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安身 往前走吧,回不了頭了。……(1 / 1)

晚來天欲雪 留枝 4768 字 11個月前

橘黃色的一大片燦爛的晚霞掛在天際,我呆呆地望了很久,望得脖子發酸,手掌發麻才低下頭。

周聞安在廊外等我。

額際沁出的薄汗還未乾透,身上粗布麻衣的皂莢味愈濃,他這人向來話少,有時候真的像塊練武用的木樁。

我索性坐下來,趴在欄杆上同他說話:“我不同你說話,你就一直不吭聲?”

“周聞安,我好累啊。你說明朝這院子會不會熱鬨些啊。”

“滿院子的花都快落了,咱院子裡能不能挖個池塘種些荷花?沒有池塘也行,我看人家院子都有兩缸水,裡頭也可以養荷花。”

“周聞安,我那秋千能不能再掛高一點?我感覺我好像又長高了些。”

我喋喋不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說了好久。

等到太陽西沉,蟲鳴聲漸起,月亮細如銀線掛在院牆一隅。

周聞安才挪動幾步,他淺褐色的眸子比著月色更淺,澄澈就像是雪後初晴的天空。

“小姐,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他生澀僵硬地吐出這句話,就好像長在他臉上的這張嘴與他自己並不熟絡。

“我知道。”

我用唾液微微潤濕乾涸起皮的嘴唇,隨後裝作不在意地笑起來,“記得幫我把秋千掛高點。”

——

我也沒想到及笄後我第二次翻院牆,翻的是李淵家的院牆。

我更是沒想到,我剛翻牆進來,一轉身看到的就是他衣衫不整,半臥在塌上,眼神迷離,舉著酒壺對著一盞燭火。

一看見我,他手裡握著的那壺酒歪斜著,一滴不剩全喂給了土地。

怎麼說呢,很尷尬,眼睛也不知道往哪裡看。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出去,再換個牆翻進來。

算了,一不做二不休!

我叉腰理直氣壯道:“我要進宮!”

酒,是這世間最美妙的東西,比如此刻李淵醉醺醺的模樣,竟有些愚蠢的可愛。

“進宮?”

他愣怔片刻,隨後把驚詫和尷尬的神色收斂乾淨就從榻上爬起來,語氣冷冰冰的滲人,“你……還敢來找我?”

“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就不要再裝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了。”

我皺著眉頭,學作老夫子教書時的正經模樣。

李淵嗤笑一聲,隨意把酒壺往地上一摔,眸中清明比月色更甚:“趙姑娘既然想拉我下水,也要這般高高在上的模樣嗎?”

我不想去聽他話裡的嘲諷,一板一眼地重複道:“我要進宮。”

“鳳棲宮?蘿筠殿?”

他黑著一張臉,那眼神就想要把我盯出個洞來,“我憑什麼幫你?”

我也看著他,嘴邊慢慢扯出一抹笑:“太和殿。”

李淵明顯是被我不在意的語氣嚇住了,那雙漆黑的似乎光都照不進的眼有了一點神采,他嘴巴繃成一條直線,鋒利的下頜更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刀鋒。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李公子不用管我死活,把我帶進去就成。”

我往前一步,搶先道。

他掀起眼皮,視線定在我身上一瞬就移開,彎腰拾起搭在塌上的銀質鑲邊牛皮腰帶。

我看著他把衣帶係好,把腰帶往腰上一紮,看著他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袍,腹誹道,好一個啞巴,給句痛快話不成嘛。

直到他一腳踢開地上的酒壺,罵罵咧咧:“看什麼看!”

我這才轉過身去,忙道:“失禮失禮!”

“才知道失禮?翻我家院牆,還看男人換衣服,灌什麼迷魂湯才會喜歡這種女人,連我妹妹半根手指頭也比不過!”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世間千萬種方法,他偏偏要選最極端的。

此刻我站在皇城腳跟兒,整齊厚重的腳步聲,甲胄摩擦的混沌聲,與我僅僅隻隔著一道高高而立的院牆。

周聞安像隻護雛的母雞把我護在身側,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搭在劍柄上的手仿若下一瞬就要利刃出鞘。

我忙探身,諂笑道:“大哥,咱們等人?”

李淵涼薄的臉龐隱在夜色裡,平靜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傳過來:“等。”

……

風急,帶著些白日裡的塵埃,把李淵身上的酒氣吹散了大半。

我梳著宮中常見的垂耳髻,身上的淡粉色窄袖短襦和同色係下裙,還有著香樟木的味道,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處翻出來,正好又被我用上。

峨眉月掛在枝頭,細如銀線,更襯得夜色醇厚。

他毫無征兆就來拽我的衣袖,我一個趔趄就被他拖地往前走。

周聞安也急得一把扯住我的另一隻衣袖,劍鞘帶起一陣風架在李淵的脖頸。

他也不惱,隻是回眸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道:“你隻有一盞茶的時間。”

周聞安拽著我的手鬆動了些,他咬緊牙關,額角暴跳的青筋是他的滿腔怒意,我反握住他的護腕,示意他鬆開:“等我。”

他沒再阻攔,臉色瞧著也不好,慢慢收回手,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李淵。

我安撫似地拍拍他的肩膀,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淵拽著我又是往前走,我隻好壓低聲音張大嘴巴用氣音,朝周聞安揮手喊道:“回家!”

腳步不停,踉踉蹌蹌。

這廝把我扯到左側宮門口,我突然覺著我今日這般謹慎,著實是有點多餘了,心卻止不住的頓跳,瑟縮在李淵身後。

“李校尉。”

穿著暗黑色的盔甲,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如水般的光澤,那人垂首恭敬道,“今日恐不是校尉當值。”

一錠元寶在空中劃出一道完滿的弧線,一陣哐哐當當墜進那個人手裡。

“送人。”

他把我往他那處又拽了拽,我的頭埋的低,直直撞在他的胸口,撞得我腦瓜子疼,也不敢抬頭。

他說得雲淡風輕,似乎是做習慣了,還學做親呢地模樣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人麻利地把元寶塞進腰封,躬身笑道:“校尉大人,這還是第一次。”

說罷上前,竟是想來看我的模樣。李淵一偏身,寬大的衣袍罩在我臉上,暗無天光。

“有些好奇心,最好不要有。”

他領著我就往前走,我跟著他的步子,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遠,耳邊是鏘鏘的盔甲聲,跨過了幾扇宮門,他才一把把我丟開。

宮女和太監常結為對食,我是知道的。

宮中女官和校尉亦多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有錢有勢,還有時間,看對眼倒也是不足為怪。

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酒味,腳下的青磚有些雕刻著特彆的式樣,綿綿蜿蜒往前看不到頭。

旁側掛著的燈籠投下的陰影,和我們兩個的影子幾乎占據了狹長的宮道。

他略微側過身,半晌才說:“我隻幫你這一回。”

“謝謝李公子。”

我鄭重地躬身道謝。

晚間的蟲鳴更甚,連假山石上的水流聲也愈加真切。

手心裡是漫溢的薄汗,太和殿燈火通明,每一扇窗都是明黃到發白的通透,就像是上元燈會剔透的花燈。

皇上在等我。

他知道我會來。

兩柄銀槍橫亙在我麵前,身側竄出人來,把我團團圍住,胳膊被反剪在身後,發髻上的珠花從耳畔掉將下去,耳環也被扯落一隻。

我平白生出點氣餒來,恍惚間竟覺得了結在這裡也好。

“進來。”

人群散去,愣怔間眼前就是白玉台階,明明也就兩三階,但總感覺得走到天邊才能抵達。我伸手把另一隻耳環也扯下,握在掌心,提裙往前走。

“皇上。”

熟悉的香薰氣味,熟悉的花紋地毯,熟悉的場景畫麵。

“可見到了?”

他隨意地把奏折丟擲在案幾,啪嗒一聲,朱筆也擱置在硯台上。

我看著他,平靜地問:“皇上問的是誰?”

連眼神也沒飄過來,他又說道:“你母親。”

“皇上事忙,怕是忘了,民女的母親前幾日墜崖,未覓尋蹤。”我坦聲道。

他這才意猶未儘地哦了一聲,重新握起筆,在奏折上勾了幾個圈:“這幾日你都在停舟府上?”

“兄長傷重未愈,我留下照料。”

我斟酌片刻,接著說,“皇長子殿下當夜有急事出府去了,不知是否歸家。”

皇上把剛批好的折子甩出來,嘩啦啦刮起一陣風,落在我麵前,密密麻麻的字裡,朱筆的圓圈分外顯眼。

按律當誅、私德有虧、天神公憤、大難將作。

“可還滿意?”

淡漠的眼底是倦怠和試探,明黃的衣袍在燈影裡有些發紅,龍首暗紋襯得栩栩如生。

劣質的碧石耳墜的耳勾嵌入皮肉,我死死抿住唇,有些顫栗,不敢開口。

“都說富貴人家出情種,朕的兩個兒子確也被你勾了魂。”

他抬手又批閱奏折,裝作無意問道,“外麵的那位,你又作何解釋?”

“我錯了!”

我猛然抬起頭,我看到他筆尖微頓,唇畔似有一抹笑,又轉瞬即逝,“還請皇上開恩,饒恕我這一回。”

鬢間一點白,在光影裡看不真切,皇上饒有興趣地撐著身子,眼神越過高高的奏折,徑直落在我身上。

他就像一隻蟄伏已久的獵豹,明明是慵懶的姿態,對我而言,卻是無法言語的壓製。

“朕給過你機會。”

他右手手指有意無意點在案幾上,和焦促的滴漏聲交相呼應,“你和你母親一樣,都要學會認命。”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我感覺全身血液上湧,頭昏腦脹地想宣泄,卻找不到出口。

“停舟想做什麼,你想做什麼,你們以為能瞞得住我的眼睛?”

他輕飄飄地吐出這句話,我心裡卻猶如大石落地,無由地鬆了口氣,

“至於銜青,你又想讓他做什麼?”

他伸手拉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封信來,慢條斯理地把那封鼓鼓囊囊的信拿在手裡掂量,目光若有似無地點在我身上:“朕給你一晚上的時間。”

荀公公接過那封信,捧到我麵前。

是宣德殿上,我偽造的那份皇後手書,信封上還殘留著踩踏蹂躪後的臟汙和褶皺。

“夠嗎?”

他似是好意來問我時間充不充裕,連麵目都變得和藹起來。

但有又不等我的答案,他緊接著開口道,“還識得弄玉小築的路?走過去不過半個時辰。”

他揮揮手,不再和我說話。

荀公公也適時地伸出手領我出門。

起風了,從四麵吹過來,裹挾著幾點丁香花的味道。

月亮高了些,但是依舊沒什麼光,隻靠著廊下的燈籠照著,我的臉燙得厲害,隻覺得口乾舌燥。

“趙姑娘。”

荀公公微微弓著腰,站在廊下和我說話,

他的眼眶濕潤,有些渾濁,臉上的溝壑在光影搖曳間忽明忽暗,“往前走吧。”

往前走吧。

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