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三年,我與謝晚的婚事定下了,來年四月初六。
母親替我縫製的嫁衣也快做好了,我女紅極差,卻也能看得出母親的用心。
江南水患又爆發,北境邊界也動亂不安。
兄長趙諺自請戍邊,走的時候還有五日便是中秋佳節。
我采了好些桂花,做了些桂花糕給他路上吃,新釀的葡萄酒也給了他好些瓶。
兄長贈了我一柄輕巧短刀,刀柄上鐫刻著一隻活靈活現的兔子。
他跨上馬背,朝我笑道:“阿滿,等我歸來慶祝你大婚。”
父親與戶部尚書李耀在朝堂上為江南治災的款項吵了數次,鬨得人儘皆知,卻也沒個結果。
八月十四,我聽聞二皇子謝昭被指去江南治水,宋觀棋和李淵同行。
父親下朝回家接連歎氣,嚷著明日借病不再上朝。
母親寬慰他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江南水患能治就好。
我其實並不懂父親為何生氣,江南水患每年都是二皇子謝昭去處理,他比誰都有經驗。
“年年治,年年鬨。這種治法還值得拿出來吹噓為政績嗎?”父親氣得摔了杯子,“皇上是老了不成?難不成他在位的每一年,都想被江南水患所累嗎?”
父親回頭見了我,立即收斂了神色。他捋著胡子,和顏悅色道:“明日中秋,皇長子可邀你一同賞月?”
我點點頭:“帖子上午就送到了。明日用了晚膳,他來接我。”
父親又道:“你是否給你兄長寫信了?”
我垂下眼睫:“不曾。”
“那阿滿便去寫吧,問問是否平安。”
他說的在理,我也並未反駁。
可兄長才走數日,我的信該往何處寄?
父親隻不過想支開我罷了。
時隔大半年,我又站在摘星樓上。
明月皎皎,圓如銀盤。
清冷的月光灑在我們二人身上,倒影重疊,宛如一人。
我新打了個劍穗,墜了一顆我極喜愛的南海珍珠。
謝晚笑著接過:“該墜兩顆,好事成雙。”
我裝作沒聽見,臉卻紅了。
“明日,我要下江南去了。”
他話說得輕巧自然。
我咬著嘴唇,伸出手去捉他的衣袖:“會好起來的是嗎?”
他反握住我的手,攬我入懷,我的頭靠著他的胸膛,感受他平靜舒緩的心跳。
他說:“會的。”
“阿滿。”他的下巴輕輕擱在我的額頭上,“乖乖聽話,好好等我。”
我不是個會乖乖聽話的人。
但是我不敢。
父親漸漸和皇上離心,每每下朝,總是黑著一張臉。
我與謝晚的聯姻,也不過是一步棋,一步把我們趙家連根拔起的棋。
兄長開始建功立業,想在父親失勢後保住我們趙家。
棋差一招,滿盤皆輸,而我不會下棋。
我不敢添亂。
謝晚以舊病複發,遠離朝堂。
父親也因為皇上指派二皇子謝昭去江南治水,告病在家。
朝堂的風向變了,以戶部尚書為核心的權勢迅猛增長,皇二子成為儲君的呼聲也越來越猛烈。
皇後娘娘似乎在後宮也不再管事,偶爾召我入宮閒話家常。
我經過幾棵古樹時,樹下的侍衛總是先我一步摸上劍柄。
禦花園的池塘也翻修了,修得更大,也新養了好多魚。
弄玉小築的牌匾也換成玉做的了。
其他好像都沒有什麼變化。
我隻是覺得這宮牆好像又高了些,一眼望不到頭。
後來皇後也病了,戚貴妃暫執鳳印。
我再沒被召進宮去。
父親的病假也不能再請下去,終於去上朝了。
母親和小娘把我的嫁衣又重新縫補了些,添了好些從靈秀閣買來的寶石和珍珠。
我收到兄長的來信,報了平安,說是戰事告捷,讓我們不必擔心。信中也問了我的傷勢,嘲笑了我幾句。
我急著把摘院子裡的桂花做香膏,不慎被樹枝打了眼睛,腫了好久。
這事我沒好意思和兄長講,定是母親寫信的時候當做笑話與兄長講了。
宋觀棋也給我寄信來,同我講了好多江南風光,隨信還捎帶了幾片紅楓葉。
他說江南此刻紅楓開得極好,螃蟹也肥美,回來的時候會給我捎些。
我捏著信,想到謝晚已經好些日子沒給來信,莫名有些心慌。
有天晚上,我坐在梳妝台前就失去知覺昏沉睡去,第二日竟然也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
醒來時已換了睡衣躺在床上,想來是秋南她們替我梳洗更衣。
因為情愛而憂思過重,實在是有些丟人。
我便沒好意思再提及。
宋淑芸閒暇便邀我出遊,說什麼楓葉紅了,想去看看;說什麼京城裡新來的戲曲班子,想去聽聽;說什麼靈秀閣新製的首飾,想去逛逛。
宋淑芸嫌棄我心不在焉,總是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模樣,偶爾她會和我賭氣,把我扔在半道。
我也不反駁,我確實心不在焉。
我總在想謝晚為什麼不給我寫信,也總覺得身旁多了幾雙眼睛,看得我不自在。
有一天,我被幾個流民堵在街角討要銀錢。
幸得我父親下朝歸家,路過此處,才得以解圍。
我同父親說這幾個流民著實嚇人,看著可不是隻想要銀錢那麼簡單。
父親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同我說光天化日之下能掀起什麼風浪。
他又嘲笑我說女兒家,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沒敢出門,隻敢窩在院子裡畫畫,直到宋淑芸在我麵前發了毒誓,說再也不把我一人丟下。
她倒是心大,喜滋滋地拽著我去如意樓看新花魁。臨走時如意樓的薔薇姑娘遞給我們一人一個食盒,說是如意樓新做的桂花水牛乳糕,想讓我們嘗嘗。
那糕點比我的拳頭都還大些,睡前嘴饞,我偷偷掰下一塊,這才發現裡麵有張字條。
沁了油的紙條幾近透明,上麵的字跡卻看得真切。裡麵洋洋灑灑痛罵了我父親一通,最後一句更是無厘頭。
「一朝春儘紅消香斷。」
我父親的惡,難道不是早就擺在明麵上了?還偏要費儘心機同我傳遞恨不得將我父親除之而後快的消息,著實無聊……
我把字條隨手扔進梳妝匣裡,那塊糕點也沒能吃得進去。
第二日,我臨時起意,沒顧得上先遞張帖子,拎著兩壇桂花酒就去了瑜溯長公主府上。
我把這件事當笑話同她講了,也說帝京無聊,想去她遠在西南的行宮看看。
她那時候站在石橋上喂魚,隨手遞給我了些,沒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
劍客喝光了一瓶桂花酒,似乎不過癮,他晃晃酒瓶又滴了幾滴到嘴裡,總算喝乾淨了。
他起身把劍背在身後,身上帶著與平日不同的沉穩。
劍客姓齊名隱,我出生那年就名動江湖,後來沒了對手,早就隱退了。
我曾聽說書先生說,他和祁叔叔是至交好友。真假無從考證,我也並未提及。
“趙姑娘,冬日該釀什麼酒了?”他話鋒一轉,“到時候可彆忘了齊某我。”
我看著池塘裡爭相搶食的鯉魚,就把魚食往遠處丟:“冬日隻會做酒釀元宵,到時候分你一碗。”
“米酒好,我愛喝。”齊隱哈哈大笑,笑得豪邁,逗得我也隨著笑了。
我好像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自從我決定和謝晚一同走下去開始,就注定我這一生並不安穩。
那我隻求,不留遺憾。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洲。
我對母親說,瑜溯長公主想帶我去行宮小住些時日,也當散散心。
她隻道嫁衣就差最後一步,等我回來再接著繡。她還說多住些時日也無妨,嫁進皇家,日後就沒有這般自在了。
小娘拉著我的手同我說姐姐性子急躁,一個人竟偷偷跑去北境,坦言女子不輸男子,也要以身許國。
她說著便落下淚來。
我安撫她說會給兄長寫信,讓他幫忙照看著,也說姐姐武功好,也有四處遊曆的經驗,定會平安。
她止住眼淚,話裡悲戚:“阿滿,我們都要平安。”
我垂著眼,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我怕我們都捱不到我與謝晚成婚那一天。
秋南機敏,我把她留在府內照看。
她隻道好,幫我收好行李,就讓我早些入睡,明日還要早起。
春秧吵著要多帶著乾糧,怕到江南沒飯吃,秋南忙捂住她的嘴,嗔怪道:“長公主的行宮在西南,可不是在江南!”
徹夜未眠。
春秧早早跑去西街買糖炒栗子,秋南提著包裹和我一同與父母道彆。
外公躲在書房,隻托人帶話給我,讓我彆忘了多寫信給他。
父親難得塞了好多金元寶給我,他笑道:“路上看到喜歡的多買些。”
秋南送我到長公主府門口,她突然抱住我,帶著哭腔:“小姐,我害怕。”
我抱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出奇地平靜:“彆怕。”
我轉身就看見春秧捧著熱乎乎的糖炒栗子站在車旁,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小姐,真甜!”
我替秋南擦乾眼淚,輕輕捏著她的臉,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淚,一雙眼紅得跟兔子似的。
她說:“要是都和春秧一樣,那該多好啊。”
——
果真是他。
宋觀棋站在渡口旁,他穿著一件鴉青色長袍,袖口領口皆是銀絲線繡的連雲紋滾邊,腰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
發僅用一根簡單的飄帶係著,有些鬆散。
他瘦了好些,身上的少年氣卻絲毫未變。
那張字條,是他寫的。
他的字無論怎麼變,我都認得。
齊隱抱著劍先一步下了船。
春秧站在我身後,少見的寡言,許是這一路的見聞,著實讓人心酸。
宋觀棋低著頭接過我手裡的包袱,想伸手扶我下船。
我沒搭他的手,扶著欄杆站到了他身側。
我調侃他差事辦得如何。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此處人多,我們先走罷。”
他在惱我。
惱我明知是計,還是要來;惱我不回他信,不承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