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鐲坐著王義的車,先到了縣政府的辦公室裡寒暄了幾句。
“左記者,歡迎您來我們這個小地方。”王義熱情地遞上一杯茶,“這事鬨得沸沸揚揚,我們縣政府也是很頭疼啊。現在網絡上亂七八糟的聲音很多,我們也希望媒體多替我們發言。”
左鐲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清新的綠茶味衝淡了夏日酷暑的煩躁。她淡淡一笑,開門見山道:“王主任,雖然我來之前已經讀了關於這次拆遷案的相關資料,但還是想和你核實一下,能麻煩您跟我簡單說說這次拆遷項目的緣由和目前情況嗎?”
王義點點頭,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是這樣的,隨著這幾年縣裡幾個大企業過來建廠,經濟起來了,所以我們縣政府就計劃在山區裡建一條新的高速公路,並打造一個全新的工業園區。但那山上的村民,大多住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房子裡,所以都要集體拆遷補償。而就是在這些補償上,起了分歧……”
“不是我潑臟水,人人都說山裡人淳樸,但遇上錢這種事,沒一個肯吃虧的,都想狠狠撈一筆。”王義歎了口氣,一臉為難,“縣裡撥的拆遷款有限,可那些村民的要價卻很高。僵持了快一年,終於在新的預算下,大部分的村民都答應了……”
說起這刺頭兒,王義心塞地喝了口茶水,才繼續娓娓道來:“隻有一個釘子戶,死都不搬走。可我們工期已經沒法再推遲了,於是現在我們圍繞著他家的位置,正在進行拆遷工作……”
左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隨身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大致上的內容和她之前讀的相關問題大體一致,可唯有這釘子戶一事,引起她濃厚的興趣。
“這個釘子戶是因為不滿足補貼金額嗎?按道理來說,全村都答應了,就代表這個數字應該還是很可以的。他是有其他原因嗎?目前這位釘子戶有做出任何過激行為?”
王義搖了搖頭,“我建議您實體考察後,咱們再繼續聊。看到後,您就會懂我們的難辦之處了。”
眼見為實,左鐲作為記者始終相信事實的力量。聽到王義願意帶她親臨現場,見當事人,她立刻積極起身。
“那片山區離縣政府不是特彆遠,大概開個45分鐘的車程能到。”王義起身說道,“您隨我來吧,路上我再和您詳細說說情況。”
左鐲點點頭,坐進王義的車裡,前往山區。
一路上,王義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整個拆遷案的來龍去脈。左鐲一邊仔細聽著,一邊看向車窗外的景色。
隨著車子駛離平原,道路變得愈發崎嶇。山似乎已經被開發過,剩下的樹木寥寥無幾,光禿禿的山體暴露出□□的黃土。
天空中隱隱有烏雲堆積,空氣也變得悶熱起來,似是要下暴雨的前奏。
“現在夏天要來了,我們這又要進入雨季了,”王義眺望著遠處的山巒,皺著眉道,“左記者您要是常來,可得多備一把傘。我們這兒夏天降水量大,山體滑坡的事也常有,您可要留個心眼。”
“我會注意的,謝謝提醒。”左鐲禮貌地回應。
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隻見遠處山巒起伏,道路蜿蜒曲折。暴雨衝刷過後的泥土散發著濕潤的氣息,路邊的雜草也東倒西歪,顯得有些淩亂。
車子漸漸駛上山頂,原本狹窄的山路豁然開朗,變成了一片開闊的平地。王義將車停在一旁,與左鐲一同下了車。
在這片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山坡上,兩台挖掘機正在轟鳴作業,他們宛若兩隻鋼鐵巨獸,正不知疲倦地開鑿著腳下的土地。滾滾塵埃隨著它的運作揚起,又緩緩落下,籠罩著整個空地。
在這片塵土飛揚的工地上,一座五層高左右的土坯房孤單單地矗立著。它歪斜的輪廓,簡陋的構造,與這片現代化的施工場景格格不入,顯得格外突兀。
更令人驚詫的是,這座土房的左側和背後,山坡已經被挖平了大半。唯獨右邊這一隅,像是被遺忘了一般,倔強地突兀在人工開鑿的斷崖下。
“喏,這就是那釘子戶的房子。”王義朝那個方向努了努嘴,“縣裡三番五次上門和他們家做工作,可他們就是不肯走。我們沒辦法隻能開工,現在他們家周圍被挖得像個孤島似的,也不知道要堅持到什麼時候。”
左鐲仔細打量著這座土坯房,眉頭微微蹙起。雖然從遠處看,這房子足有五層樓高,但細看之下,卻發現了些許異樣。
房子的下部兩層,是用磚砌成的,看起來還算堅固規整。但上麵的三層,卻明顯是後加蓋的,不僅用料粗糙簡陋,就連牆體都歪歪斜斜,仿佛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這家人的房子是怎麼回事?他們自己蓋的嗎?看起來好危險的樣子。”
左鐲指著三樓那歪斜的牆麵,轉頭看向王義詢問。
王義聽到這個問題,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燃後猛吸了一口,語氣裡滿是無奈和憤懣:
“左記者,您還記得我之前提到的拆遷款嗎?我們可是按照房屋的實際麵積來算的,價格也很合理,和縣城裡的商品房差不了多少了。也是因為我們這次預算慷慨,大部分的村民都接受,整個流程一開始進行的很順利……”
“可誰能想到,最後我們遇到一個大奇葩,整個拆遷組工作都栽在他們家上……”
左鐲耐心地聽著,王義深吸了一口煙,繼續娓娓道來。
“本來呢,這家的房子就兩層,我們估算的賠償款大概能給他們家兩百萬左右。他們一開始也同意了我們的方案,說好第二天簽合同。可結果你猜怎麼著……”
王義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像是在平複內心的怒火。他原本還想賣個關子,但一想到這事,就實在忍不住要發作:
“第二天,我們帶著合同去他家丈量驗收,結果發現這一家子竟然連夜給房子加蓋了整整三層!三層啊!就是您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這著實出乎了左鐲的預料。她重新審視了一遍土房的上部構造,那粗製濫造的手法,搖搖欲墜的架勢,簡直令人心驚。她甚至懷疑,這樓上能否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
“可是,房屋的麵積不都是有產權證載明的嗎?這樣的違章加蓋,不是明顯違法嗎?”左鐲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可不是嘛!這擺明了就是危房!”王義氣得直拍大腿,“這上頭彆說消防了,就連土地規劃局都壓根批不下來!但是他們家不管,就是和我們工作人員鬨!”
“他們就鑽我們當初承諾‘按實際麵積算’的空子,死咬著這五層樓麵積,要我們照價賠償。這不擺明了是訛人嘛!”
原來如此。怪不得雙方會僵持到現在,談判才會屢屢受阻。憑空冒出的三層樓,讓賠償款從兩百萬飆升到五百萬,足足翻了一倍還多!
更要命的是,如果縣政府在這個問題上退讓了,無異於助長了這釘子戶的囂張氣焰。到時候,說不定之前已經搬遷的戶主也會有樣學樣,鬨著要加錢。這樣一來,整個拆遷工作豈更是要亂套了。
“但現在你們已經開工了,不是會影響他們的生活嗎?”左鐲看著周圍這些轟隆作響的挖掘機,以及塵土飛揚的場景,難以想象如何生活在這種環境裡,“這施工現場到處都是重型機械,安全隱患太大了……”
“這有什麼辦法?我們早就三令五申,通知他們具體的施工時間,”王義將抽完的煙頭丟在腳下,用鞋尖碾滅,“現在啊,他們家小孩白天上學去了,女人跑醫院照顧老人,那個男的嘛……”
王義嗬嗬冷笑一聲,“想必又在上訪處拉橫幅吧。”
左鐲聽了都直皺眉,大人完全放任不管,小孩一人來往這種危險地方,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這天天上訪的,不工作了?”左鐲一邊記錄,一邊向王義拋出自己的疑問。
“有這麼大筆橫財在他麵前,還工作?”王義譏諷地搖了搖頭,“這家人本來就是一群啃老吸血的。這房子是屬於老人家的。老人有一子一女,因為偏心兒子,兒子結婚了就把房子讓給他和他老婆住。”
“幾年前兒子失業在家,嘗到了啃老的甜頭,從此就不願意出去找工作了。成天就指望著老人的退休金過活。”
“這不,現在又天上掉了個大餡餅給他,我看他怕是要當米蟲一輩子了。”
左鐲默然不語。但見錢眼開,確實是人性的弱點。一旦嘗到了不勞而獲的滋味,還有幾個人能安心回到朝九晚五的生活?
正說著,左鐲眼角餘光掃到一個身影。隻見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穿過層層黃塵,徑直朝那搖搖欲墜的土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