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莊肅穆的殿閣內,香爐緩緩燃燒,又一根香折斷,抖落了灰燼塵埃。
“內務府說早在半月前,端靖王府的令牌便掛了遺失,便又補了一個。霧州,可是你在葉城弄丟的?”慶明帝的聲音有些親切慈愛,隱隱含著庇護之意。
列霧州站在另一邊,僅僅幾步之遙,卻像和那人劃清界線:“令牌遺失是臣之過,臣自請去調查葉城之事,還請皇上準允。”
“為何?”慶明帝難辨喜怒,殿中的氣氛頓時一變。此時內殿並無旁人,窗紙上卻有侍者的剪影,聽到這話,窗外的影子也不禁抖動了一下。
“那小童自訴名為林之安,其父名為林孝義。臣曾有一副將,卻是同名,再往大理寺探看,眉宇間隱有熟悉之處,再盤問之,其父生平確與臣之副將隱隱合之,故臣想前去一探。”列霧州沉靜述說,又道:“既為還臣清白,也為了故人安息。”
慶明帝說:“竟有死而複生之事?朕便派大理寺卿著管此事,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列霧州卻道:“此事由臣而起,也應由臣結束。還請皇上成全。”
慶明帝看了他一會兒,卻是一歎:“朕知曉你的心意,但此事偏生與你牽連,恐生不測。”
“臣有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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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熱粘連,熱氣浮動,窗外蟬聲擾人,慕扶雲剛把參金三褚的奏折看了一遍,擱在一邊,華慶堂大小事務皆通過她手,金三褚辦事不力,就是乘著祖輩餘蔭,也不能再坐在這位子上了。
“慕主薄,我家主子請您過府一敘。”一小廝通傳後便送上了一封信,隨後靜靜等在旁邊。
慕扶雲看他一眼,對這人沒有印象,便撕開信的封口,餘光裡其他人的目光也隱隱落在這邊,慕扶雲隻抽出頁眉,見到端靖兩字,便將信放回信封,將那些人的好奇試探擋了個嚴實,抬眸道:“走吧。”
到了端靖王府上,列霧州倒是在書房等著她,慕扶雲見那小廝掩了門離去,列霧州正端坐在書案旁,手裡拿著一封書信。
慕扶雲行了禮,開門見山道:“王爺找下官所為何事?”
“無事便不能邀慕大人過府嗎?”列霧州仍然在看著那封書信,端詳了一會兒,把信放在桌子上,點了點書案,像是在思考什麼,沉聲道:“你來看看。”
慕扶雲走近,拿起桌子上的信,卻見其上寫著:
“嘉興二十三年,慕晴容於禦花園誕下一女,為足月生產。因並無產娘、侍人見證,故謊稱為子以遮掩。然侍奉小廝有一人得以脫逃宮中,留下密信,故查訪其後人得之。”
“雍和一年,慕晴容受封嫻妃,其女受封郡王,仍留於宮中照看。”
“雍和六年,慕晴容之女突發高熱,治愈後送出宮,並另築府邸,除晨課午課外,無令不得入宮。”
……
記錄一直到她嫁與列霧州,而後在護國寺失蹤。
慕扶雲捏著信紙,是誰在調查她?她猛然看向列霧州,用茶杯蘸水在桌子上寫下三個字。
列霧州幾不可見地額首,說:“三日後我便前往葉城,你可要同往?”
慕扶雲注意力還在那封信上,聞言看向列霧州,道:“王爺厚愛,隻是不知王爺為何要讓下官同行?”
列霧州卻是笑了,說:“本王可以給慕大人的還有很多,慕大人不必現在就給本王答複。”
慕扶雲心中頗亂,其上記載有些她自己都記不清了,此刻卻被人如清單一般列出,換作是誰心裡都無法平靜,更何況還是從列霧州那裡看到。她不自覺攥住信紙,列霧州見她看完,便將信同信封一同燒掉。
“隻是謄抄本,真件已到它主人手上了。”
慕扶雲辭彆列霧州後沒有回華慶堂,直接回到了少甫府。慕千林這幾日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回到岩州故土,另購一宅,遠離朝堂。岩州也在西南,慕扶雲心中有事,見慕流景在一旁指揮下人裝箱,卻是駐了足。
“大哥?”慕流景見慕扶雲一言不發,有些擔憂地喚道。
“沒什麼。”慕扶雲搖搖頭,右眼皮卻一直在跳,說:“什麼時候出發?”
“父親說最遲半月以後,所以這幾日要趕緊把東西收拾好。”慕流景答道。
慕扶雲心跳得很快,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便點了點頭,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卻見桌上書冊中夾了一張紙,紙上是熟悉的字跡,慕扶雲目光一凝,見師父傳來的信上提到了“歸宓令”。
歸宓令為古宓國兵符,可號令三軍,而在此時,卻可搜尋宓國遺民下落。隻是這令牌下落不明已久,師父讓她進入欒國朝堂,主要也是為了找到它的蹤跡。師父在信中說,列霧州可能見過這枚令牌。
列霧州,又是列霧州!
那個看不見的漩渦將她愈發裹挾,又將她推向另一個漩渦中心,硬要將她和列霧州綁在一起,不論是同船共渡,還是浮木漸沉,偏生她就是要和這人攀上關係。慕扶雲緩緩吐出一口氣,在雍國時磨練出的淡然表象,一碰見列霧州便像紙遇上火,瞬間燒了個乾淨。
她不喜歡不可捉摸的事情,也不喜歡故弄玄虛的人,偏生這兩樣列霧州都占全了,她還毫無辦法。
燒了信之後慕扶雲站在窗邊,蟬聲沒了阻擋,聒噪個不停。葉城她是不得不去了,但她還有一事未完。慕扶雲想到什麼,便去找了慕千林,讓他三日後出發。慕千林沒有詢問原因,同意了她的請求,府中便愈發忙碌起來。
次日,慕扶雲早早地便去了端靖王府,守門的人像是知道她會來,立馬前去通稟。
“下官願同王爺一同前往,隻是有一事,希望王爺準許。”慕扶雲道。
“說。”列霧州應該是剛練完劍,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身上也隻著短打。慕扶雲肩上那一劍已好得差不多了,他們習武之人,出手最能把握分寸,那日列霧州也隻是讓她經受皮肉之苦,卻不是奔著要她的命。慕扶雲心中苦笑,果真是欠了債便氣短,列霧州向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她也不必找諸多借口。
“家父不日也將返回祖地,還望王爺準臣護送。”
列霧州哼笑一聲,說:“怕是讓本王護送吧。”
慕扶雲沉靜地看著列霧州,道:“王爺這麼想也可以。”
列霧州擦拭著劍身,將劍擦得鋥亮,這把便是慕扶雲在雍國見過的那滿是鋸齒的劍,列霧州坐在石階上,儘顯肆意灑脫。
“那便與我試劍,若贏了,自然還有彆的彩頭。”
慕扶雲心裡一直壓著一股火,不僅是因為先前那個夢,也因著來欒國之後各種事情接踵而來,打亂了她的規劃,更因為眼前這個人,總是能一眼看穿她淡然表麵下的洶湧內心,她卻不知道列霧州在想什麼。
她站在列霧州麵前,卻像個紙吹起來的老虎,唬得住彆人,卻被列霧州輕飄飄地戳破。
假佛。
列霧州將洗綠扔過來,揚聲道:“新劍不趁手,拿好。”
慕扶雲接住劍,握緊劍柄,洗綠陪她度過了那麼多個日月,那日在崖上,她卻舍了這把劍。隻有留下這把劍,她的身份才是真的“死去了”。想來是列霧州讓人把劍取回來,此時還給她,她便又欠了列霧州一樁人情。
也罷。
欠了那麼多,不若痛痛快快打一場,也全了列霧州的心意。
上一次和列霧州執劍而立,竟已是將近小半年了。慕扶雲閃過兩人初見那天,她還記得那日列霧州在馬上的身影,那般恣意,那般自由,和她儼然兩個極端。她從未想過還會有這一天,也從未想過會和這人的牽絆越來越深。
就在這時,慕扶雲動了,清晨的曦光乍然刺破雲層,灑落院中,清冷的氣息在鼻尖略過,下一刻一點寒光悄然而至,列霧州不退反進,迎上那點寒光,所執之劍的勾刺格開劍光,鬼魅般在慕扶雲側邊出現。
慕扶雲此時心中極靜,對劍時最忌摻雜情緒,她向後一閃,避開鋒芒,隨後化進為守,院中不知何時起了風,一時樹影恍惚,落葉紛紛,就在葉和葉的間隙中,眼前人卻是那麼清晰。寒芒化水,落雨無聲,慕扶雲感覺到列霧州在給她喂招,也便打蛇隨棍上,列霧州唇角帶笑,劍勢卻沒有慢下來。
不知不覺已是半個鐘頭過去,日頭已經起來了,列霧州不見頹色,慕扶雲背上起了一層汗,眼中卻愈發明亮。她的劍術停滯已久,故而師父讓她抄寫心經,淬煉心境,可這番下來,她卻是有了新的感悟,對劍的運用也愈發嫻熟,洗綠也愈發得心應手。
慕扶雲突然閉上了眼睛,捕捉風的流動,風中有草木浮動的氣息,還有一絲冷香,還有……就在極靜極快的瞬間,慕扶雲出劍了。
久久,列霧州一聲笑傳來:“慕大人想要什麼賞?”
慕扶雲睜開眼,見洗綠正橫在列霧州脖頸旁一寸處,列霧州站在兩步外,手中之劍正指慕扶雲的心口。
“你的劍叫什麼名字?”慕扶雲卻是問到。
列霧州神色微動,像是沒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
“無名。”列霧州回答:“既是殺人兵器,不若無名。”旋而,他收了劍,認真道:“你是第一個這麼問的人,不如慕大人給它取一個名字吧。”
慕扶雲也垂下手,洗綠上一絲血色沁入劍身花紋中,愈發襯得劍身翠綠如洗。
“問心。”
慕扶雲聽見自己說。
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