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好好道彆(1 / 1)

焚燒儀式本就肅穆,不邀而近,又非本宗弟子,難免讓人生疑。

綠意一徑,引來一路弟子的側目,有的甚至擺出防禦的姿態。

“姑娘,還望止步。”

立於首排的祝楠石用劍擋住她的去路,做最後的通傳,仿若再往前一步就要拔劍相向。

琉璃快步上前,扯住綠意的衣袖施歉。

這種時候可不是鬨著玩的,可綠意絲毫不為所動,去意已決。

今日的綠意一身縞素的白,僅僅發髻上戴了兩朵白簪花,花蕊是細密的瑩黃色,外衣的內襯、腰間的香囊、鞋麵均用瑩黃點綴,遠遠望去宛如一朵迎風飄揚的小雛菊,分外惹人憐惜。

“我隻是,想最後再看他一眼。”

綠意的嗓音一改往日的跳脫,嘶啞深情、帶著懇求。

琉璃一愣,甚覺蹊蹺。

她抓著綠意衣袖的手滑至手腕,那麼細細的一握,熟悉的觸感令她渾身一顫。

這不是綠意。

綠意好食,體型也偏圓潤,手腕肉乎乎的,才不是這般骨感。

她是花色!

琉璃確認般掃了一眼她的下顎,雖然做的很精細,卻仍留有覆皮的痕跡。

她沒用靈力幻化,而是麵皮易容。不僅如此,她還刻意模仿了綠意的聲音,難怪能騙過一眾無極宗弟子。

但凡使用靈力,就很容易被高階術士發現的。

不過這般明目張膽地頂替,藍瑩定是不許的。

她既不許,花色法力喪失,如何從魔界逃出來的?還不容她細想,眼前的“綠意”就險些與祝楠石兵刃相向。

一個不讓,一個偏要硬闖。

明明是兩個大活人,都像沒長嘴!

琉璃麵色一轉,壓下氣性,好聲傳音與祝楠石道。

“祝師兄,不瞞你說,幾年前穀雨在洛河鎮時曾救過綠意一命。無極宗救死扶傷無數,這男女之間不好四處宣揚,如今,她不過是想送自己的救命恩人最後一程。”

祝楠石的目光熄下來,望著綠意的目光帶著審視,量她也不敢作出什麼出格的事,身子一側,讓出一條道來。

頂著眾人注視的目光,“綠意”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

時隔三個月,她終於又再次見到了他。

那些無法傾訴的懊悔;那些無處安放的思念;那些難以忘懷的遺憾,明明沉在心底那麼深、那麼久。

可全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化成一縷青煙,飄散在兩人共同的回憶裡。

其實也不是非見一麵不可,籠統就相識幾日,談不上多熟稔。拋開西山的救命之恩,不過幾句溫言細語,不過幾麵頷首之交。

可有些人的出現從不以長短而論,他從天而降、他驚鴻一瞥、他擋在她身前,自此她的夢境便再容不下其他人。

此時的穀雨靜靜地躺在柴床上,麵容安詳,好似隻是睡了一覺。

突然,花色就釋然了。

那些她認為熬不過的夜;那些跨不過的坎;那些無法償還的恩情;與心口那塊永生永世都無法填上的塌陷,都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你欠我件事,我會討回來的。”

“綠意”薄唇輕啟,原本明朗的天卻突然開始飄雪,風雪卷起她的衣袂,冥冥之中像是一種預示。

是你嗎?

強忍思念許久的“綠意”驟然破防,她淚盈於睫,半跪至穀雨的柴床邊。

眾人一片嘩然。

什麼情況?

這怕不是普通關係吧?

就連被告知救命之恩的祝楠石都不由犯起狐疑,單單救命之恩能傷心成這般?

琉璃頓時如坐針氈,她緊張地牽了牽“綠意”的衣袖,與她傳音道。

“花色,夠了,走吧!不為你想,你也要為綠意想想啊!”

“你這般唐突大膽,叫她今後還如何在無極宗自處?”

“綠意”止住哭泣,她自己身敗名裂也便罷了,這幅軀體可是綠意的。

她麵露不忍,最後望了一眼穀雨,在琉璃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怎會落雪?昨夜師尊明明已探了星向,今日午時前後大霽。怕不是有什麼隱情?”

位於首排的衛影望著突如其來的大雪,疑惑發聲,矛頭直指柴床前的琉璃與“綠意”,兩人背影跟著一僵。

“近來魔界動亂,人界氣候異常頻發,師弟不足為奇。”

安澤林趕至前來,攔住欲上前拿人的衛影。

“師尊!”

礙於輩分,衛影瞪了安澤林一眼,轉頭望向一旁佇立的連年求助。

此時的年連一襲雪色金蓮紋無極宗師尊道袍,規整的發髻僅用一根木簪固定,三月不見,他的鬢邊竟已生出些許白發。

他神情疲憊、微微掀眼,衝衛影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阻攔。

衛影這才心有不甘地退下。

“綠意”在琉璃的攙扶下快速走進不遠處的胡楊林裡。

直到快擦身而過時,琉璃回眸,正巧與師尊連年的視線相撞,她對他致以感謝的頷首,他的眸光卻依舊呆滯深沉、不為所動。

琉璃心下一凜。

“怎麼逃出來的?”

行至無人處,琉璃親近地搓了搓花色涼得透骨的手。

“綠意”卻略略仰頭,隻顧看雪,眼角、鼻尖皆微微泛紅。

琉璃趁機探靈,竟發覺她已突破築基,不覺驚訝出聲,“三個月,你突破了築基?”

花色上回突破築基可是整整用了五十年。

“綠意”這才恍惚扯回視線,嗓音涼得像雪,“這是我見他的最後機會了。”

原來自花色知道穀雨身亡,便鬨著要回人界。

彼時她法力儘失,藍瑩自是不許,便給她設了個結界,若是她能突破築基,便可打破結界,暫複自由。

今早她以身體的最大極限突破築基,剛破結界,便匆匆趕來,還好趕上這最後一眼。

琉璃不由咂舌。

誰說情愛隻能拖修士後腿的?

頓又悔意叢生。

害,她當年怎麼就沒因孟青玉突破呢?

“阿姐,謝謝你。”

花色抬眼,眸色是少見的鄭重,一時盯得琉璃有些發怵。

她心底不由暗自嘀咕,幾月不見,花色怎變得如此深沉了。

“謝倒不必,隻是為何如此執著於見他最後一麵?”

琉璃不經疑惑發聲。

“一直都太匆忙了,想跟他好好道個彆。”

花色轉眸,從身前的一大棵胡楊樹後探出頭來,望著被層層無極宗弟子包裹住的穀雨,嗓音潮濕, “或者說,是向我好好道個彆。有些事,該放下了。”

明明隻是旁觀,琉璃卻被莫名擊中,她不由被扯入另一段回憶。

其實四百年前,她也如花色那般聲淚俱下地求過藍瑩。

那時她剛花了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將被捏碎的內丹聚攏,勉強拚湊出一個皮囊。

分明都自顧不暇了,可她就那麼固執地想在孟青玉飛升之前,看他最後一眼。

琉璃攥著木簪的手愈發收緊。

“花色!”

就在琉璃分神的間隙,真正的綠意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把接住幾欲暈倒的“綠意”。

“這個傻姐姐!”

綠意抬手運氣,淡青的靈氣隨之注入“綠意”的脊背,“綠意”慘白的唇色稍稍回紅。

原來花色早已因強行突破,靈氣在周身亂竄導致經脈混亂,能去見穀雨,全因綠意偷偷給她輸入的靈力強撐著。

“搞半天,罪魁禍首是你啊!”

琉璃點了點她的腦袋,毫不客氣地聲討。

“好姐姐~~”

綠意分神與琉璃撒著嬌,圓潤的鵝蛋臉凍出兩抹殷紅,唇角綻出兩個可愛的梨渦,嗓音俏皮,“我這也不是看花色著實難過,又不像往常一樣遇事哭一場,憋的都快肝腸寸斷了。”

琉璃垂眸、輕歎一聲,“行了,快帶她去法器裡療傷吧。”

“好嘞!”

綠意話音未落,便帶著花色一溜煙消失在眼前。

琉璃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雪色的人群,隱隱有青煙飄出,已至午時,應是在做火化前的最後準備了。

她的指尖摩挲過木簪上光滑的琉璃珠,眼前卻浮現出四百年前,她在無憂子的帶領下第一次踏入無極宗的大門時的回憶。

無極山五峰結界深厚,且有諸多靈器助陣,非無極宗弟子或應邀賓客,尋常修士極難靠近。

早在玄靈宗覆滅時,無憂子就因助藍瑩潛伏深入魔界內部,已與無極宗斷聯百年,此次無端攜她入宗,不過是她以死相逼。

“就一眼,哪怕看到他的一片衣角,也夠了。”

當年白瑜接近孟青玉不過因一混沌夢境,一時玩心所致,奈何在與他共處的三年,竟真動了情。

假死脫身,說得肆意輕巧,百年裡聚攏破碎內丹的煉獄時光,隻有白瑜自己知道是如何熬過的。

她不肯飲下絕情散,何嘗又不是為了以毒攻毒,讓極致心痛引發的求生意誌激勵她度過□□重塑的難捱歲月。

百年一過,隨著白瑜改頭換麵成琉璃;隨著強烈的心痛逐漸在心底淡化,她似乎就真的以為自己不在乎了。

可當孟青玉即將得道飛升的消息傳到她耳廓,深埋心底的思念便再也壓抑不住。

一麵,就一麵。

也說不清是為什麼。

可直到雕刻著盤龍紋的閉關石璧重重落下,她都仍沒來得及看他一眼,連一片衣角都沒看到。

她跌坐在地上,看著與地麵嚴絲合縫的石壁,仿若百年來儘心修補的東西徹底碎裂。

數百年轉瞬即逝,琉璃也終於在此刻明白,她是還沒好好對白瑜告彆,對那個深愛孟青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