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確實在秘境撒謊了。”
潘楊氏不由回眸,扇子般的眼睫如花瓣般舒展,帶著探究,像是好奇她是如何發現的。
“其實從最開始,你在醉香樓裡接近潘明賀的那一刻,就是有預謀的。”
琉璃嗓音平穩,卻格外引人注意。
“我觀察到一個細節,你在與潘明賀的第一次相見前,你的桌案上掖著一角有折痕的字條,上麵寫著他的名諱,你若真是以詩會友,如何會提前預知他的名諱?”
琉璃分析地有理有據。
縱使潘楊氏在秘境的大方向上造假,可這種細節騙不了人,因為興許造境者根本就沒在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
潘楊氏抿嘴笑道,明是誇讚,可嗓音卻不知為何沾了些莫名的悲切,聽得人心底酸軟。
“你猜得沒錯,確實如此。我現在倒有些希望,若我當初能堅持謀劃下去就好了。”
她大方承認,又像是一句無可回旋的喟歎,轉而又問。
“你費儘心機來此,就是為了問這些?“
“是。”
琉璃嗓音堅決,是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過的堅決,“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相信不是所有的妖都是惡的。”
潘楊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隨之抬眸,望向琉璃的眸色依次閃過訝異、震驚、委屈,最後所有一切皆化成一場遲來的潮濕。
她自誕生起便在這兒世上遭受過太多顛沛流離了,唯一安穩的兩年也須死死捂住自己為妖的身份與曾在江南名揚一時的名聲。
現在突然有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或者說是一個曾遭她設計的女子告訴她——她是好妖。
那一瞬,似乎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得到回報了。
她嗓音哽咽,泫然欲泣道了聲,“謝謝。”
她不追問琉璃緣由,也不究她所欲為何,隻將全部過往,和盤托出。
“我確實在潘老爺的湯水裡下了龍骨粉,但我不是害他,而是為了救他。”
琉璃與綠意不由一驚,相視一眼,立會其意。
龍骨粉雖是妖界致毒,卻也因其猛烈的毒性可以與諸多相似的毒藥以毒攻毒,毒性相抵。
“其實從我兩年前進府,我便察覺這個家裡有人處處都在謀害家公。”
“他們會日日在他的飯食裡兌入慢性毒藥,日積月累,毒性在脾臟堆積,最終無疾而終。我下的龍骨粉正好可以抵消他內裡早已鬱結的毒性。”
說到這兒,潘楊氏顯得有些激動,亦或是遲來的辯駁令她過於委屈,幾欲落下來淚來。
“我沒害過家公,也不可能害他,因為他是全府上下,除卻相....那人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在提到潘明賀時,潘楊氏習慣性的稱呼改了口,嗓音難掩無限落寞。
都說仗義屠狗輩,負心讀書人。
沒想到她千挑萬選、為之拋下一切奔赴的情郎,竟讓她成為了這天底下最大的笑料。
她嗓音軟下來,像是江南入冬的湖水,潮潤中帶著悲涼。
“一開始我確實是有預謀地接近潘明賀的。風月場所,你也知道,隻要銀子給的足,什麼都可以做。那日我接到的命令,便是在當晚迷暈他,並敗壞他的名聲......”
潘楊氏眼睫微垂,神情憊怠,嗓音越說越小,像是耗儘了全部氣力。
“但你沒有,因當日他隻想聽你撫琴?”
琉璃替她補充道。
潘楊氏沒有抬頭,隻微微頷首。
“他是第一個進了我的閨閣,卻對我心無雜念的男人。”
後麵的事,就算潘楊氏不說,琉璃也能猜個大概。
怎會有男子,在麵對一位有著絕色之姿的風塵女子時而毫不動念?
琉璃聯想起那日醉香樓裡紛繁的欲念當中,那一抹鮮豔的朱紅。
無非是他動了真心,而她渴求一顆真心。
隻是人心善變,所謂真心不過也是轉瞬即逝。
“那你覺得給潘老爺下毒的人是誰?”
琉璃問到重點道。
潘楊氏鄭重抬頭,身上的捆靈鎖鏈被帶得一響。
她歪頭撇開臉頰兩側的碎發,清冷的眸子直視琉璃,她反問道。
“你覺得如今這種情形,誰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琉璃心下一滯。
如今潘老爺去世,潘家大少夫人被揭為妖,潘家大少爺自然會在潘家脈係受到排擠指摘,最大得利者莫過於——
“潘明揚?!”
琉璃震驚發嗓。
沒想到那個向來躲在櫃房算賬的庶子竟有如此大的野心!
“人心啊~~難測。”
潘楊氏失神地望著天頂,發出感歎,眼裡卻絲毫看不出恨意,像是對這一切都已然釋懷。
“你難道就不想報仇嗎?”
琉璃不解地詰問道。
“是我自己選錯了人,怨不得彆人。”
潘楊氏嗓音冰冷得聽不出情緒。
“自己的命運,難道不該由自己做主嗎?”
琉璃厲聲回懟,怒其不爭。
都為半神境界的高等妖物了,分明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
潘楊氏沒有回答,隻兀自垂頭坐著。
琉璃突然就意識到了另外一個盲點,“你的修為如何兩年時間倒退得這般厲害?”
然而話音未落,潘楊氏身後的紅柱突然一閃,暗室一亮,三人下意識掩避。
“快離開,結界發現你們的存在了。”
潘楊氏利落發聲。
位於藏經閣正中的紅柱為結界命脈,想必此刻掌管沈府的衛影已在趕來的路上了。
“阿姐,她都一心求死了,上蒼不渡自毀之人,快走吧!”
見形勢不妙,綠意忙來抓住琉璃的胳膊,勸她離開,“他們的目標是她,現在走,還來得及。”
“你確定不跟我們走?”
琉璃掙開綠意的拉扯,對潘楊氏做出最後的邀約。
她抽出腰間軟劍,作勢要斬斷束縛潘楊氏的捆靈鎖,仿若隻要她願意,刀山火海、虎穴狼窟,她都願意一同奔赴。
潘楊氏抬眸望著她,眼裡有動容的東西閃爍,卻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不願,走哇!”
綠意再次拉著琉璃往門口走,這一回,琉璃沒有掙紮,任她拉著往前走。
直到兩人的身影就要轉過銅壁,消失不見,琉璃方才回頭問了句,“你還有何俗緣未了?我可以幫你。”
她的手緊緊扒住銅壁門框,抵抗綠意的拉扯。
“撕拉”一聲,琉璃臂膀的布料被綠意扯下一塊。
“啊姐!”
綠意怒極,執拗著加大拉扯力度。
琉璃卻依舊目光定定地望著潘楊氏,扒著門框的手指用力摁得發白。
潘楊氏眼眸含淚,快語道,“我在城郊有處收留逃難遺孤的院子,裡麵還有七十二名孩童尚未安置,若你有餘力,麻煩代我替他們尋個好人家。”
話音落地,綠意拽扯的手也跟著一鬆,怔在原地。
琉璃再也抑製不住心底澎湃,抽劍飛身上前,照著束縛潘楊氏的捆靈鎖便是一劍。
霎時,密室中央的紅漆柱閃個不停,不斷有靈力劍從柱中飛出蕩敵,密室門口的銅壁也隨之緩緩下落。
“你先走!”
怕禍及綠意,琉璃催促道,覷了一眼不斷合攏的銅壁。
綠意卻一轉方才的焦急,鎮定自若地立在她身旁為她擋開飛馳而來的靈力劍,嗓音帶著些認命的喟歎。
“正如你說,有些事,既是見了,便無法裝作沒見。”
琉璃心下一頓,嘴角不由抹開一彎笑,她望了眼綠意禦敵時的瀟灑身姿,加大揮劍的力度。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捆靈鎖被斬斷數根,潘楊氏騰出手來推琉璃。
“我不走,我要帶你一起走!”
琉璃嗓音堅定,她一邊飛快斬著捆靈鎖,一邊勸說。
“我理解你現在的萬念俱灰,不過一個男人,你隻是一時沒想明白。待我救了你,會一直勸你,勸到你想明白為止。”
下一瞬束縛潘楊氏的捆靈鎖被悉數斬開,她順勢躺倒於地,琉璃想去扶她。
“沒用的。”
潘楊氏推開她,隨之腹部飛速地隆起,像是足月懷胎。
“這是?”
漏網的靈力劍貼著兩人之間飛速擦過,照亮了潘楊氏碩大的孕肚,琉璃不由目瞪口呆。
人妖結合本是逆天而行,本不可能有後代。
即便有了,也必會繼承妖性,比其他妖族更易墮魔,一出生便是人魔兩界的眼中釘。
她怎麼敢?
“你方才不是問我,我這兩年修為為何倒退得如此之快嗎?”
潘楊氏大口喘著粗氣,像是力竭,“我們狐妖一族有獨門秘術,能在懷胎時逆轉胎兒的族種,將其轉胎為人,但需消耗母體的全部修為。”
琉璃愈發震驚,握劍的手顫抖不已。
潘楊氏嘴角溢出黑血,眼角似有晶瑩閃爍,嗓音滿是不甘,“我已經消耗了大部分修為,本來差幾天,就可以成功了。”
她無奈長歎一聲,轉而對琉璃真摯道。
“姑娘,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如何都活不了了,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是個禍患,不如隨我一起去了。”
潘楊氏額角遍布虛汗,嗓音也逐漸微弱。
琉璃不覺眼眶發酸。
這天殺的世道,如何就容不下一個好妖?
她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抱起潘楊氏,便大步朝外走去,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先出去,三界之大,定有解法,我不放棄,你也不許放棄。”
潘楊氏伏在琉璃的肩頭,淚水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