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幾道宮門,兜兜轉轉又踏進了禦花園。
蟬鳴躁耳,隱匿在柳葉長梢,鵝卵石鋪就的小徑,灌木叢裡點綴了幾朵花,偌大的湖麵,偶有魚躍泛起漣漪。
我沒敢耽擱太久,順著湖邊滑濕的泥路,抄了條近路回去。
弄玉小築似乎還是老樣子,但遠遠看過去發現門口的兩隻燈籠改成了墨玉做台。
我還沒來及蹭掉鞋子上的泥土,就被人猛地一拽。
急促的呼吸擦過我的耳畔,掌心灼熱甚至還帶了些水氣。
“怎麼跑得這般急?”
我的額頭抵在他的胸口,熟悉的烏沉香順著鼻腔,竄進五臟六腑,我笑著打趣道。
他用力又抱緊了些,好像一鬆手我就會飄走一樣。
我蜷了蜷手指,隨後拽了拽他腰間墜著的金鑲玉飾,撒嬌道:“我剛同皇上說殿下有急事出府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會兒你眼巴巴地來尋我,皇上要是怪罪下來,我可沒有第二個腦袋可以砍。”
謝晚聞言,高挺的鼻梁蹭過我的耳畔,溫熱的呼吸打在耳後,等了半晌,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無趣!
我又拽了拽他的玉飾,額頭偏過來尋他的唇,直到冰涼的唇印在我的額頭上才肯罷休:“月黑風高夜,你我在這裡,不合規矩。”
“嗯。”
“你鬆開些,勒得我肩膀疼。”
“嗯。”
“腿軟,走不動路了。”
我渾身上下似乎連每一根骨頭都不想使勁,索性整個人靠在他身上。
“嗯。”
我根本來不及指責他,就覺得天旋地轉,趕忙攀上他的脖子。
他抱著我,從陰影裡走到燈光下。
我望過去,正好望著他清晰的喉結和繃緊的下頜線。
他的額發有些亂,玉冠有些歪斜,一縷長發從發冠裡偷跑出來,順著他的脖子,溜進他的衣服裡。
他的眼睫顫了顫,卻沒理會我的驚詫,一腳踢開弄玉小築的門,抱著我穿過幾道走廊。
我發脾氣耍賴,在他懷裡做亂,不得安生。
他不得已,隻得把我放在走廊轉角的美人靠上。
“彆去。”
他俯身過來,遮住我眼前的光亮,月牙色的長袍被我揉皺,奔鹿紋擠作一團。
我看著他,突然什麼情緒都沒有了,抬手放在他的心口,想要替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卻被他一把捉住。
他的手掌寬大,微涼的指尖貼在我的手心,我抬著手臂沒再動作:“你瘋了。”
“彆去。”
他又重複了一遍,頭略微低了幾寸,溫熱的呼吸撫過我的眼睫。
我眼裡好像起霧了。
“不好。”
我垂著眼睛,小指勾住他的拇指,摩挲纏繞。
有人說紅線繞指,姻緣天定。
風輕柔化作鳥語蟬鳴,朦朧清香。庭中槐樹矗立,垂枝槐花如落雪,淋漓雪落也被風送過來些。
一夜白頭。
我仰頭去夠吻他的眉心,學著他,又重複一遍,“不好。”
“我們說好的,要讓那些過去堂堂正正地活著。”
“一個我而已,不算什麼的。”
他的身體猛然一僵,下一瞬,下巴就抵住我的,細密的吻如落雨落在我的頸側。
身體被迫後仰,他的手環繞過來,貼上我的後背,我甚至能從手心處感受到他頓跳如撞鐘的心跳。
“停舟。”
“謝停舟!”
眼前的霧,好像化做雨。迷離的眼前人,眼前景,在霧散後,同煙火燦爛一瞬消失沉寂般沉澱下來。
我的聲音細碎無常,就像是驚濤駭浪裡、急風驟雨下不得安穩的一葉扁舟。
我想拽著他的手,拉著他與我一同溺死在無邊欲海。
“不好。”
他的聲音喑啞,像是落下一個句號。
他的唇若即若離地貼在我的耳珠,若有似無的距離,更像是引誘人犯錯的魔音在我耳邊縈繞,
“不許去。”
我不甘示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旋即跨坐在他身上,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我心悅你。”
我迫切地想在他身上留下隻屬於我的烙印,我應該才是瘋了。
我竟隻想做掌舵人,此刻我竟隻想與他糾纏在這方寸之地,糾纏在這夜晚清風,不死不休。
他一手把控著我的腿,隔著衣裙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燒得人理智儘褪。
輾轉、遊移、毫無章法地咬噬。
他隨著我動作傾身而下,另一隻手撈過我的腰,胸膛貼住我的。
呼吸因我淩亂、厚重、斷續。
好像是真的落雨了。
飛火霹靂,和驟雨一同墜下,驚得走廊燈籠搖晃,牆上人影憧憧。
如夢初醒。
我對上他的眼。
比夜色更深,比水墨更濃,比遠山層巒更難以捉摸。
“不許去。”
幾絲雨水打在他的臉頰上,順著滑落在我的胳膊上。他平靜地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捏在我腿側的手不知何時控住我的脖頸。
我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卻不能動彈,繾綣的笑意漾開,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唇上,
“彆想誘惑我。”
“我不吃這套。”
——
天殺的!
他有病吧!
我一把扯下頭上的珠花摔在桌子上,氣不過又轉頭瞪了他一眼。
他竟還有心情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書,倚在窗邊看。
許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頭都沒抬一下:“你還有兩個時辰。”
一家子沒一個好東西!
我憤恨地又埋下頭,支離破碎的信才拚了一個角,那些文字就像是第一天認識一樣,陌生的讓我心和他們一樣破碎。
這破信皇上要是想看,我再寫一份算了。
反正他也不能砍了我。
人一旦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就會有放任自流的行為,比如我身體力行地栽在了床上。
雨打窗欞,淅淅瀝瀝落進耳朵裡,我卻沒有絲毫睡意,睜著眼睛看著床榻上的鏤空雕花。
“有心事?”
他應是翻了一頁書。
我懶得搭理他。
“同我說說?”
他支開一扇窗,落雨聲就從窗外滑溜進來,他的聲音被雨聲浸染地遙遠了幾分,可是他的人卻早已走到我麵前。
“說什麼?”
我半闔著眼,正好能看見他月白色的長衫袖口有些潮濕,顏色深了一大塊,
“李家的院牆比你家的稍矮些,旁邊栽了幾棵柏樹,綠油油的,紮得人可疼了。”
“哦對了,他家的酒聞起來還不錯。”
“你要不要去討杯給我嘗嘗?”
我睨著眼看他,隻見他眼眸含笑,忍了許久還是笑出聲來:“當真?”
……
當真你個大頭鬼!
我忿恨地瞪了他一眼,隨後學著他的模樣,慢悠悠地開口道:“你在等什麼?”
“等等看,西境的鐵騎能否傳到這帝京的太和殿。”
風雨將歇,難成氣候。
等到第一縷天光從縫隙裡擠進來,窗外樹影婆娑。
我睜著眼,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謝晚坐在桌前,在替我拚那封信。
我無來由地問了一句:“恨嗎?”
他頭也沒抬,甚至連手都沒停頓一下。
“可我還是想不通。”
“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歹毒到如此地步?”
“想不通這種人的結局,為什麼比旁人都要好些?”
他捏著一塊碎片,細細抹了一層漿糊:“阿滿,想知道答案嗎?”
我搖搖頭,也不去管他看不看得見。
禦花園遇到的小宮女,銀娥,曾在弄玉小築當過差。
彼時,春秧喜歡纏著她做女紅。喬姑姑偶有時間會在宮牆腳下等她,見了我也沒躲過。
春秧同我說,銀娥是在貴妃宮裡當差,臨時抽調過來的。她還說,銀娥晚上還忙著給貴妃新裁的衣服上加些彩珠。
我那時候裝得一副不諳世事,沒心沒肺的模樣,弄玉小築的宮人們大多對我都不設防。
銀娥和皇後娘娘宮裡的一個小太監走得近,總是晚間私會,小太監有時候會送她不起眼的絨布珠花,她有時候會塞給小太監自己繡的香囊。
後來銀娥弄臟了我的一塊鵝黃色的絲帕,局促地說日後洗乾淨了還我,我那時不甚在意,說一塊帕子罷了。
但她還繡了塊彆的還給我,栩栩如生的蝶戲牡丹,我那時隻覺得好看。
那時的銀娥,應該也不是故意的。
再後來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恨過。”
他終於舍得放下手裡的物件,側過身來同我講話,
“恨過母後,恨過父皇,恨過你父親。”
“恨過這世間所有牽扯進舊案裡的人和事。”
很長時間,我一直覺得他就該是這幅矜貴淡漠的樣子,那些陰鷙狠戾欲念妄念,都是不屬於他的氣息。
後來他把自己的麵具扯開,露出裡麵隱藏許久的真實。
他說怕我會不喜歡。我想我是喜歡的。
我這樣的人,吃軟怕硬又貪生怕死,就該有個人強勢地摁住我,逼迫我去正視自己的心。
我做的所有選擇,從來不敢舍棄了自己,也從來不敢隻為了自己。
“好在,我遇到了師傅,遇到了南知,遇到了宴初。”
他近來總喜歡用這樣帶著調笑,濕漉漉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心慌,才會接著說出下一句,
“遇到了你。”
我就知道,男人說起情話來,那嘴巴比吃了蜂蜜還要甜上千倍萬倍。可我偏偏就是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