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端坐,呷了口茶,淡漠的眼神朝我望過來。
抵在我脖頸處的那柄長刀又逼近了幾分,恐怕隻要我再往前一步,我就成了刀下亡魂。
為首的少年轉過身來,手裡把玩著一把蝴蝶刀,刀鋒絢爛,恍若流星縈繞指尖。他輕抬下巴,那人迅速收刀入鞘,讓開了前路。
我這才不慌不忙地從殿外跨了進來。
“大相的人正在王上寢殿為小王爺造勢,小王爺卻跑到太妃這裡來?”
我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出委婉的詞語來形容,“難道小王爺是個傻的不成?”
赫連喻恩將蝴蝶刀收入袖中,狹長的丹鳳眼裡閃過一絲興味。
他眼瞳的顏色要比赫連喻時的深些,在晚間有些分辨不出異族的特征。皮膚更是要比赫連喻時黝黑許多,如此要說他整日呆在王陵,閉門不出,我是不信。
他用食指抵在鼻尖,極輕微地嗅了嗅:“你就是我王兄金屋藏嬌的那位?”
不加掩飾的打量,我此刻這般模樣,應該和他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庭徑。
有沒有人告訴過他,如此直白的打量人真的很不禮貌。
打斷他的是李采薇的聲音。
強勢的話,卻偏偏選用溫和婉轉的語調來說。
“月氏有幾分底氣能奪王位?”
她今日穿的是湖綠色荷葉百迭裙,同色係的麵紗遮麵,那雙眼睛,就像是被春雨打亂,泛起陣陣漣漪的清澈池塘,氣定神閒,略帶著些飛揚的笑意。
蓮步輕移,已到眼前。
“辰妃娘娘既在此地,那我可否認為白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娘娘自導自演的一場鬨劇?”
鬥篷帽子寬大,遮住我的大半張臉,我正好能看見她交疊在身前如蔥白的雙手,染了鳳仙花汁的指尖輕輕點著手背。
她在問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斂下眼眸,搖了搖頭。
她該是在提醒我,尾音拖長:“辰妃娘娘若是要獻媚,可千萬彆獻錯了地方。”
言語不屑,暗含挑釁。
我索性把帽子拂下,晃晃腦袋,把勾纏在發上的琉璃墜子甩落下來。
“您與大相之間的合作,還作數嗎?”
我偏側一步,太妃半倚著絲質繡花的方形枕,右手指尖攪弄著茶水。
殿堂之上,數百盞燭火燃著,熱的好似身處仲夏時節,耳後也沁出一層薄汗。
她身上的莫名威壓,氣勢太足,所以我與她對峙的時候,總是強裝鎮定。
“月氏,赫連,斛律,高家……”
她的手微微停頓,微抬起下巴來看我,“我從不和任何人談合作。”
李采薇擰眉,回身拉開與我的距離。赫連喻恩撓撓眉心,唇畔仍留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她身子坐直,整理了下有些淩亂的衣袖,笑道,“孤是想做女帝。”
滿室靜寂。
思緒遊走萬千,我卻抓不住分毫,本就凝滯的心神,更是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赫連喻恩噗哧笑出聲來,隨後往前一步,懊惱出聲:“我竟不知,現下竟是白天了?”
白日做夢。
我攏在袖子裡的手胡亂絞著,目光盯著地麵上,赫連喻恩的影子。
赫連喻恩出現這裡,大抵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他蠢笨如豬,真的聽信月氏霖的話,來這裡耀武揚威。二是他是聽從赫連喻時的指令,順水推舟來這裡,行不可告人之事。
月氏霖是認定今夜弑君必能成事,那他唯一的忌憚就是太妃的蠱毒。
他們二人之間的合作,不止有有共同的目標,更是有太妃種在月氏霖身上的蠱毒來維係。
閒興居兩頭討好,承諾若是他能成為金梧的主君,那會為他尋求解蠱之法。為表誠意,閒興居也先除去了他身體裡的一部分蠱毒,以防他突然暴斃。
但與其日後惴惴不安,還不如斬草除來得爽快。月氏霖想借赫連喻恩的手來殺太妃,正可謂一箭雙雕。
畢竟金梧王室,大多被赫連喻時殺了個乾淨,到時候將逼宮篡位,血洗王庭的罪名,安在一個貶入王陵的王爺身上,再暗中將那兩個充做苦役的殺了,王位不就理所應當的落在他頭上。
那赫連喻時呢?此舉單單是為了泄憤?
我實在是想不通,一個心思深沉,能蟄伏數年,一擊必中的人,隻是為了泄憤,就甘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
他這人雖心思捉摸不定,行事更是乖張,但我不相信,他不清楚殺了太妃會帶來什麼後果。
朝局未穩,若是再起戰亂,他是怕他的王位坐得太穩了?
赫連喻恩的影子漸漸縮小,直至被他踩在腳下,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到我身側來了。
“王嫂,你送給太妃的那份大禮,我已收到。”
我剛剛確實誆騙太妃,說已將赫連敏怡的屍體送到她的寢殿,同時也讓閒興居遞信給了月氏。
因周雩卿早已將前塵往事,悉數告知給了月氏,倒是也省的閒興居在其間再費口舌。
所以,隻要月氏帶兵出現在太妃寢殿,那他們二者之間微不足道的信任就會崩塌,我本就是想用這點子利益,直接斬斷他們二者之間的合作。
但既是誆騙,何來的大禮?
我根本沒有殺赫連敏怡。
我吃不準他的心思,現下更不是逞口舌的時候,我沉吟半刻才大膽去看太妃,隻見她穩坐高台,絲毫沒有被激怒的猙獰可怖。
李采薇笑嗔道:“小王爺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認識?”
她的嗓音有種獨特的韻味,綿軟中稍帶一點甜膩,落進耳朵,恰到好處。
她手中握著一塊方形木牌。
寸長,紅木質地,黑色油墨封邊。
刻著「靈」字。
這樣的木牌,我手裡也有一塊,是剛剛周聞安給我的,刻著「覺」字。
太妃也有一塊,刻著「生」字。
我要找的就是這塊木牌。
藏在藏書閣頂樓,太妃唯一的依仗,就是這塊刻著「生」字的木牌。
李采薇湖藍色的衣裙擦過我的衣袖,在空中旋成一朵盛開的蓮花,花開荼蘼隻有一瞬:“殿下,容我多問一句,你我之間的合作還作數嗎?”
燭台風動,接連熄了好幾盞。
屋外清風,圓月清暉,粼粼水光都試圖破開屋子裡的沉悶。
陡然心悸,就像是金魚咬鉤後的強力回彈,波及湖麵泛起陣陣漣漪。
我眉心不受控製地一跳。
太妃霍然站起身來,麵目可憎,脖頸處暴跳的青筋清晰可見,胸口起伏連話都說不出口。
赫連喻恩袖中的暗器,散如流星,擦過我的臉側,將她的衣袖釘在桌案上。
我這時才發現,她寬大衣袖上是用銀絲線繡的狼圖騰。
刀劍出鞘,刺耳的摩擦和亂糟糟的腳步聲,齊齊衝撞進我的耳朵,腳下的地麵似乎也成了棉花絲緞,軟得我幾乎站不住。
我猛然回頭。
湖對岸原先漆黑一片的天際,此刻紅彤彤如流雲晚霞,濕潤的晚風裹挾著強勢的焦糊氣味,宛如萬箭齊發,撲麵而來。
我耳畔,似乎也能聽見樓閣坍塌的巨大聲響。
須臾,仿佛時間停滯,世間萬物靜止。
我感受不到他的心跳了。
他,解開了我們之間的同心蠱。
那他……
我討厭這樣的意外,所有不被我掌控的事情,我都不喜歡。
“趙諼!”
一聲怒喝。
緊接著鬥篷被人踩在腳下,手臂被人猛地一扯,強烈的痛感將我從迷茫愣怔中拉了出來。
我身子一彎,迅速拔出後腰處的短刃,反手就抵住她的脖頸。
我沒有心思收力,再加上短刃鋒利,直接就劃破了她的脖頸。
她被我脅持,隻能步步後退。
眼前刀劍寒光,遠處火似驕陽,呼吸之間濃鬱的花香氣味席卷,都讓我莫名有些暈眩。
我發狠一肘擊在腰腹,瞬時清明。
李采薇見狀忙上前幾步,我緊接著就把刀往太妃脖子上壓了壓,她猛地停在原地,沒再動作。
這樣的場麵,赫連喻恩似乎很樂意見到。
他斜挑著眉,無甚所謂地抖落袖子裡的蝴蝶刀,鎮定自若地捏在手裡把玩。
他並不意外。
無論是書閣失火,還是我的突然發難。
好像早就在他預料之內。
太妃絲毫不顧及橫在她脖頸處的短刃,乾脆地轉過腦袋,柳葉眉幾乎擰到一塊兒。
一閃而過的疑惑,接踵而來的不甘憤怒,複雜的情緒如水墨交融在她的眼眸。
我身子撞到博古架才敢停下,嘴唇貼在她耳際,強硬道:“拿給我。”
事到如今,她還想驅動蠱蟲來控製我,那東西果真不在藏書閣。
渾身止不住地發顫,短刃握在手中,此刻卻根本不敢用力。
“拿給我!”
倏爾間,所有的情緒都被瘋魔替代,她終究還是拿捏住我了。
她若無其事地睨了我一眼,身子猛地往前倒去。
我下意識就想收刀,她早有預料般拽著我的手腕,不讓我躲。
渾身力氣都在抗衡。
她脖頸與刀刃之間的點滴摩擦,鮮血漸漸染紅了刀刃。
雙耳轟鳴,大腦一片空白,我幾乎失去神智,另一隻手直接握住了刀刃。
我害怕。
我害怕她真就這麼死了。
我害怕,他,真就這麼死了。
“怕了?”
她的聲音柔和,乍一聽就像是溫情的撫慰。
“你們幾個在我這裡做戲,還真是自不量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