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謝晚,時隔多年又出現了。
不僅朝堂上炸開了鍋,坊間也炸開了鍋。
我家也不例外。
我眼下烏青,被母親拉著問話。
父親剛下朝堂,紅光滿麵,他一手捧著朝冠,一手捋著胡子:“李耀今日稱病沒敢上朝!”
他似乎還想招呼賈叔開一壇酒,就聽見下人來報,說戶部尚書李耀登門拜訪。
他無聲地和母親交換了下眼神,決定讓我先回避。
浩浩蕩蕩一群人呐。
“聽聞李大人突感風寒沒能上朝,我正準備去府上探望呢。”
父親裝著關心的樣子上前迎接,然後他就淹沒在人群裡。
我當然不可能回屋呆著,我偷摸趴在院牆邊上,聽牆根。
“昨日是犬子冒失,還望海涵。”李耀喝了口茶,進入正題。
“哎呀,李公子怎麼傷成這樣了?”
說這話的該是我母親,我遠遠瞧見她撫了撫胸口,仿佛才知道李淵受了傷。
“無礙,多謝夫人關心。”李淵肩膀上還纏著紗布,垂著頭,和那日張揚的樣子判若兩人。
李夫人側身看了眼李淵,隨後道:“是犬子沒分寸,不知道趙小姐的傷勢如何了?”
“皇長子贈了藥,想來應該沒什麼事。”
父親終於找到機會開口,喝了口茶潤潤喉繼續道,“我們這裡當小孩子玩鬨,也就算過去了,李大人對皇長子那邊可得有個交代。”
“一早去過了,可是……”
李耀皺著臉,頗有些為難,“皇長子隻遣人說他身子弱,怕老臣過了病氣,閉門不見。”
“皇長子身體不好,確實不宜多叨擾。”父親不疾不徐,又喝了口茶,“那改日再去?”
氣氛有些僵著,我還想再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我嚇得屏住呼吸,脖頸像是年久失修的老舊物件,一寸一寸地轉過臉去,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阿滿這聽牆根兒的功夫也精進不少。”
兄長眼裡的揶揄之色溢於言表,我一時難以接話,可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頭,落在廳堂裡的幾人身上,
“謝停舟這個家夥,慣會裝病躲清靜,阿滿,你昨日可有謝過人家?”
他話鋒一轉,眼神又落回到我身上,我立刻點頭如搗蒜,他瞥我一眼,嘴角壓不住的上揚,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賈叔腳步匆匆跨過院門,雙手捧著一封帖子,恭敬地遞到父親眼前。
“皇長子府上剛遣人送來的。”
父親慢悠悠地接過,捏在手裡似乎不急著打開,反倒李耀看上去比他更心急些,但也並沒有開口說話。
父親的目光略顯有意地掃了過來,但左右分辨不清他的眼色,再加上兄長與我一道,所以我也並沒有太多顧忌。
“皇長子府上的人,可還說了些什麼?”
賈叔立馬接話道:“那人說,皇長子殿下說了小姐無辜受傷,是他這個未來郎婿的過錯。”
父親輕訝了一聲,這才翻開帖子,
“還說,隻要小姐這傷一日不曾好全,他就……”
賈叔止住了話頭,而父親也正好把帖子闔上,朝著李耀歎了口氣道:“李大人,如今看來殿下對小女情意深重,怕是要辜負令郎的滿腔抱負了……”
李耀麵色鐵青,卻也不敢發作。
父親看來對陛下賜婚一事並無異議,兄長更是。
他捏著我的臉頰左右打量了下:“沒有這道疤,確實倒也勉強能看。”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可他也不管我憤恨的目光,接著問道:“那他的這番心意,阿滿會辜負嗎?”
我沒說話。
因為宋觀棋從院牆那頭翻過來,他大大咧咧地在屋簷角落露出腦袋,我生怕兄長看見他,立刻腳底抹油地跑了。
他許是怕我在家悶得慌,所以是來塞給我幾本新淘來的話本子,還有一本徐大俠客新編的江南遊記,他說是他偶然看到,隨手從街邊買來的。
這人還真是會騙人,徐大俠客的遊記若是真能隨手買到,那在三味書肆門口,從晚上排到早上的人都是傻子嗎?
但我也沒拆穿他。
夏至一過,天漸漸熱起來,院子裡的薔薇花也開的越來多了。
宋觀棋這些天總是從院牆那邊翻過來,我習慣坐在院子裡畫畫,見了他總歸是沒什麼好臉色。
他倒是不在意,吊兒郎當地就坐在我旁邊,陪著我畫畫,晚些時候,再悄無聲息地翻牆回去。
這天,他照常翻牆過來,隨手抓起桌子上的桑葚就往嘴裡一丟:“趙諼,小爺我封官了。”
宋觀棋的爺爺宋柏銘是皇上的授業恩師,位列三師。按蔭舉製,他去歲用蔭成了散官,如今期滿一年。他是過了兵部考核,來我這裡得瑟呢。
我懶得搭理他,依舊對著院角的薔薇作畫。
他好脾氣地給我磨墨,又給我調了顏料,還從袖子裡摸出一個木製的竹蜻蜓遞到我眼前,試探道:“你就不好奇我封了什麼官?”
“工部員外郎。”我沒好氣兒地接過來,他嗬嗬地笑,笑得傻裡傻氣,我心裡不痛快,接著道,“可不是我關心你,是你家有個大喇叭,今兒早上就同我說了。”
他笑得更癲了,遠天藍的衣袖打翻了我的顏料盒,沾上大片的粉白色顏料。他托著自己的袖子,睨著我鐵青的臉,求饒的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沒誠意!
——
沈靈樂約我明日西市茶館一敘。
楚國公許銘,是先皇冊封的。
許老將軍戰功赫赫,保東邊十二年安定,自先皇崩逝後,自請退位,再無過問朝政。許老將軍的兒子在京中擔任閒職,無甚作為。
沈靈樂的丈夫許允鈞卻在戶部尚書李耀手下當差,再加上李耀夫人和沈靈樂婆母是姊妹關係,兩家走得近也無妨。
南風宴上出的那檔子事,我與沈靈樂閨中交好,怕是也得拿出來做文章。
我是一早就料到的。
李淵的傷口據說潰爛了大半個月,今日一早剛能起身就向陛下遞了辭呈。
我想著這事情鬨到現在已有月餘,更何況李淵和掌事姑姑那檔子事我也不想引火上身,就應承了下來。
也不知道宋淑芸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盛裝出現在我門前。
路上遇見三皇子的車駕往如意樓去。
三皇子謝暄是謝晚的胞弟。
早些年,皇上想讓他去東境收尾,立個軍功好封個親王什麼的。他出發前一日非要打馬球,不料墜馬落得個半身不遂,硬生生躺了三個月,於是去東境立功的機會隻能給到謝昭。
皇上後來又讓他去江南治理水患,船行半月,他吐半月,一到江南,立刻臥床不起。治理水患的方子沒想到一個,看病抓藥的錢用的真是不少。這爛攤子,又是謝昭接了去。
皇上仍不死心,把前年的祭祀大典交給他操辦。沒想到該點的火點不著,不該點的火滅不了,再加上火藥的量又沒掌握好,差點把台子給炸了。
至此,皇上再也沒提及過他。
而謝昭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整個朝堂幾乎都和他站在一邊。
所以自從皇長子謝晚重回眾人視線,皇儲之爭就落在謝晚和謝昭之間。
沒等我細想,宋淑芸掀開車簾,拽著我就往下走。
這間茶館名為尋香,差不多處於西市最南邊。
旁側正對著一道窄巷,窄巷那頭是帝京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這處窄巷依建的牆也就是隔開西市和南市的那堵。
街頭陽光普照,人來人往,往來攤販叫賣不絕於耳,更襯著那巷口黑黢黢,有種引人深入的吸引力。
倏爾裡麵跑出一個稚童,身量極小,如同一尾魚竄入人流,撞翻了賣花少女的提籃。
一道熟悉的身影撞入眼簾,還不及細看,馬掛鑾鈴驟然響起,人群霎時亂作一團。
我和宋淑芸緊接著就被推搡到街邊,等回過神來,沈靈樂已到眼前。
宋淑芸衝進茶館的第一個瞬間,就招呼小二上最貴的金線烏龍和銀絲普洱,然後指著沈靈樂道:“她結賬。”
沈靈樂沒理會她,自然拖過我的手放在自己膝上:“阿滿,麵上的傷可好些了?”
“用了藥,好些了。”我低下頭回應她。
宋淑芸坐在一旁,拽過我另一隻手也放在自己膝上:“有事就講,我們還急著回去呢。”
我目光落在門外停定的馬車上:“楚國公的長孫對你可好?”
沈靈樂綻開笑顏:“挺好的。”
馬車走下一人,蝶戲水仙裙衫,四蝴蝶銀步搖,絞絲銀手鐲墜在腕間,翡翠耳墜搖晃,脖頸間變換光影極惹人眼,是李采薇。
“趙小姐。”
我斂下眸子,看著茶杯裡沉底的金粉茶葉:“在此處遇見李小姐,還真是緣分。”
“我想著以後都是自家姐妹,早打交道也是好的。”
沈靈樂給我換了一盞熱茶,隨後示意李采薇在她身邊坐下,“我知你喜歡明月橋下的綠豆糕,采薇特意買來的,你嘗嘗?”
她說罷,李采薇身邊的小侍女便將手裡的油紙包擱在了桌上。
“麵上的傷也好多了,你也不必再揪心。”
她這話說的,倒也不知是在安慰誰,她說著便遞給我一塊綠豆糕。
還未等我伸手去接,就瞧見一把佩劍從天而降,“嘭”地一聲就出現在桌上。
金絲楠木做的劍鞘,劍柄處掛著的湖綠色劍穗甚是眼熟。
是我姐姐。
“一大早喝茶?你倒是有興致。”
她一貫的裝束是靛藍窄袖交領上衣,黑檀木作簪,目光炯炯,看得我心裡發虛,
“遍天尋你不到,我就差去府尹擊鼓了。”
“趙家姐姐,是我約阿滿出來的。”沈靈樂忙出來打圓場,“這位是李采薇李姑娘……”
趙謐抬手打斷沈靈樂的話,一臉不耐:“李姑娘還有什麼事要同我妹妹商討嗎?”
“若是替你哥道歉的話,那就不必了。”
我忙去拽她的袖子。
該死,窄袖就是躲得快!
她提起劍,一把揪住我的後衣領,許是覺得不妥,放開了手,抓著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外拉。
宋淑芸見狀,也立刻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湊到她麵前,嬉皮笑臉地豎了個大拇指。
不愧是我的好姐姐,把我和宋淑芸丟在明月橋下,駕著我的馬車就跑了。
宋淑芸一臉崇拜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當即就決定去找武藏大師打造一把屬於自己的佩劍。
日頭有些熱,連風都帶著滾燙的氣息,麵紗有些黏在臉上,惹得人不痛快。
我索性找了個涼亭歇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