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過頭,能看到她臉上斑駁的淚痕,來時倨傲的驕矜不見蹤影。
孤注一擲,為自己謀求生路,卻如泡沫般夢碎,任誰都會發瘋。
她此刻想把剛剛有所保留的話全都倒出來,我卻沒給她機會。
我喊出了一個名字。
“周聞安。”
從高處摔落低穀,其中倒逆的空間,更像是時空倒退。水汪汪的眼睛裡落下幾點愣怔,幾點無措,隨後是劈頭蓋臉的惶然驚恐。
隨著漸近的腳步,她拚命把自己縮成一小團,想借此來隱藏自己的狼狽。地上的血漬侵染逶迤的絲緞長袍,像簡約山水畫裡濃墨重彩的一筆。
鎖鏈哐啷墜地,她身體明顯的震頓,我心裡無來由的苦悶,上前擋住了她。
高牆之上,斜斜照來一束光,光裡密布的塵埃洋洋灑灑總是落不乾淨。
燈盞裡不飽滿的火苗更像是飄零落葉,窗裡窗外都到了深秋時節。
“帶她走吧。”
周聞安總是不愛說話,他比深秋時節的風還要安靜。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後,算做是冷寒裡的一點炙熱。
他點頭卻和以往一樣,不帶絲毫遲疑。
他對我說的話,從來沒有任何質疑。
——
夕陽抖落餘暉,籠罩在湖麵,水波漣漪泛著金粉,竟也能迭起浪來,浪卷席,拍打著這座水屋的地基。北地多荒漠,也不知道這人工湖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
風透過窗欞,驚擾簾幔翩躚。
我環視四周,目光才落在窗前的人影上。
她靠窗而立,身側火爐裡灰燼冷透,風卷幾頁殘灰如水墨浸染在她的衣擺。
我也懶得再去思索她是何時知曉我的意圖,先我一步就來了周雩卿的寢宮,左右我想要的東西已經被毀了,再費腦筋已是徒勞。
“長公主。”
她將手中的書卷隨意丟擲在火爐裡,灰燼化作濃濃一抹霧,花香氣味彌散在風裡,甜膩了好一會兒,最後又變成冷冽。
“趙諼。”
我等了好久,也沒等到她的下文,我更沒有開口打破僵局。
金燦燦的陽光灑進來,橙黃的木質地板像是黃金堆砌,迷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心口募得一陣刺骨,我屏住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像是真的陽光被迷了眼,天旋地轉看不清所有。
源源不斷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耳畔浪潮洶湧,更像是心口肆虐的酸水。
我壓彎了腰,想要借此減輕些痛苦,額頭沁出的冷汗從眼前劃過,和我一同栽倒在地上。
“她呢?”
淡漠更甚深秋寒風,聽不出悲喜。
我擰著眉頭,深吸一口氣,掙紮著吐出兩個字:“殺了。”
鑽心的疼破土而出,手心發黑似有潰爛的跡象,鼻腔裡鑽出來的鮮血流進嘴巴,鹹腥中還泛出一絲甜味。
疼,疼到腦瓜子都在嗡嗡作響,疼到嗓子眼直往上冒苦水,疼到水霧迷眼全化作淚。
“我說要送長公主一份大禮,長公主不記得了嗎?”
我偏不要讓她如願,憑什麼她想要讓我低頭,我就要低頭。
她的不滿全都變成蠱毒作祟,在我身體裡橫行無忌。
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呼吸紊亂幾近停滯。像是皮肉裡滋生出荊棘,滾擦過每一寸筋脈。
手心潰爛,連鮮血都變成深褐色,腰帶上掛著的銀質圓片被我死死攥在手裡,竟也變成了烏色。
這種疼,要比弓箭穿心而過還要疼些。
我又突然發現我這輩子,好像沒經曆過什麼痛楚,我竟想不出還有什麼疼痛能與之相比。
可是他,疼不疼啊。
他會不會和我一樣疼啊。
我猛地拽下銅質圓片,用儘力氣朝她拋擲過去。
可是太疼了啊。
圓片擦過她的衣擺,墜落在地上。
她依舊不說話。
我不依,手腳並用的朝她那處爬過去,越來越多的血從我身上滲出來,我已經分識不清是哪裡流出來的。
砰的一聲,她一腳踢翻火爐。
未燒乾淨的書頁、絲綢碎片和草木灰燼,在我眼裡就像烏水做的雪片,紛揚而下。
“趙諼。”
我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她的聲音落也像是隔了幾層屏障才落在我耳朵裡,我努力抬頭去看她的臉。
“你後悔嗎?”
全是嘲諷鄙夷,是把我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歡暢快活,是等著看我低頭的殷切期冀。
“不……”
咬牙切齒也要說出她不愛聽的答案,我咬住嘴唇,死死攔住幾乎控製不住的□□聲。
“你想找的東西。”她往前幾步,停在離我半丈遠的距離,“不會再有了。”
她就站在夕陽光影之下,橙黃勾勒出她的輪廓,珠翠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掩蓋她的麵容。
夕陽變幻無常,不過須臾,橙黃就退過整間屋子,漸漸入夜。
疼痛似乎也隨著天光漸漸消退,我大口喘著氣,強撐著開口:“無權無勢,長公主還妄想做女帝不成?”
她沒把我的衝撞放在心上,眼神越過屏風不知落在何處。
“我是真心實意想幫長公主殿下的。”她不在意,我卻偏偏要說,“長公主要殺的人,我已經將她送進長公主的院子了。”
“隻不過,她的血……”
我也學著把話說到一半就停下,她愣怔的瞬間,如浪波震顫的酥麻感從我心口蔓散開來。濕透的衣衫緊貼著肌膚,風拂過的冷寒遍布全身。
明日,我不會傷寒病發,又要喝藥了吧?
“我還真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我總是沉不住氣。我就喜歡把話說儘,甚至還總想替彆人把話說儘,或者說是堵得旁人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晚去一步,月氏可就真的占上風了。”
赫連敏怡的血,是引,是萬惡之源,是症結所在,是籌碼依仗。
天光儘滅,她猶如深夜裡的幽靈暗影,墨灰裡極重的一筆黑。她的頭微微偏側過來,麵容亦是暗色。
“趙諼。”
她喊我的名字,前調拖長,尾音卻利落乾脆。
“你的命和他們不同。”
“彆再惹惱我。”
每一句都輕薄的不成形,每一句都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她走時,我仍舊伏在地上。
渾身破裂的傷口,骨髓殘留的疼痛,裹挾肌膚的寒意,都讓我動彈不得。
水波光動,應是月上梢頭,我艱難地翻了個身,仰麵躺著。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時候若是搬把藤椅,美酒佳肴相伴,該是極好的。
銳利急促的鳥鳴陣陣,飛鳥振翅像是河流湍急從月上一瀉千裡。刀槍劍戟的鏘鳴聲,高呼喊鬨堪堪傳將過來就沒了聲息。
想來赫連喻時那處定是熱鬨,按我的性子,這樣的熱鬨我定是要去看看的。
可惜啊……
我翻出幾顆藥丸全都塞進嘴裡,隨後找到周雩卿說的藏在屏風左下角的那處機關摁鈕,攥成拳用力砸了下去。
水波躍動,激蕩起細碎的泡沫,齊齊湧到屏風後的平台之上。水屋也隨著水波搖晃,我努力站起身子往外走。
緊接著一方琉璃晶石做的台麵就從水底浮將出來,高出水麵不過幾寸。
還真個是妙人,抬頭挺胸走在這條水路上,旁人若是看到,豈不是會覺得是神仙下凡來了。
我可沒有太多時間,隻能埋著脖子往前走。
孤星伴月,是吉或凶尚不清楚,但今日我定要毀了那東西,才有進一步交易的資格。
——
今夜金梧王庭靜的厲害,落葉凋零的細微聲響都能聽的真切。
藏書閣這處更是靜謐,唯有第四層亮著極其微弱的燈。
拾級而上,偷摸行至三樓,衣袖就被人拽到圓柱之後。我的額頭撞在他的心口,那人悶哼一聲,順勢環住了我的背。
我疼得幾乎要吼出來,又猛地捂住嘴巴。
“放開我。”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身體往後賴,手絞著他手臂上的肉,他也不怕疼,手上抱得更緊,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耳畔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不敢動作。他這時候才鬆開我,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似乎在笑我現在怎麼不急著跳開。
我沒好氣兒地白了他一眼,撇過臉去聽聲音。
“王兄。”
……
熟悉的、殷切的歡喜。
赫連敏怡。
他耍我。
我一時沒接的上氣,閉了閉眼睛,才從緊繃的情緒裡緩了過來。
我就說他有病吧。
這種時刻,不在寢殿執掌大局,跑到這裡來湊熱鬨。
我冷著臉拉開和他的距離,抬不就往上走,他不依,卻沒來拽我的胳膊,隻顧著往我身前一擋。
“趙諼。”
他本就比我高,現下還站在兩級階梯之上。我能察覺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炙熱,我的傷口,我的狼狽,展露無遺。
我微仰著脖子和他說話:“讓開。”
“我不去,咱們都得死。”
藏書閣的頂樓藏著長公主最珍貴的物件,我隻有毀掉它,才能掙的一線生機。
可隻有身上有長公主種下的蠱,才能登上藏書閣的頂樓。
赫連喻時身上的蠱,是以赫連敏怡的血為引,看他們現下的狀況,好像也並不急於拿走那東西。
可我身上的不是,謝晚身上的也不是。
所以我今日,是定要毀掉那東西的。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遲緩沉重,像從胸腔裡廝磨而出:“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