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倏忽而至。

列霧州此行避人耳目，一則是為了安全，二則若是大張旗鼓，便坐實了這盆汙水。皇上準了慕扶雲陪同慕千林一行歸故土，至於下月列霧州的生辰事宜，她已寫了幾封信，讓下麵的人去辦，就是在路上耽擱，也不會有大的差錯。皇上還另派了五百兵士作為護衛，慕千林上書辭謝，又是一番君恩浩蕩。

慕扶雲坐在馬車裡，列霧州不知搭錯了哪根筋，主動提出做馬夫。雖說要喬裝打扮，慕扶雲也沒想過要讓列霧州失了身份，但列霧州執意為此，眼下看著還有些樂在其中，她便也不多言了。

行了大半日，隊伍停下來稍作休息。慕弄影跑過來找慕扶雲，瞧見列霧州喬裝的馬夫，疑惑道：“這人好麵生，我好像沒有見過。”

“三小姐，你再仔細瞧瞧。”列霧州臉上敷了麵具，一雙眼卻清亮。

慕弄影又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說：“沒有印象。”

慕扶雲踩著腳踏從馬車裡下來，正聽到列霧州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大公子的內人，三小姐，你真不認得我？”

“內人？”慕弄影更迷糊了：“可是內人……我隻知道母親是父親的內人，還有什麼內人嗎？”

慕扶雲瞪了列霧州一眼，抱起慕弄影，說：“什麼內人，是累人，他說他趕馬車累了，弄影，你怎麼過來了？”

慕弄影掰著手指頭，躊躇了一會兒，說：“送我們到岩州之後，弄影是不是就見不到哥哥了。”

慕扶雲心下微動，她和這幾個弟弟妹妹也才相處了不到一月，可弄影卻是黏她，她想了想，說：“岩州是個好地方，在那裡，你才能有自由。”

“京城裡的鳥兒都被剪掉了翅膀，關在大籠子裡供人賞樂，父親不想小弄影也變成那些鳥兒，去岩州吧，那裡才能自在地飛翔。”

慕扶雲看著懵懂的弄影，說：“如果弄影覺得在岩州不開心，給我寫信，大哥一定會把弄影帶走的。”

弄影眨巴著眼睛，喏喏道：“可是為什麼要分開呢？大哥為什麼不能留下來呢？”

慕扶雲一時止聲，她隻想著分離，卻沒想過團聚，可是她不是慕弄影的大哥，也融不進他們的家。她的家在哪裡呢？

“大哥還有沒做完的事，所以弄影，原諒哥哥吧。”慕扶雲的聲音有些憂傷，慕弄影摸了摸她的臉，說：“那我就在岩州等哥哥，哥哥辦完了一定要回來哦！”

慕弄影像一隻鳥兒般從她的懷裡飛出，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慕扶雲卻像此刻才發覺自己的心上破了個空洞，她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麼，可指尖流淌而過的隻有風。這時趕路的哨聲又吹響了，慕扶雲邁步回馬車，看到戴著麵具化為平凡麵容的列霧州正靠在馬邊，目光落向遠處。

車輪碾過黃土地，列霧州的背影時不時在抖動的轎簾間隱現，慕扶雲的目光無處安放，便捕捉著那一抹深色，思索著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

按照原來的計劃，她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雍國新皇隻能在司雍景、司匡旻、司匡玫幾人中選，餘下幾個兄弟或是站隊，或是主動放棄皇位，司匡玫不信先帝去得如此迅速，衝破侍衛想要闖進內闈，卻被侍衛誤傷，一□□死，死得蹊蹺。師父讓她暗中相助司雍景上位，可她打點時卻發現還有其他力量也在推動司雍景登基，司雍景登基後，便對他們這些手足兄弟下手。

首當其衝的，便是她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

被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弟弟。

師父料想地沒錯，欒國見先皇已死，之前的契約也一並作廢，迅速派大軍壓境，威脅新皇。司雍景禁不住煽風點火，派她去領兵作戰。她把先皇遺詔交給護國公，護國公死忠先皇，不會坐視她被司雍景磋磨致死，再加幾方推手，她應該作為質子交給欒國，畢竟，她就算是個女兒，也是古宓國的遺孤，隻要有這層關係在，欒國就不會拒絕。

可就在這時出了差錯。

列霧州帶來的密旨把她和他綁在一起，於是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她和這人的牽絆越來越深，列霧州，他知道那封密旨的內容嗎？他的府中沒有其他姬妾，想來是幼時的經曆影響太多，可是她嫁入端靖王府後，他卻從未橫眉冷對過她，反而是她……

“王爺，再盯著我看，我就要開始自作多情了。”

剛才的思緒一掃而空，慕扶雲收回目光，低聲道：“抱歉。”

習武之人最忌諱如芒在背，她一時恍神，竟盯著列霧州許久。

“在王府裡的時候，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慕扶雲把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把心裡話問了出來，不禁暗暗苦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好？王爺以為什麼是好？”列霧州卻是反問道。

慕扶雲思考著這個問題，在雍國時，母親對她避而不見，先皇對她也不冷不淡，把她當兄弟的，實際上也隻是因為她的母親是先皇心尖上的人，才願意接納她。他們對她好嗎？自然是好的。她是雍國的緣郡王，哪個敢欺負她？司匡彥年紀還小，又沒了母親，她隻是給了一些關心，便讓司匡彥死心塌地。可是，她總覺得自己遊移在人群之外，母親讓她去尋找宓國破滅的真相，師父讓她去收複故土，他們對她好嗎？自然也是好的。母親生養了她，先皇不在的時候，母親對她是那麼溫柔，師父教她本領，讓她知榮辱、懂禮節，怎麼能是不好？

可是，她卻發覺自己答不上這個問題。

“我隻是不明白，你我明明是萍水相逢，隻因一函密旨結為連理，你為何……”心甘情願。

列霧州卻是低笑了兩聲：“緣郡王，好一個緣字，枉你讀了那麼多佛經，還不懂一個緣字。”

“見之有緣，心生歡喜。這個答案，你想要嗎？”

慕扶雲一時無言，她確實是著相了。她沒有見過列霧州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經驗可以給她參考，無論列霧州所說是真心還是假意，前事已了，三皇子妃已經死了。

車內一時靜默下來，唯有滾滾車輪作響。

又走了小半個月，即將進入岩州地帶，送慕千林他們到府上之後，慕扶雲再與列霧州繼續西下，前往葉城。

一路上沒有遇見什麼風波，隊伍順順利利到了岩州邊界。岩州與蜀地接壤，山間瘴氣橫行，需有當地人引路而行，才可躲避山間毒瘴泥淖。

山穀又深又密，石林高聳，出穀又隻有一狹道，五百兵士排成豎線，護衛家眷們穿行而過。列霧州和慕扶雲所駕馬車在偏後方，就在準備離開山穀的時候，幾塊巨石從山頂落下，直衝人群而來。

慕扶雲聽見巨響，瞬間從馬車中跳出，第一眼看向山穀口，見一巨石已然快要接近前麵的馬車，卻見列霧州扔出一石粒，擊中前方馬股，馬兒受驚，橫生巨力，那馬車從壺口過，下一秒巨石堆壘其上，剛好將慕扶雲和列霧州的馬車困在穀中。

這些人是向著他們來的！

慕扶雲和列霧州對視一眼，剩下兵士嚴陣以待，提防著暗處的殺招。山穀外傳來兵刃交接的聲音，還有隱隱的呼喊聲，鋪天蓋地的箭雨從山穀上方襲來，更有炫目火舌劃過天穹，此刻對付這一小支隊伍，如同甕中捉鱉一般輕易。

“退！”列霧州道：“找藏身的地方！”

可那些兵士卻不聽他的指揮，一見遮天蓋地的火箭便慌了神，也不管是敵是友，隻管自己逃跑，一時間痛呼哀嚎不絕於耳，山穀裡的樹叢很快被點燃，濃煙滾滾又混著瘴氣，密不通風，慕扶雲隻能看見影影幢幢的人，循著記憶朝有水的地方去。濃霧中突然伸出來一隻手，慕扶雲一驚，卻聽列霧州的聲音傳來：“快走！”

走？能走去哪？出山穀的路已經被封了！

列霧州卻拉著她向另一個方向跑去，處處都是燃燒著的烈焰，滾滾濃煙遮擋了視野，慕扶雲道：“你早就知道？！”

“他們是衝我來的。”列霧州說：“所以我們要走另一條路，跟我來。”

慕扶雲心下稍安，鼻端嗅到一股濃烈的花香，她跟著列霧州，聽見身後的呼喊聲越來越模糊，她感覺有些不對勁，突然問：“那些人怎麼辦？”

她一把甩開列霧州的手，卻發現眼前空無一人，身前再走幾步便是萬丈深淵，身後的小徑藏在濃煙中，窸窸窣窣有什麼聲響。

她中了魘瘴！慕扶雲腦中一陣昏沉，扶住了一邊的山崖，盯著草叢翻動的地方，等待著其中的東西露出頭來。

慕扶雲昏沉愈甚，幾欲站立不穩，洗綠也搖搖欲墜，她盯著草叢，眼前卻越來越渙散，隻見草叢裡的殺手被人一腳踢出，慕扶雲嗅到了一股冷冽的香，看見列霧州從煙影中走出，心下一鬆，便失去了意識。

“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