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囚籠 人前一落淚,神仙也難逃。(1 / 1)

晚來天欲雪 留枝 4037 字 11個月前

月牙勾在飛翹的屋簷上,樹葉簌簌,斑駁的光影落在地上。琉璃宮燈裡的錯落光影,更像漫天星河被困在這方寸角落,橫衝直撞也不能將歇。

鳳棲宮,太和殿和弄玉小築之間的必經之地。

我駐足片刻,想了想,還是上前扣了門。

不一會兒,門支開一條縫,黃姑姑提著一盞燈望過來,她對我的到來並沒有太多驚訝,側身把門又拉開了些,“趙姑娘。”

屋子裡隻點了一盞燈,好似比夜晚的庭院還昏暗些,簾幔幢幢,檀香燃燒起的陣陣青煙如雲紗般吹拂過來。

不多時,簾幔後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無悲無喜的聲音一道傳來。

“你來了。”

我隨即站定在簾外,恭敬行禮。

“皇後娘娘。”

一隻素手掀開簾帳,手上纏著幾圈佛珠,皇後素衣烏發,清冷好似皎皎明月光。

“趙諼。”

她微微抬頭看我,臉龐竟比上次見麵要紅潤了些,連眼神都要有神些。

她放下手裡的那串佛珠,隨意擱在案幾上,嘴角噙著笑,“你和你母親一樣,素來膽大。”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淺笑,左側臉頰有個不深不淺的酒窩。

她此刻,比往日裡我見到的每一麵都更加生動鮮活。

“從前有一個女孩,自幼和祖母相依為命,女孩生的漂亮,十裡八鄉的女娃娃裡麵,她最漂亮,可是也屬她最窮。沒有銀兩,隻有漂亮,是禍。”

“十歲那年,女孩在街頭賣花,被鎮上的惡霸看上想帶回家去,是八十歲的祖母把她護在身後。後來……鬨出了人命官司,那些惡人才如鳥獸散去。”

“這世間寒涼,多死一個窮人,少死一個窮人,又有什麼分彆?”

“後來這個女孩,她想把自己給賣了,再把祖母好好安葬。她在街上跪了三天,跪到膝下血肉模糊,也沒人能看一眼。那時候,她在想,怎麼又沒人看得上她了?”

她停頓了一會兒,微微闔下的眼眸看不出情緒,她伸手從籃子裡拿出一隻金絲線小剪刀,去剪燈盞的燈芯,

“後來,有個公子給了她五十兩銀子,給了她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她用十兩銀子給祖母下葬,又用五兩銀子做本錢,給繡房做繡樣,日子也算是好起來了。”

“十二歲那年,爆發戰亂,村子裡該逃的都逃了。直到某天晚上,女孩下定決心逃走的那個晚上……”

她握著剪刀,懸在空中,猶豫了好久也沒去剪,那雙眼睛裡火苗躍動,也蒙上了一層水色,

“一個傷重的老翁倒在她家後院。老翁渾身是血,鎧甲破了好多處,看樣子是經曆了一場死戰,女孩想了想還是把他拖到了地窖。”

“逃?還是不逃?女孩猶豫了好久,直到村子裡的雞啼叫了第一聲,天邊後又泛起魚肚白……”

“逃吧。”

她淡淡開口,哢嚓一聲剪斷了燈芯。

屋子裡驟然暗了下來,她的臉隱在黑暗裡,徒餘留一縷青煙也消散在黑暗裡,她隨手把剪刀又扔進筐裡,

“可惜還是沒逃成,小女孩終究是小女孩。”

她自嘲一般地笑笑。

黃姑姑又點了一盞燈送過來,昏黃的燈盞跳躍了幾下才歸於平靜,

“後來戰亂平息,老翁把女孩帶回了京城,收為義女,十四歲,女孩從賤民長成了貴女。”

她望過來,看著我,眼睛裡如水的溫柔包含著千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再後來,得償所願,女孩又嫁給了十歲那年遇見的公子,這輩子,合該是圓滿的。”

我避開她的目光,僵硬地吐出三個字:“為什麼?”

“你和你母親一樣,總喜歡問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她沒有絲毫意外,更多的是釋然,“可偏偏,男人都喜歡。”

“所以我說情愛二字碰不得,碰了,女孩長成了女人,就是理智也沒有了,是良善也沒有了。一具空殼,甘作傀儡。”

“難道隻有男女之愛才配稱作情愛二字嗎?”

我看著她悲戚的神色,心裡酸澀苦悶一下湧上來,支使著我一開口就是質問的語調,

“敢問皇後娘娘,剛剛講的哪一件事,不能算做情?”

她平靜地盯著我的臉,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過半分。

過了好一會兒,她好像聽了個笑話一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斜睨了我一眼:“女子嫁做人婦,夫家自然為天。”

支開的雕花窗戶透進來幾縷風,混合著乾燥泥土和草木的青澀味道,驚起燭火躍動,簾幔翩躚。

青灰色地磚上如水波浮動的光影,像是鎖鏈搖晃冰冷的寒光。

這座宮殿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而有人甘做籠中鳥。

“我走到如今這一步,難道僅憑借虛無縹緲的愛嗎?”

她把佛珠拿在手裡把玩,

“良善慈悲都是富貴人家才養出來的病。不愁吃穿,大把銀錢揮霍也填不滿欲望的溝壑,才生出些慈悲心腸來,試圖用名望名聲來裝點自己本就高高在上的人生。”

她的麵容平靜柔和,就像小時候拈著蜜餞果子哄我喝藥一樣溫柔,眼睛盛著星光,就像是夏日夜晚繁星密布的天。

可是她說的話如此直白,不留情麵地把假麵撕碎,露出裡麵腐爛的棉絮,

“權勢地位牢牢捏在掌心,又怕有朝一日它會如雲霧散去,不甘心的。”

我恍惚了好久,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穀跋山涉水而來。

我眨眨眼睛,聽著我的心跳,努力把眼前這個人和記憶裡那個剝離開來:“不是的。”

“為了權勢地位迷失本心本就是錯,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改更是錯!”

“為達目的,用慈悲良善為自己塑造金身,踩著真心人的血肉往上爬,到頭來,拽著一個虛名,卻妄圖了卻殘生。”

我的目光落在供奉的那尊佛像上,旁側抄寫佛經的宣紙堆疊成數遝,最上頭的幾張被風卷起一角,像一團霧不時搖曳,有些亂,

“不堪惡霸騷擾,設計讓祖母擋刀,一條人命換了短暫的安寧。”

“知曉皇子外出遊曆,在必經之路上演一出賣身葬血親的戲碼,乞求上天垂憐。”

“萬人稱頌的主帥畫像掛在街頭巷尾,冒用姊妹之功,用短暫的陪伴,奢求一步登天。”

“裝出謙和恭謹,唯唯諾諾,暗地裡用一遭狸貓換太子的醃臢手段……”

我捏著手,垂著眼睛,周遭的空氣在我的話裡漸漸沉澱,凝固成厚重的冰塊,凍得我嗓子越來越壓抑顫抖。

“趙姑娘,你這是大不敬!”

黃姑姑發了瘋似地衝上來,她粗糲的手掠過我的耳際臉頰,蹭出了一片灼熱的紅,揪過我的發髻,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巴,想把大逆不道的話都讓我咽回肚子裡。

她的眼裡翻騰著恐懼無助和焦灼,全部化作她手裡的力道,從我頭發絲裡侵入內裡。

四肢百骸無來由的疼痛,眼前升起了一片霧。

這般狼狽的糾纏,落在皇後眼裡,隻換得她眉眼略微逼近,喉間嗤笑一聲,她把佛珠套在腕上,劃進袖裡。

她優雅起身朝我走過來,手撫摸我的臉頰,看著我的眼睛,柔聲細語:“你這雙眼睛生的最像你母親。”

“人前一落淚,便是神仙也難逃。”

“現在是皇上不給你活路,你同我發什麼脾氣?”

她輕蹙了下眉,對那些往事不甚在意,似乎隻是不滿我的態度,“想活下去,想好好活下去,有錯麼?”

黃姑姑顫抖著想要鬆開手,我卻不依,直接拽住她的手:“你呢?你想活下去嗎?”

“趙諼!”

一聲斥責乍起。

我置若罔聞,仍舊死死拽著黃姑姑:“黃齡月,你想活下去嗎!”

眼淚糊了她滿臉,斑駁的淚痕閃爍著昏黃的燭光,那雙手死命攪著我的衣袖,她囁嚅著沒說出一個字來。

“他躺在你懷裡,渾身是血,叫喊著疼的時候,才六歲。”

“你的阿衍,他想活下去嗎?”

我真是惡魔,我明明知道把從未愈合過的傷口再次撕開是有多疼,我明明知道喪子之痛有多不能讓人承受,可是我還是看著她的眼睛,把那些懇求和絕望的情緒都摒棄,冷冰冰地往她心口插上一刀。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我臉上,紅腫的就像是被火燒過一樣,又癢又疼。

終於有點人的樣子了。

起伏的胸膛,猩紅的眼尾,淩亂的發,都讓這個皇後娘娘添了幾分人味。

我快步走上前,仰著脖子,試圖讓自己看上去強硬些:“你說你得不到愛,那這些是什麼?”

“你以為晉國公是鄉野村夫,察覺不出你的心思,看不穿你的手段?”

“你以為你祖母是被你設計,才不情不願的付出自己的生命?”

“你以為!”

我轉過頭去,黃姑姑早已癱軟在地上,身子靠著桌角,就像是一具空殼,“孤女侍奉你左右,是被你拿捏,不敢妄動?”

“這些難道不算是愛嗎?”

“趙諼!”

她怒喝道,佛珠被她扯斷,哐哐當當落了一地。

父親常說,當一個人被逼的無話可說的時候,隻會高喊著對方的名字,試圖掩蓋自己沒法應對的慌亂。

我看著她歇斯底裡的模樣,真是可悲。

“你守著這座墳墓,好好過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