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舊案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1 / 1)

晚來天欲雪 留枝 5089 字 11個月前

馬蹄聲急,比天光更迅速地席卷這座宮城。

那人半跪,盔甲上的水珠一滴接著一滴地落進地毯,銀質臂章磨得鋥亮,看不出名姓。皮革製式的護腕同樣傷痕累累,脖頸處一道泛白的荊棘狀疤痕蔓延而上直到額角。

他低著腦袋,手裡供呈一道軍報。

好生麵熟。

我手裡捏著那封被謝晚拚好的信,識趣地站在一旁。

誰都沒有開口。

這究竟是急還不是不急?我忍不住又多看了那人幾眼。

這才想起來,前年花朝節,我應是見過他。

“陛下,周楚人越過邊境防線,七日前已到無量山。”

陛下還是不說話,盯著手邊的那隻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也不敢說話,畢竟我的小命現在捏在他手裡,切不可妄言。

“如此心急。”

他拿起那隻朱筆,緩緩在折子上圈了一個圈,“難堪大任。”

“想要誰?趙諺?”

他似乎對那一筆並不滿意,隨手扯過另一本奏折又胡亂地畫了幾筆。

我當然知道批閱奏折不會般敷衍。

所以這案上所有的折子,他都看過了。

他都不滿意。

“可惜了,趙小將軍現在是下不來床的。”

喟歎一聲,視作惋惜。

“秦頌?徐之垚?蕭祈安?”

他嘴裡說著我都耳熟的名字,每一個尾音上揚得似乎都帶著十分的歡愉,“到底想要誰?”

“父皇。”

謝晚像是聽不出上位者喜怒,手裡握著半折的血色箭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太和殿。

“朕是天子!”

陛下憤然而起,案牘淩亂紛雜散落在空中,又如瓢潑大雨灑落在地上。

“秦頌多謀,自小熟讀兵書,沙盤推演算無遺策。之垚當斷,維穀一役抽身向北,保全左營數千性命。祈安善戰,帶領十數人夜襲敵營竟也能斬獲首級。”

“就連李淵,百步穿楊箭無虛發的本事也可堪重任,至於宴初……”

謝晚的手有些發抖,血色箭羽上零星幾點白那麼突兀。

這是刺破兄長胸口的那隻箭。

“難道父皇不清楚嗎?”

“他是下一個祁序川。”

我真的是長大了,長大到能和仇人心平氣和地談交易。

我難道不知道嗎?我知道的。

李淵,是一箭射傷我兄長的男人。

我恨嗎?我恨。

可是他留了兄長一命。

他在帝王的威逼之下,留了兄長一命。

我該恨的,是這個口口聲聲都是“朕是天子”的男人。

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

舊案昭雪,需得名正言順,需要天子低頭下罪己詔,向天下眾人承認自己的錯誤。

那些過去既要堂堂正正地活著,就得堂堂正正地謀個清白。

門外不合時宜的風,伴隨著光電雷鳴,把雨絲送了進來。

陛下可怖的麵容一霎時就像是空洞乾涸到沒有神智的麵偶。

我眼睫顫動,還是沒有動作,我都快要忽略我自己了。

過了好久,久到香爐裡的龍涎香都好似散儘了氣味,久到太和殿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官員,久到西境的第二封加急軍報也踏馬而來。

“停舟,一切到此為止。”

“你想要的人,朕都能給。”

陛下好像妥協了,他慢慢彎腰撿起腳邊的那封奏折,隨後放置在案幾上。

而那兩封加急軍報依舊靜靜地躺在風塵仆仆的軍士手裡。

他好像才想起西境戰事告急,右手微微向上抬了抬,荀公公趕忙上前把軍報遞了上去。

他沒接,眼神飄到我身上停滯不動,我識趣地往前走了幾步,接過荀公公手裡的軍報,恭敬地呈送給他。

謝晚始終和我隻隔著三步距離。

陛下依舊沒接,他甚至沒拿正眼瞧我,聲音冷漠地像是深冬寒潭:“趙諼,你說胡話的水平倒是見長。”

這話對我而言沒什麼震懾力,他不過就是想拿我昨晚撒的謊話來拿捏我。

陛下還真是多疑,他明明早就拿捏我了,不是嗎?

“想好了嗎?”

“陛下!”

亂糟糟卻異口同聲,和陛下輕如蚊蟻的聲音比起來,門外那道激昂的更抓人耳朵。

“陛下!西境戰事告急,還望陛下早做決斷!”

“萬不能讓周楚人越過無量山!”

先皇還真是厲害。

北境邊境線綿延萬裡,他在位時也保了十年安定。東境與四國接壤,衝突不斷,但也不落下風。西境和周楚相互試探數十載,竟還能翻過不周山,壓過周楚十數年。

隻是選太子的眼光差了些。

先太子為人暴戾,甚至暗裡勾結亂黨餘孽手足相殘,他卻始終沒動過廢太子的心思。

這才逼得陛下做出殿前逼宮,這等僭越之舉。

陛下不為所動,殿外官員對他的勸諫亦是充耳不聞,他隻想聽到我的答案。

“我想要的人,父皇你都能給?”

謝晚從我手裡拿過那道軍報,緊接著和那支白羽箭一並遞了過去,隨後牽住我的袖子,身子往前一步擋住了陛下的視線。

陛下沒有遲疑,慢吞吞地接過去,說了句不相關的話:“金梧使臣已到京城。”

“兒臣有一人選,不知父皇會否同意?”

他並不等陛下的回答,又開口道,“前戶部尚書之女,李采薇。”

殿外適時又傳來兩道聲音。

“陛下!倘若金梧使臣得知趙小將軍正重傷調養,兩國和談恐怕是……”

“陛下!和親一事也不可再拖了!”

我一直覺得女子和親,昭示的是上位者軟弱無能。

父親曾和我說過,和親是以一人之軀,可保萬民的事。

那時的我知曉些權貴內宅陰私,覺得女子實在可憐,立馬反駁說,這世道女子本就艱難,條條框框束縛著,行差踏錯一步就會被家族舍棄。

保衛家國建功立業的事男兒尚且做不到,卻想著讓女子來受苦,實在是卑鄙無賴。

可當我一路南下,見識百姓苦難後,更知帝京風調雨順,那點內宅陰私皆是權貴踩著萬民的脊梁骨生出的惡趣味。

更覺得這世道憑什麼讓女子來受苦?明明大多好處都給男兒享了去。

可現在我動搖了,我好像也開始漠視世道加具在女子身上的苦難。

我時常在想,我既能為了父親、兄長舍棄自己,那我為何不能為了百姓舍棄自己?

畢竟我這麼多年富庶養人的好日子,也是踩著萬民的脊梁骨得來的。

我和那些內宅不受重視的女子不一樣,我得到了最好的,理應承擔更多的。

更何況……

我望著謝晚隔著衣袖與我交握的雙手,他在堅定地把他的愛意傳遞給我。

我已成他的軟肋,那他的這條路就不容易再走下去了。

他會分心,會患得患失,會被人拿捏掣肘,他這麼多年的謀劃將會功虧一簣。

就算舊案能夠得已昭雪,一切也不會那麼清白。

但我沒有動作,我怕任由他牽著我,任由他擋在我麵前替我承受風雨。

我總是貪戀人和人之間的溫度。

“陛下。”

他的緊張在意,通過指尖力道,和盤托出,我越過他的肩膀去看陛下,正好能看到陛下金冠上的那顆紅寶石,

“陛下怕不是忘了,她也算是貴妃娘娘的遠方侄女,把她收作郡主,更名正言順些。”

手裡的那封手書,支離破碎卻又被強行愈合,條條裂縫穿梭在字裡行間,隻是看一眼就能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我通過劉東延的手抄拓本,忙活了四個通宵,偽造的皇後手書。

但這是我寫的,隻要是我寫的,那就是假的。

假的,就上不得台麵。

“陛下,萬不可再拖延!”

“陛下!”

“陛下,早做決斷!”

……

“倘若你能讓她親口同朕說,說自己心甘情願,遠嫁和親。”

陛下總是喜歡拋個台階出來,裡子麵子都想要,“朕隻允許你一個人去。”

隨後,他從案幾上拿出一份早就擬好的旨意遞給荀公公,他的眼眶微微潤濕,不知是不是也沾染了殿外的淋漓雨汽。

可他不承認自己有錯,因為帝王永遠沒有錯。

雨過天晴。

屋簷上的雨滴也掉落乾淨,樹葉被洗刷地能透出本來的翠綠,嬌花殘敗,花瓣零落。

地上零星小水窪,像是數麵鏡子,我卻看不見我的臉。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看著謝晚,應是一夜沒睡的緣故,他的目光柔和帶著倦怠。

“二月十二,花朝節。”

他旁若無人地牽過我的手,帶著我往外走,

“你女扮男裝在畫舫的船艙裡看畫師作畫,你嫌棄他畫功太差,畫不出花魁萬分之一的風姿。他一激將你,你直接氣得提筆就畫,落款聞柳公子。”

他話裡裹挾著淡淡的笑意,我記憶裡模糊的畫麵隨之清晰:“那你何故被人追殺?”

“我那時候在畫舫約人相見,我還沒進房間,就看見有人叩門找人。”

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說是商賈人家的正妻來此捉奸。”

“捉奸,可不需要舞刀弄槍的。”我板著臉,在他手心擰了一把。

“所以,該是我行蹤暴露,惹人懷疑了。”

他偏過身點了點我的鼻子,寵溺道,“那你可知我約的是誰?”

“是你的……”

“宋觀棋。”

我和他幾乎同一時間開口,我憋著笑望著他的眼睛,想要看看他能說出什麼話來。

他被我噎住,微微一頓,看出我的壞心思之後,無可奈何地笑道:“是你的……那位小竹馬。”

我存心想要逗弄他,探著腦袋到他麵前。

“那時候,他是我的心上人!”

他加快了步伐,沒理會我的故意挑釁,我自討沒趣,怏怏地縮回脖子,

“我那時候就在想,到底是哪家姑娘敢這般大膽,隻身一人混進魚龍混雜的畫舫。那麼出格的畫也能信手拈來,還能堂而皇之落了彆人的名字。就算被生人連累,被逼跳船,還能不顧男女大防,之後也敢背著他去醫館。”

“我找過你,可是總是探查不到你的行蹤。”

我被他拉著,亦步亦趨,他月白色的衣擺濺上了泥點,卻也不覺得突兀,

“再後來,有人拿著一幅名為美人靠的畫來找宴初,求他再給畫一幅的時候,宴初那眼神恨不得要殺人。”

他這時偏過頭來看我,狎玩意味明顯,我不服輸地瞪了回去,

“你倒還真是不心疼你兄長的名聲。”

“聞柳公子,難道隻許他叫得,旁人叫不得?”我嘴硬道。

“宴初經常跟我提起你,但他總喜歡用大家閨秀、端莊賢淑、世家典範這樣的詞來形容,所以他也未曾懷疑到你頭上。”

他的指腹摩挲著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撫隨時會炸毛的小貓,

“可惜,我在趙府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的那雙眼睛,狡黠地像隻小鹿。”

“是我日思夜想的那雙眼睛。”

我嫩粉色的衣擺也有了好些泥點子,我問出了藏在心裡好久的問題。

“那你為何答應我退婚?”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認真地同我說話:“因為,我想要你快樂。”

“那畢竟是你的,心上人……”

「你願如我願。」

「趙諼,望你如願。」

每一句話,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