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怎麼一個人在?”
身後響起一男聲,聲音輕柔略帶沙啞,就好像掠過湖水的晚風,掀不起波瀾,
“那日一彆,已有數月未見。”
“時間過得這般快麼?”我收回視線,轉過身去看他。
他今日穿的是和我一般料子的薄緞上衣,腰間玉墜的絡子甚是眼熟。
我想起什麼來,忽然有些愧疚不安:“沒想著會遇見你,絡子沒帶在身上。”
他並不在意:“無妨,我送你回家。”
他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一把傘,低低罩著我,遮去我大半張臉。
他好像換了一種熏香,仔細一聞,應該隻是濃烈了一些。
我突然想起那日李耀說,皇長子身子弱,不見客。
我本以為隻是他避門不見的托辭,如今看來他身體是真的不好。
我低著頭跟著他的腳步:“你,身體好些了嗎?”
我能感覺到他腳步微頓,放緩,又轉為平常。
“好些了。”
他的聲音很輕,就不太聽得出有些沙啞。
周遭環境嘈雜,攤販叫賣聲不絕於耳,這樣的環境更能讓我靜下心來。
“我想問你……”
我發現我的嗓子啞了,我竟有些不敢開口,“為什麼是我?”
他握著傘的手驀然一緊,骨節分明,指尖泛白。
他說:“趙諼,跟著你的心走吧。”
也是,他那麼聰明,應該早就料到了吧。
先不論我心裡期待的那個人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的。
我隻是膽小,我怕害怕謝晚是洪水猛獸,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噬,可是他不是。
我發現我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他要是狠厲一點,陰鷙幾分,我大抵不會這般大膽。
我這個人素來認命,有困難我就想躲,有坎坷我就繞道。
我鼻子有點酸,酸得眼睛疼。
他說得大度坦然,顯得我是那麼的無恥齷齪。
我絞著絲帕,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他又笑了。
“望你如願。”
我好想抬頭去看他。可他在傘外,我在傘內。
我隻能看見他瘦削的肩和垂在發間的絲質發帶。
“趙諼,你願如我願。”
他目送我進門,我沒有回頭看他。
我也該為我自己活一次吧。
兄長再也沒在我麵前提過謝晚,他偶爾歎息,卻也沒說什麼。
宮裡大抵也傳了些話出來,坊間的閒言碎語也隨之多了起來。
比如首輔要倒台,皇長子要另娶,諸君之位已定,這三類話題熱度要更高些。
乞巧節悄然而至。
我起了個大早,秋南忙著給我梳頭發,春秧從首飾盒裡翻出幾隻簪子,捧給我挑。
“這個好看。”春秧努努嘴。
是那支梅花水晶簪。
我抿著唇,許久沒有動作。
秋南隨後往我發上簪了個銀簪子。
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宋觀棋忽然迷戀上了做手工,一連數月連人影都見不到。
我本以為他要做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製作。
沒想到三月後,在我的生辰宴上,他狀似無意地丟給我一個粗糙的銀簪子。
先不談簪首雕花糊作一團,就連簪棍都扭得像野蠻生長的桃枝。
他明明臉紅到脖子根,手上還有幾道未結痂的疤。
他甚至不敢用正眼看我,卻還是嘴硬道:“我隨便做的,你要是不喜歡,我再給你買彆的。”
我很喜歡。
等到晌午,春秧拿著帖子跑進來。
“小姐,宋公子真是奇怪,剛剛還送帖子來了。”
“你看,連名章都蓋錯地方了。”
散發著蘇合香味的鬆花箋,熟悉的簪花小楷。
「趙諼親啟。」
我名字上,還蓋著他的名章。
今年的乞巧節,比往年還要熱鬨些,還未入夜,街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春秧和秋南被我甩在身後,我手裡攥著一塊剛繡完的墨綠方巾。
入夜了,燭光在河水裡流淌,身邊歡聲笑語更密。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儘紅絲幾萬條。
我把帕子攤開,用手試圖撫平褶皺。
不急,還有時間。
春秧不知道從哪裡買來三根糖葫蘆,我們三個人晃著腳坐在欄杆上,抬頭看著銀河說說笑笑。
我咬開一顆山楂,聲音混著口水聲,模糊不清:“幾時了?”
“還正是熱鬨的時候。”秋南低頭看著腳尖,“小姐,咱再等一會子吧。”
我沒吭聲。
嘴巴被糖漿糊住了。
我應該再等一會兒吧。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街市上的行人少了好些,大多都擠在河邊放花燈去了。
“不等了,回去罷。”
我跳了下來,舉著糖葫蘆就想往人群裡鑽。
秋南一把拉住我,她眼裡閃爍著好看的煙火:“小姐,時間還早,還可以等。”
“不等啦。”
我隻覺得委屈,臉上卻擠出笑,“等好久了。”
等多久了?
從他翻牆給我買綠豆糕那會兒,從他帶著我去騎馬射箭那會兒,從他教我爬樹摸魚那會兒,從他和我吵架鬥嘴那會兒,從他為了我和流氓地痞打架那會兒,從他替我攬過被罰跪三天祠堂那會兒……
今年,他沒有來。
他再也不會來了。
等不到了。
“太甜了。”
我把糖葫蘆塞進春秧手裡,掙開秋南的手,轉身就跑進人群。
混在人群裡,我才不覺得拘束,我好像落淚了。
因為我看見花燈炸開,像很多朵月季、牡丹、芍藥。
我應該再去一個地方。
如意樓。
他果真在這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什麼會讓我死心。
他見到我似乎並不奇怪,雙眼迷離,臉上帶著酒醉的紅暈:“趙諼,你怎麼到這來了?”
我望著他與彆人緊握交疊的手,興致缺缺:“隨處走走,怎知就走到這來了。”
“今日乞巧,你沒與旁人相看花燈?”他說得漫不經心,好像還在揶揄我。
喉嚨乾澀到難以忍受,我還是硬生生擠出了三個字:“看過了。”
他半個身子朝著身邊的女子靠過去,臉上帶著親昵的笑,話卻是對我說:“那你怎麼還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
萬事本該有個結果。
我這樣想著,鼓起勇氣問道:“宋小六,你走不走?”
他斜睨我一眼,狀似不耐:“小爺我不走。”
不知為何,忐忑的心落下來,我出奇地平靜。
“宋觀棋,我再問你一遍,你走不走。”
他竟把頭扭了過去,嗓音低迷,酒氣從他鼻子裡流出來。
我站的那般遠,竟然嗆得我想流淚。
他說:“趙諼,我不走。”
我把手裡的方帕往他臉上一丟,帶著溫度的帕子激得他一激靈,帕子滑落到他胸前,他沒動,也沒再說話。
“宋觀棋,那我走了。”
東飛烏鵲西飛燕,盈盈一水經年見。
我笑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逢。
我坐在湖畔,隨手拿起一塊石子就往湖裡丟,激起漣漪,花燈波動,花燈上的詩句蕩到我眼前。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若把燈火通明的湖麵比作銀河。
那我算什麼?
腳踩在石子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聞的烏沉香香氣搶先一步鑽進我的鼻子裡。
一陣風來,綢緞料子質地柔軟像是水流撫過我的臉頰。
眼眶就快攔不住我的眼淚了,可我明明沒覺得有多難過啊。
我偏過頭去,偷偷抹了把眼淚。
他歎了口氣,半蹲下有些無奈地看著我:“你哭什麼?”
“我才沒有!”
我沒什麼氣勢地剜了他一眼,“我這是困的。”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看著我,他的眼睛生得好看,濃黑的瞳仁透徹明亮。
忽然睫毛一垂遮住眼,他輕聲道:“趙諼,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情愛,本來就不是隻有你情我願,這世上愛而不得的人多了去了。
我也早就知道,情愛本就不是這世間最重要的東西。
雖說陛下賜婚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如今的局麵,憑我一人之力也無法破局。
我本以為隻要我誘哄皇長子向陛下退親,就還有一線生機?
今日種種,本就是我想要利用宋觀棋,以此來擺脫既定的命運。
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我心思醃臢,卻不能讓外人知曉。
我咬著下嘴唇,仰頭看著天,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謝謝你陪我看星星。”
一道鵲橋橫渺渺,千聲玉佩過玲玲。
“牛郎織女,梁祝化蝶,孔雀東南飛。”
我又低頭望著河麵飄轉的各色花燈,“我也做不成話本裡的人物。”
“我隻是想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不留遺憾。”
我還是把那支小銀簪子丟進了河裡,墜入河流的那一瞬間,迅速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裡。
我的鼻子又酸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流進我的嘴巴裡,鹹鹹的。
這和不聽話被父親訓,流的眼淚味道是一樣的。
謝晚什麼也沒說,他隻是靜靜地坐著。
“我也想放花燈。”
我哭累了,嗓子也有些啞,我扁著嘴巴看他,眼睛腫得也有些睜不開。
他舒了口氣,眉眼頓時放鬆了下來:“我帶你去買花燈。”
買的是我一開始就看中的那個花燈。
那麼好看的花燈,竟然都沒有人買,我不禁腹誹大家的審美是多麼差勁。
他拎著花燈走在我左邊,我摸著下巴在思考一會兒要寫什麼願望。
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沒想出來。
“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我咬著毛筆說了這句話,我還望見他胸口露出的一角金花箋。
他把花燈遞給我,擋住了我探尋的目光:“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我終究還是沒在花燈上寫願望。
街上行人漸漸少了,我老遠就看見春秧和秋南向我跑來。
我側身對著謝晚笑道:“這是你把帖子給我的最後機會了。”
一張疊得整齊的金花箋擱在了我的掌心。
“下次見你的時候,我會把欠你的絡子一同補上的。”
我把箋紙握在掌心,轉身就往她們的方向跑去,“不必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