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寧安街一酒樓內。
“今日一宴,是為慕公子祝賀,慕公子奉上諭來調查三皇子妃遭賊人所襲之事,實在是年輕有為,皇上也青睞有加,下官就祝慕公子馬到成功!”一人舉杯一乾而儘,隨後又提了酒壺過來,想給慕扶雲斟酒。
慕扶雲轉著手上的血玉扳指,她的手指節分明,雖是清瘦卻不失力量感,那枚血玉扳指又是上好的料子,愈發襯得人昳麗似妖。可惜人冷極寒極,直把人那抹褻玩之意掐滅在搖籃之中。她捏起酒杯,像是要承了那人的意。
“李大人的好意雲隱心領,既是共事禦前,自當為皇上肝膽塗地。雲隱年歲尚輕,比不得諸位大人練達,家父舉薦雲隱,實則是存了曆練的心思,雲隱不才,還望諸位大人多多關照。”慕扶雲將酒杯端起,在眾人眼下將酒潑灑在地上,說:“三皇子妃生死不知,實在是雲隱失職,還是等水落石出之後再行慶祝,豈不是儘美?”
“慕公子說得是,”又一人說:“聽聞蜀地鐘靈毓秀,又是山水養人,慕公子隨蜀地神醫修行,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實在是京城難見風範,下官敬慕公子一杯!”
慕扶雲笑了笑,說:“蜀地雖好,但地處偏僻,京城自坐貴氣,雍華浩蕩,往來之人也皆雅量高致,有此等良臣侍奉皇上,實在是黎民百姓之福,隻是雲隱初來乍到,尚未為黎民百姓做一事解一憂,這杯酒受之有愧,還請張大人原諒雲隱,待此事完畢,雲隱定與諸位不醉不歸。”
這頓飯吃的眾人食之無味,他們本想打聽打聽慕扶雲的底細,卻都被慕扶雲擋了回來,吃罷也就三三兩兩散去了。慕扶雲取了帕子淨手,卻聽有人通傳秦小將軍來了。
秦朗大步進來,瞧見桌子上的狼藉,笑著說:“適才我進來時,看那些人都黑臉出去,莫不是飯不好吃?”
慕扶雲說:“屍位素餐慣了,吃壞了也不稀奇。”
秦朗失笑,心下稍安。“護國寺那事已發生半月,下麵的人連個交代也沒有,難怪皇上大發雷霆。”秦朗抽出一把凳子坐下,拿起盤中剩的芙蓉糖包吃了一口,說:“伯父這時乞骸骨,本想給你安排個輕省的閒職,可誰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竟讓你來管這事,就是孫尚書因為無能被下獄,怎麼也輪不到雲隱你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想到此,秦朗笑歎道:“不過你一回來就入朝為官,以後我們就共事朝堂了,想想還有些不真切。”他注視著慕扶雲道:“一晃眼也是十年光景了,你隨大師父離開仿佛就在昨天,雲隱,這麼多年,你……”可好?
慕扶雲撫著手上的扳指,像是知道他想問什麼,說:“我很好。”
秦朗像是鬆了口氣,說:“如此便好。”他的話鋒一轉,談起了正事:“眼下護國寺那邊沒有線索,此事又涉及兩國邦交,雲隱,你可想好如何應對了?”
慕扶雲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張麵容,她說:“皇上那邊的態度是徹查,可誰都知道這事隻能儘量瞞,畢竟堂堂三皇子妃卻在京郊遇襲,哪怕調查清楚,也隻會讓世人覺得是皇家無能。”她淡淡道:“不若利用三皇子妃在雍國時的身份,找個由頭說是江湖人尋仇,三皇子妃不敵落崖,再向雍國要個說法。”
“雍國果真能咽下這口氣?”秦朗問。
慕扶雲說:“咽不下也得咽,雍國半步已入黃泉,禁不起再來一腳了。”
秦朗默默,感歎道:“想那雍國開國時是何等榮耀,現今卻是瘟疫橫行,餓殍遍地,莫非真有氣運一說?”
慕扶雲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既是擔了這個擔子,再想卸下來卻是不能了。”
秦朗默默觀察著慕扶雲,多年之後再見,慕扶雲身量麵容都有了變化,不再是他記憶裡那個小豆丁。他自城北大營接到消息就策馬趕來,和慕扶雲一番話下來,心中熟悉愈甚,完全沒有十年未見之生疏。
“走吧。”
“去哪?”秦朗雖不知她要去做什麼,但已經跟了上去。
慕扶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何況是皇家的人,去護國寺走一趟吧。”
從酒樓出來,六月底的驕陽炫目無比,街上人多著短褂,兩人雖騎在馬上,依然隱隱嗅到烈日暴曬下某些東西腐爛的氣味,混著往來之人的汗臭味,讓人徒增不喜。
因著城中非要事不得縱馬,兩人慢悠悠出了城,這才策馬揚鞭,那股汙濁之氣也散去不少。秦朗皺眉,說:“都已經到溽暑了,怎還不見城務官安排人日日灑掃?”
慕扶雲道:“眼下唯缺糧為重,西下流民四處奔逃,城務官管城防尚來不及,又怎有心力安排這細枝末節。”
秦朗一揚鞭,突然福至心靈,道:“這等緊要關頭,皇上卻偏生下令徹查三皇子妃的失蹤之事,莫非也是……”
慕扶雲沒有回答,拉起脖間護襟,擋住大半麵容。說來有有趣,半月前她才從此處行過,今日在此策馬前行,已是活人追尋死人蹤跡,為自己送葬了。
京畿附近環山,又行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護國寺所在的清淨山。慕扶雲從馬上而下,見山下還有兩匹馬,其中一匹渾身烏黑的駿馬甚是眼熟,慕扶雲將馬拴在一邊,秦朗在上山的小徑旁等她。
“看來已有人上去了。”秦朗道:“自那日護國寺僧人都被賊人所戮,佛門清淨之地被血腥染就,為大不祥。皇上下令另擇他處,重建護國寺,此處還其原名,稱禮佛寺,僅安排數人在此侍奉。”他和慕扶雲並排而行,竹林間不時有風,一瞬間慕扶雲似乎有些恍惚。
“三皇子妃原為雍國緣郡王,不知為何以男子身份示人,本是犯了欺君之罪,卻又被封為公主,嫁入三皇子府。”秦朗思索道:“據說三皇子和三皇子妃關係不錯……”
慕扶雲麵無表情聽著秦朗口中對“三皇子妃”的描述,又聽秦朗繼續道:“說來也怪,護國寺這邊該調查的都調查完了,誰還會來這邊呢?”
慕扶雲抬起頭,天空被竹林切割,石階延伸至最明亮的地方,幾乎要將那段血腥氣洗淨。秦朗察覺慕扶雲興致不高,也便不再說話,又行了一段時間,終於到了護國寺前。
半月前的滿地猩紅已被收拾乾淨,沾了血跡的牆壁也被重新粉刷,已經看不出什麼痕跡,但這都不是慕扶雲在意的。寺院裡種了一棵很大的虞胡樹,純白細碎的花越過院牆,被風一吹就飄揚起來。紅色的牆,白色的花,和牆邊站著的著玄色闊袖蟒紋袍的男子,霎時侵入了她的眼簾。
“下官參見王爺。”慕扶雲麵色如常,和秦朗一同半跪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列霧州的聲音在頭頂傳來:“免禮。”
他的目光在慕扶雲臉上停頓,問:“這位就是慕少甫之子?”
“回王爺,家父正是慕千林。”
“不知慕大人如何稱呼?”
“下官姓慕名雲隱。”
“慕雲隱,好名字。”列霧州聲音淡淡,完全不像誇讚之語。秦朗心中繃緊,這三皇子向來是個喜怒無常的主,好容易剿匪回京,卻在回府時方得人告知三皇子妃下落不明,若是常人定然已是大受打擊,不說是馬上出去尋人,麵上也是憂思急切,可三皇子卻吃睡如常,完全不像丟了夫人的樣子。今日在此遇上已是稀奇,可更讓他擔心的卻是前一個被皇上派來查三皇子妃之事的人已經下獄,隱隱還有風聲說是列霧州的手筆。而此番聽列霧州的言語,像是又起了類似之心。
列霧州卻話鋒一轉,道:“慕大人既然來此,想必已是掌握了一些線索,本王正苦於無人告知王妃下落,不若慕大人指點迷津。”
慕扶雲說:“為王爺分憂是下官職責,還望王爺不要憂思過度,王妃定然會安然無恙的。”
慕扶雲將計就計以三皇子妃的身份死去後便和師父彙合,又以慕千林慕少甫之子的身份進京。慕千林早些年為師父所救,在欒國官場摸爬滾打,一路做到了少甫,世人皆知他有一身弱養在外的兒子,此番進京,外人隻當是為了慕氏基業,可內裡如何,卻是隻有當事人才知了。
隻是列霧州……她已做了偽裝,自信不會被認出,可列霧州的反應,她卻是摸不準了。
“有半數侍衛跟隨王妃前往禮佛寺,觀石階兩邊痕跡,賊人應該是藏於竹林間,在王妃登上石階後趁眾人不備,從兩側攻來,侍衛們措手不及,又因石階窄小,最終淪為刀下冤魂。”慕扶雲指著石階邊的劃痕,眼前也似乎浮現了那一日的情景:“山崖下找到了幾具賊人屍體,問之無人知曉身份,王妃許是被其他人救走,還望王爺寬心,王妃吉人自有天相,下官已安排人沿路尋訪,屆時有消息立刻通知王爺。”
列霧州盯著那刀痕,說:“帶本王去看看落崖之處。”
慕扶雲心念一動,說:“賊人屍體在西南方發現,應該就是在禮佛寺西邊的斷崖上遇襲。”她走到那處斷崖邊,那被洗綠劈出的斷口仍在述說著那日的驚險萬分。山下的風極大,幾乎要將人帶下山崖。
列霧州向下望去,隻見雲煙彌散,山水隱現,他立於崖邊,山風獵獵鼓動袖袍,卻愈發顯得身形挺拔修長。
“既如此,”列霧州道:“本王家事卻要慕大人煩心,還請慕大人過府一敘,聊表本王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