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此方梵音,彼岸難平(1 / 1)

和夷 靈十 4248 字 12個月前

慕扶雲從長廊後走出,向列時泓行禮,神情有些慌亂,兀自鎮定地說:“臣媳……不勝酒力,方來此處散散酒氣。”

列時泓看了一旁的太監一眼,那太監眼觀鼻鼻觀心,做了個揖馬上退下去了。

那太監忙不迭地跑走了,慕扶雲自知入套,麵上還是一副怯懦的模樣,不敢看列時泓,心中卻是一片澄淨,今日之事究竟是何人在順水推舟?竟真的要置她於死地?

列時泓笑道:“這園子裡風大,三弟媳可要保重身體。”他的話鋒一轉:“若是吹了冷風,病個三月五月,豈不是不美?”

“臣媳知錯……”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話,慕扶雲的聲音有些急,慌慌告退道:“王爺怕是在等妾身,臣媳先告退了。”

列時泓卻側身擋在她前麵,笑意不知何時也散去了,因是背光,列時泓原先俊朗的容貌似乎也籠上一層陰影:“三弟媳,你可知三弟府中為何不見其他侍妾?”

慕扶雲飛快地抬起頭,又立刻低下,怯懦道:“臣媳不知……”

“三弟媳真是個吃齋念佛的性子。”列時泓嗤笑道:“若論心狠手辣,他稱第二,我兄弟中無人敢稱第一。你大可以回去問問他,看他會不會告訴你。”

“若是想攀著他撇清泥淖,隻怕是越陷越深。”列時泓盯著她:“弟媳,好自為之啊。”

“大哥,怎的在此處醒酒?”正說著,一人聲音遙遙從另一端響起,隻見列霧州幾步便走到近前,看了眼慕扶雲,道:“扶雲,還不快回去?”

慕扶雲點了點頭,行了禮便告退了。回到宴席上沒多久,列霧州也回到了座位上,酒過三巡,夜幕降臨,宮中人各自散去,慕扶雲和列霧州坐在馬車上,一路從崇明門出去了。

列霧州半闔眼簾,和慕扶雲相對而坐。慕扶雲取過一邊備好的醒酒茶,替他斟了一碗。車裡的熏香緩緩燃燒,卻不是昨日列霧州身上的味道,慕扶雲也在閉目養神,聽到列霧州突然道:“列時泓和你說了什麼?”

慕扶雲說:“我看到他和皇妃在一處,被他威脅了幾句。”她輕描淡寫,可簡單幾句之下儘是波濤洶湧。

列霧州不知何時睜開了眸子,直勾勾盯著慕扶雲,說:“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可有差彆?”

慕扶雲不語,隻是看著不斷振蕩出圈圈漣漪的茶水,卻聽列霧州哂笑一聲。

“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在我身邊也不會安穩度日,慕扶雲,你可會後悔?”

慕扶雲取過已經冷了的醒酒湯,淺啜一口,毫無意外地難以下咽,她的麵容卻無一絲波瀾,說:“後悔無用,談何後悔。”

車輪滾滾,不時有顛簸,列霧州的聲音被嫋嫋煙雲攪散,有些朦朧。

低低的笑聲在車廂中回蕩。

“佛教說犯了五逆重罪的人要下無間地獄,你見過麼?”

無間地獄有五無間,一曰趣果無間,命終之後,直入地獄;一曰受苦無間,墜此地獄,受苦無間;一曰時無間,無時無刻,無有間斷;一曰命無間,生死無間,反複生死;一曰身形無間,八萬四千由旬,此身遍滿無間。*

五逆重罪。慕扶雲心中千回百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既是日日烈火灼心,與身在無間無異。”

馬車在王府前停下,列霧州先下了車,慕扶雲踩在矮踏上,方才察覺腳上有異,怕是因為那雙並不合腳的繡花鞋磋磨人,等到回府的時候,已是寸步難行。一旁的侍女捧著後擺,列霧州伸手挽住慕扶雲,竟是將人打橫抱起。

慕扶雲脊背瞬間繃直,手也不自覺攥緊,片刻後又緩緩放鬆身體,任由他抱著自己一路踏進了主屋中。

列霧州把人放在榻上,慕扶雲脫了鞋襪,瞧見列霧州取了盒藥膏來,褪去鞋襪後,腳踝和足底的擦傷腫脹愈發疼痛,慕扶雲本想自己擦藥,列霧州卻是取過一旁巾帕,沾了熱水替她擦拭,隨後將藥膏揩出,細細敷於受傷之處。這雙手曾執兵征戰四野,此刻卻如春水繞指柔,為一女子極輕柔地敷上藥膏。

縱是慕扶雲心性冷淡,也不禁心生疑惑。她何德何能,能讓列霧州這般溫情小意?

她向來以男子裝束示人,對男女大防並不如常人那般看重,可也從未和人如此親密,她雖與列霧州成親,可列霧州對她似乎也不是男女之情,可如今這般,她卻有些摸不準列霧州究竟是何想法了。

“我打小就被養在冷宮裡,和一個女人為伴。女人日日盼著龍恩春鸞車,一日不來便鞭打我一日。我恨極了她。”列霧州神色淡淡,像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終於有一天,那人想起了她,不是為了臨幸她,而是要取她的性命。”

列霧州為慕扶雲按著堵塞的筋脈,平淡道:“所以我殺了她,直到死時,她還在等著那個人。”

過往都化作雲煙,列霧州收起藥膏,說:“睡吧。”

慕扶雲躺在榻上,那藥膏果真是好物,絲絲沁涼入骨,化去了一日的疲憊。慕扶雲看向身側躺著的人,列霧州閉著眼,不多時呼吸變平穩了。

她還在思索著列霧州剛剛那番話,心中浮現了一個奇異的猜測。莫非列霧州是在向她解釋?那就更奇了,她嫁與列霧州本就是另有目的,列霧州也不似全然無知,可這般行事,竟真像想和她做一輩子夫妻,哪怕不是舉案齊眉,列霧州也想儘力相敬如賓,卻未曾想過讓她下堂,這是為何?

男女之情她想不清楚,也不再想,她隻能去找自己身上的價值,慕扶雲看著列霧州隱隱約約的輪廓,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待到第二日天光乍破,慕扶雲睜開眼,身側床榻早已冰冷,外間有人稟報列霧州上朝去了。慕扶雲洗漱畢,走出房門。已是入暑時節,院中有一陵樹,昨日還是滿枝花苞,今日一見已是六月飛雪。慕扶雲立於樹下,簌簌花雨傾瀉而下。一青雀從院外飛來,停在陵枝上,歪著頭瞧她,又突的飛下樹來,慕扶雲抬起手,披著翠青色羽毛的生靈停在她的手腕上,腳上有兩根細細的紅繩。

慕扶雲心裡有了思量,晚間聽宮中傳來消息說列霧州在內議事,今夜不會回來。慕扶雲走到窗邊,外麵已淅淅瀝瀝下起雨。院中殘花滿地,雨聲漸大,敲在窗欞上。浦月掌著燈,道:“王妃,您先歇息吧,王爺今晚怕是不會回來了。”

慕扶雲搖搖頭,取過一旁宣紙,在紙上細細謄抄佛經。身後雨聲清脆,身前燈影恍惚,她抄過許多佛經,可師父說她不通其意,抄再多也是無用功,但在紙上落筆,總能讓她心生平靜。

這幾日不太平。連綿不斷的雨衝垮了年久失修的堤壩,淹壞了糧食,西下幾個郡都在鬨水災,又有叛黨自南起兵,據說是劉氏餘孽死灰複燃,已是搶掠好幾個城。列霧州幾日未回府,慕扶雲這日正在廊下觀雨,瞧見列霧州站在院門前,像是剛剛回來。

列霧州撐著傘走近,厚重的雨幕被一方油紙撐開,列霧州站在雨中,慕扶雲喚了聲:“王爺。”

列霧州說:“我要去南邊平亂黨。”

慕扶雲斂了眸子,聽列霧州又道:“會趕在祈福之前回來。”

慕扶雲說:“一路平安。”

列霧州抬了抬傘,飛濺的雨滴自傘沿飛墜而下,結成一串珠子。列霧州生得一副好皮囊,既有豐神俊朗之貌,又有驚才絕豔之姿,眉似刀裁,目含朗星,此刻立於雨中,褪去了幾分桀驁,愈發顯得可親。列霧州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慕扶雲目送他消失在雨中,轉身回到屋內,她的佛經還沒有抄完,留在這裡的時間也不多了。

日子如水般淌過,如此又過了一月,聽說列霧州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劉氏亂黨占了葉城和列霧州所率兵馬周旋,攻城指日可待。可慕扶雲卻知道前些日子的水災已無力再支撐糧草供應,看著是占儘天時,實則是兩支疲憊之師。皇宮裡那位也不見派人支援,列霧州短時間應該是回不來了。

新婦嫁入皇家需去宮外護國寺上香祈福,慕扶雲以身體不適為由久未進宮,可這樁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辭。慕扶雲眼前閃過那封密信,信上正是約定了在護國寺接應。手微微摩挲著案上的書頁,管家已等候在外,慕扶雲將案幾上已經摞了一遝的宣紙封好,啟步上了馬車。

身後隊伍浩浩蕩蕩,慕扶雲在車內小憩,身邊喧囂漸漸遠去,隊伍已出了城。馬車緩緩停下,慕扶雲被人攙著,隻見路旁竹林深深,石梯一路向上,不知高有幾何。

隨行的兵士一半在山下等著,一半隨慕扶雲前往護國寺。護國寺立於京郊,其後為懸崖斷壁,故隻有一條路能上山,無論身份多麼尊貴,前往護國寺也隻能一步一步往上走,既是淬煉心智,也是為了彰顯教統。

慕扶雲拾級而上,今日日頭毒辣,好在道路兩邊竹葉掩映,又多了絲清涼靜謐。約莫行了一個時辰,眼前已出現了一片碧色琉璃瓦,看來是快到了。

慕扶雲卻皺了皺眉頭,有一股隱隱約約的血腥氣從上麵飄來,再往上走幾步,隻見護國寺巍峨依舊,其下卻是屍橫遍野,宛若人間地獄。

一陣腥風從左襲來,慕扶雲心思如電,扶上腰間宮裝之下的洗綠,格下一旁悄無聲息的一劍。流淌的血河一直延伸到台階這邊,順著石階向下蜿蜒,一滴一滴敲在人的心上。有人驚呼的聲音卡在嗓子裡,下一秒就身首分離,從竹林間如鬼魅般出現的人武功高強,隨她上來的那些人無一活口,慕扶雲且戰且退,仍不多時就被黑衣殺手包圍,慕扶雲持劍格擋,這些人戴著麵罩,下的都是陰狠殺招,誓要將慕扶雲斃於劍下。

耳邊漸漸靜下來,呼嘯的風聲漸厲,慕扶雲已退至寺後,背後便是萬丈深淵。

有人要殺她!

她雖是要死遁,卻有人安排了真正的殺手來圍追堵截,而要來接應她的人卻不見蹤影。慕扶雲攥緊洗綠,這些人來路不明,眼神卻冰冷狠厲,唯有死士才會有這種眼神,究竟是誰想要殺她?

慕扶雲逼退一人,卻又一劍從側邊刺來,直刺她的心口,慕扶雲飛身撤步,腳下山崖卻鬆動,死士一齊攻來,慕扶雲劍意凜然,震碎本就鬆動的崖角,劍尖微勾,和其中一人置換身位,瞬間和殺手調換了位置,洗綠浸透血液,慕扶雲劍指仍攀在石壁上的刺客,下一刻,已是齊根斬斷那人手指!

慕扶雲提劍獨立山崖上,心也趨於緩和,身上沾了許多血,腥氣濃烈,崖上人身形飄忽,洗綠沐浴著血氣,那絲翠綠紋路卻愈發鮮明。

劍身浴血,慕扶雲看向山下遙遠之處,不知哪方鐘聲敲響,散開陣陣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