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硬的,不同於任何時候,他說的每個字,都像是用鐮刀割裂開來。
他背後那輪圓月灑下的清暉,空氣中彌漫的的草木氣味,穿堂而過凜冽的秋意寒風,潛伏在我心頭若隱若現的不安,終於找到了答案。
我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讓開。”
他睫羽輕顫,不自然地撇過臉去,身體卻沒挪開。
我望著他,堅定地往上邁出一步。
他胸膛裡跳動的心臟,砰砰作響,離得近了,也能感受到他噴薄欲出的獨特氣息。
我暗歎一聲,旋即額頭抵住他的心口,試圖用腦袋頂開他這道屏障。他許是沒想過我能做出這般舉動,被我頂著連上退數階。
骨節分明的手驀地握緊兩側欄杆,他的身體卻沒有繃直,拱起後背,才沒讓我被彈開。
“趙諼。”
他無奈的口吻,更像是火上焦油,我無來由的怒火隻等待一個發泄的出口。
今天,我聽到了太多人喊我的名字。
平靜的,嘲諷的,冷淡的,無奈的……
可我都不想聽啊。
我隻想聽他喊我的名字,他總是能把我的名字說得好聽,連帶空氣都有著旖旎風光。
“赫連喻時。”我艱難地咽下漫溢的苦澀,昂首對他的眼睛,“讓開。”
“你!”
赫連敏怡幾乎是衝撞上來,伸手就想來捉我的手腕,卻被赫連喻時揮手攔下,她不滿地瞪了我一眼,才又退步下去。
我就趁著這會兒功夫,迅速彎腰從他與欄杆的縫隙處鑽了過去。赫連喻時的手從我的手臂拂過,他終究還是沒能抓得住我。
衣衫摩擦著傷口隱隱作痛,月色照不透昏暗狹窄的階梯,裙擺被湖水浸濕,垂墜逶迤更是礙事。
我胡亂攬過裙擺抱在胸前,濕漉漉的冰涼凍我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當然會和我一樣疼啊,因為那蠱蟲種在他身上。
可我為什麼會疼呢?
那是因為,他在我身上種下了一顆同心蠱。
他,隻會比我更疼。
深秋露重,水汽凝結在臉上,竟沉重到讓我不能呼吸。可我顧不上許多,我隻有拚命往前跑。
我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
年少時,父母疼愛,家族和睦,無憂無慮數十載。即便是現在,就算是我做好要吃苦的準備,可我又吃了什麼苦呢?
兄長因我的莽撞險些沒了性命,母親困在深宮還是為我謀算,父親遠在嶺南苦受身心折磨,外公本該頤養天年卻也被我連累,去了那苦寒之地。
春秧自小活潑沒心沒肺,為了我也敢踏上未知的前路。秋南穩重心思細膩,為了我,單單隻是為了我……
怪不得我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就連錐心之痛也會有他人代我受過,我充其量隻是舔舐了苦澀的蓮心幾口。
我不管不顧地往前跑,急切不穩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
麵頰上的濡濕,看不清前路,我一腳踏空,狠狠摔在地上。
隻剩下最後一層樓了……
一雙褐色皮靴闖進我的眼簾。
“趙姑娘。”
是金陵。
我仰著頭看著他,大口喘著粗氣,汗水從額角順著臉頰滴落在地板上,喉嚨口灌了許久的風乾澀到難以開口說話。
他身後緩緩出現一道虛影。
鮮血混著濕潤的空氣,在地板上凝成殷紅濕滑的一片,我強忍著疼痛立刻從地上爬起來。
我知道,我此刻臉上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落魄狼狽,十分難看。
可我什麼都管不了了,我隻有一個念頭,我想見他。
即便是我如此狼狽,我也想見他。
虛影,由淺入深,漸漸勾勒出我熟悉的樣子。
“小姐。”
周聞安的臉從陰影裡透出來,他擦著金陵的肩膀朝我走過來,臂彎處垂掛一件玄色鬥篷。
淡淡的烏沉香氣,比他先一步走到我麵前,“回去吧。”
聲音輕柔平淡,少見的強勢。
我的眼神依舊落在金陵身後那昏暗的一片,那裡還會有一抹灰。
“金梧王在等你。”
我搖搖頭,我拚命搖搖頭:“有李采薇在,我……”
他突然擋在我麵前。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這是最後的時刻,最要緊的時刻,我應該在赫連喻時的寢殿。
可我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一己私欲。
我做事總是秉承著硬著頭皮乾,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我沒栽過太多跟頭,上一次在黑風崖,能絕處逢生化險為夷,更是讓我覺得這般做事沒有不妥,或者還能更甚一籌。
我為了拿到和赫連喻時談判的籌碼,不管不顧地挑釁長公主和月氏,順理成章地讓長公主聯合月氏來對付我。
可我又怕死,長公主若真要對我下蠱,那我需要的隻能是,我可以把控,我足夠把控的蠱蟲。
於是我在周雩卿和月氏嫣演的那出戲裡,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也該就是那時候,他和上次猜中我的謀劃一樣,再一次猜中了我的小心思。
我的謀劃避重就輕,他的謀算秘而不宣。
他這次,沒有順了我的意。
我身上的這隻蠱和長公主無關,我不會因為長公主的情緒而受到任何傷害。而剛剛我承受的錐心之痛,也隻是同心蠱帶來的他所承受的一部分。
是他種上了,那隻本該種在我身上的蠱。
他甚至為了不讓我起疑,胡謅自己身上長公主下的蠱還在,也為了讓我的謀劃不落空,在我身上偷偷種下了同心蠱。
同心不同命……
苗疆的蠱蟲,怎麼有那麼那麼多啊……
我木訥地轉頭去看周聞安,他繃直的下頜,閃爍的眼神,無一不昭示著他的參與,可是他始終沒移開目光。
他固執地不讓分毫,挺直的脊背宛如高聳的山峰。
他,他們,都在逼我走……
我該是要走的。
金陵背後的那片黑,什麼也沒有出現。
“謝停舟,你做事情總歸是要比我更成熟些的。”我對著那片黑暗,扯出笑,試圖把話說得溫柔好聽,善解人意,“你可有考慮過今日的後果……”
都是因為我啊。
明明是我選擇的路,憑什麼要他來承擔後果。
還能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心悅我。
我為什麼不敢說呢?是因為我知道他心悅我,是我知道,倘若他知道,就會造成如今這般局麵。
我突然發現,比起讓他失去我,我更害怕失去他……
依附在周聞安身上,屬於他的氣息,在晚間蕭瑟秋風裡消失殆儘。從藏書閣的第九層往下望,慘白的月光投射下巨大的陰影,寒鴉嘶鳴更顯詭異的幽靜。
唯有一處燈火通明。
白虹貫日,熒惑守心。
我不能再等一個今夜了。
我等不起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擦去臉上的眼淚,胸腔裡平穩的躍動像是無聲的安撫。
他,一切都好。
我把剩下的止痛藥一股腦兒倒進嘴裡,我竟品出奇妙的甜味兒。
周聞安看出我的鬆動,不等我出聲就已替我係好鬥篷,我也剛好懶得再說話。
木已成舟。
既如此,那我就把眼下能做的所有,都做好。
我們走到今日這一步,絕不能功虧一簣。
——
“趙諼。”
赫連喻時在梯旁等我,琥珀色的眼瞳盛滿破碎的月光,頹廢沮喪中隱約有層惶恐不安,我一時之間也沒去深究他眼神背後的含義。
我頷首,目光落在他身後:“溫姑娘。”
藏書閣的第四層,是用大理石板鋪就的。
中央約有兩尺下沉,形成圓形凹池,其中放置了一枚四方青銅鼎,微弱的幽光就是這枚方鼎所發散的。
方鼎旁站著兩人,其中一人背對著我。
“赫連敏怡的血與水銀在其中煉化,還需再等一柱香的時間。”
“好。”我點點頭,隨後對著赫連喻時笑道,“事成之後,王上記得說話算話。”
赫連喻時眉心微微一皺,很快又恢複如常,他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趙姑娘運籌帷幄,還怕孤反悔不成?”
“當然怕。”我順著他的話茬往下說,“所以,把你王妹借我用用。”
話音剛落,溫予一掌劈在赫連敏怡的後頸,周聞安的動作比風掠過的速度更快,在赫連敏怡倒地之前架住她的身體。
赫連喻時眼眸一暗,稍稍歪過腦袋,略有些懶散地抱臂依靠著欄杆。
他隻是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得去趟太妃寢殿。”
我戴上鬥篷的帽子,昂首正對上他觀察的眼神。他唇色依舊有些蒼白,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永安鎮上與我在窗邊較量時,彆無二致。
“孤在此預祝趙姑娘得償所願,馬到成功。”
我聽出他話裡的諷刺,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那是自然,畢竟王上可還欠著我萬兩金呢。”
赫連喻時斜挑起眉,回應我的是一個不置可否的微笑。
適時,周聞安扛著赫連敏怡已到我眼前,我也沒心思再和他爭口舌,轉身就下了樓。
——
滔天水光之中,這座寢殿美得不可方物,尤其是月色瑩白,像是雲霧繚繞的玉宇瓊樓,美輪美奐。
殿門大開,主殿裡甲胄雲集,火光映天,像是旭日東升之時的天際線。
“太妃娘娘想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為首的少年聲線晴朗,如風敲寒竹。鏨花金冠高束,數股黑棕色的皮質長繩與發編織成的麻花辮半披著,赭石色袍服左右兩肩分彆用銀線繡出日月紋。
“金梧王庭還輪不上一個澧朝女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