃電,“拖到現在,我相信您心中有數。所以……不要輕易放棄自己手裡的底牌。”
老太太看著左鐲沉默了良久,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隻聽她對兒子和兒媳說道:“你們太吵了,讓我休息會兒。都走吧!”
“媽!”陳碩還想繼續說些什麼,見老人家板了臉色,也不好發作,拉了拉他老婆,示意走了。
“你乾什麼,快過來!”陳碩老婆一把拽過小女孩,扯著她離開病房。
陳家一行人魚貫而出,突然他們的腳被什麼東西攔了一腳,陳碩和他媳婦猝不及防,兩人一前一後摔了出去。兩人重重地跌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哀嚎。
小女孩因為是跟在身後,沒跟著一起摔倒。她訝異地回過頭,正好對上沈淮意味深長的目光。
隻見沈淮站在病房外,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緊接著,他的唇角微微上揚,朝女孩眨了眨眼。
女孩先是一愣,隨即會意地點點頭,也學著他的樣子,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她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像是和沈淮達成了某種隻有彼此才懂的默契。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旁人根本無暇覺察。
唯有沈淮和小女孩,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