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穀雨火化(1 / 1)

今日小寒,又落了雪。

崔普負責主持此次駐點的布施,他吩咐眾人將布施的一小半粗米熬煮成粥,其餘分裝成袋。

這樣災民吃一碗、再拿一份也能驅驅寒。他還特地在粥水裡加了幾味暖身的藥材,給災民們補補氣。

這一套操作下來,看得琉璃是心悅誠服。

似自上次與玄策生死交鋒後,一向跳脫的崔普也穩重了許多,尤其是在對琉璃的稱呼上,從前都是姑娘前、姑娘後的,帶著戲謔與調侃,現在則恭敬地稱她為“璃姐”。

初次聽到,可把琉璃嚇得不輕,還以為他是受什麼刺激了,嘴都不利索了。

“你比我大,本就該喚你聲'姐'。”

這是崔普的原話,可琉璃總覺得怪怪的,像是有貓膩。

但聽著聽著也順耳起來,許多比她輩小的弟子也跟著這麼叫,後來乾脆都聽她指揮,這可比她剛混跡無極宗時端茶遞水有顏麵多了。

不出意外,這次布施,琉璃又看到了花婆婆的身影。

花婆婆可不是什麼逃難災民,本就是這洛河鎮的原住民,不過年紀大了,又無親無故,生活寥落了些,賣不得力氣,就時常趕點蹭各類門派人家的布施。

不過都是些討生活的可憐人,琉璃也從來不見怪,還經常分些吃食與她。

“這茶酥是那位模樣俊俏的安道長送與你的吧?”

花婆婆在琉璃的盛情下,特地洗了手,才從紙包裡小心翼翼地拈了塊酥,邊吃邊用另一隻手接著渣,臉上的褶皺層層綻開,露出一張滿麵笑意卻飽經風霜的臉。

可即便這樣也掩不住她五官的端莊大氣,看樣子年輕應該是個美人。

鎮上曾有傳言,花婆婆也曾是富貴人家養成的女子,奈何嫁了個賭鬼丈夫,就此蹉跎一生

這都能被猜到?

琉璃可沒對誰說這酥是誰送的,還怪難為情的。

她悄悄覷了一眼正擼起袖子在院門口砍柴的安澤林,彆看他平日裡文文弱弱,乾起力氣活兒,渾身都是勁兒。

琉璃臉頰飛起一抹餘紅,剛想否認,卻被花婆婆一語道破。

“今早太冷了,那弄堂門口著實冷得睡不著。這天還沒亮,我便到食街蹭蹭暖,打眼就看見安道長冒著雪來買酥,我看這裹酥的牛皮紙正是這個色兒的。”

花婆婆指了指琉璃的茶酥包裝,還時不時拿眼瞟一下兩人,聽得琉璃心下一暖。

“琉璃姑娘,我這老婆子,彆的沒有就是經曆多,一看便知你是那心地良善之人。可這女子啊,縱使再好,挑不到個良人,也是風雨一生。”

花婆婆握著琉璃的手說得語重心長,好似一句話便道儘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琉璃一時沒接話,不忍破壞花婆婆的好意。

人和修士不一樣,人的壽命太短也太脆弱了,所以需要找個伴侶,相攜度過;可修士不一樣,修士的壽命太長了,千年萬年,時光似停住似的。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麵前,再纏綿悱惻的情誼都抵不過時光的洪荒。

忽而花婆婆話風一轉,“我覺得那安道長就不錯,務實老實、模樣又俊.....”

倒像是特地過來遊親的媒人似的。

琉璃不由抿嘴一笑,拍著她乾巴巴如枯枝的手道。

“婆婆,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安道長是無極宗的修士。無極宗的修士可是不能嫁娶的。”

花婆婆有些愣愣地眨眨眼,似是一時沒懂什麼意思,剛想說些什麼,卻被一旁幫忙的綠意岔了過去,“這有何難,與師父稟明,脫離宗門入世即可,無極宗才不留有心人呢。”

綠色嗓音帶著明知故問的嬌嗔,倒顯得琉璃欲蓋彌彰起來。

琉璃狠狠瞪了她一眼。

綠意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怕她報複,放下杯盞就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我就說嘛。”

花婆婆又來了勁頭,臉上縱橫的褶皺都舒展了,“我說那個安道長就不錯嘛!”

話一出口,引得布施棚裡一陣哂笑,聽得琉璃怪不好意思的。

她忙把裹茶酥的牛皮紙往花婆婆那側推,搪塞道,“婆婆,你就多吃些吧。”

“哎~~不用,一塊就夠了。”

花婆婆很鄭重地推回給琉璃。

彆看花婆婆雖居無定所,四處流浪,可即便身著滿是布丁的粗衣,那也定是整潔的。她為人也很有講究,布施她拿,但彆人請她的吃食,縱使再喜歡也隻食一塊,從不多拿。

知道花婆婆的性子,琉璃也不再勉強。

“姑娘啊,你雖模樣俊,可就是這周身的釵飾太素淨了。”

花婆婆又將話頭對準了琉璃的裝扮,她望著琉璃發髻上光禿禿的木簪,惋惜道,“這姑娘家家還是該戴些豔麗的首飾,太素呀,看著不精神。”

有時候這老人家太熱情也怪讓人無地自容的,琉璃垂首,神情落寞。

可花婆婆似絲毫未察覺似的,繼續滔滔不絕。

“前些日子正巧潘二夫人在城北的明珠頭麵鋪開了,我遠遠去看過,生意可好了,去的都是些小姑娘,你要不要抽時間也去看看?”

“說到這潘二夫人呐,跟姑娘你一樣,都是仙女兒似的人物,心腸還善,潘府布施我看到她幾回了,還不嫌我們這些人醃臢......”

後麵的話,琉璃已聽不大清,隻摸了把頭上的木簪,將其拽在手裡。

自銜玨走後,這隻木簪,她便一日也沒摘下來過。

她告誡自己不過是為了保命,當初銜玨將血咒締約在這隻簪裡也是為了便於攜帶、不被察覺。可在這日複一日的堅持當中,到底藏了幾分無意與真心?

“花婆婆,外頭冷,不若你到我這裡屋的灶台烤烤火吧。”

察覺到琉璃的沉默,崔普不動聲色地打斷花婆婆的嘮叨,將她請進裡屋。

琉璃耳旁一空,回過神來,見花婆婆笑眯眯地轉身進了裡屋。

她邊走著,還不忘熱心應道,“好嘞,若是能再搭把手,那是再好不過了。”

崔普也隨著花婆婆進了裡屋,隻在與琉璃插肩而過時,傳音道,“琉璃姐彆介意,花婆婆沒有惡意,隻是老人家年紀大了,總喜歡找人說說話。”

琉璃聞聲回眸,卻隻見到崔普放下裡屋垂簾時的頎長身影,心口一動。

也好。

琉璃摘下發髻上的木簪攥在手心。

是該換個簪子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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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巳時,布施的糧米便已放罄。

除卻駐點留下必要的看守,其餘弟子皆三五成群,一齊禦劍至郊外的胡楊林。

琉璃更是早早就到了,還特地在髻上彆了一朵白花。

在場的無極宗弟子清一色素白,麵對放置穀雨屍首的柴堆一字排開。

琉璃與綠意是女流,挨著安澤林,將將擠在人群的角落。

她越過眼前片片雪色的衣角,看到柴床上穀雨散完靈氣的屍首已開始腐化,露出的皮膚呈現出大片大片的褐色屍斑,心中甚覺沉重。

恍惚間,她似又回到了與銜玨對飲的傍晚,兩人望著天邊的烏金一點點沒入湖裡,銜玨微醺的嗓音分外醇厚,比酒更醉人。

他講了他與穀雨的前世,他講了他對生命脆弱的無力,他講了這世間的情感,以及他對這情感的困惑。

“這人世間的'情'到底是好,還是壞?”

他宛如古陶吹笙般厚重的嗓音好似還在她耳側回響。

琉璃握著木簪的手不斷收緊,冥冥中就覺得——銜玨一定會來。

“師叔沒來。”

安澤林看著她不斷張望乃至沁汗的額頭,遞了手帕,小聲提醒。

“啊?......我知道。”

被突然提醒,琉璃掩下心底的慌張,沒接手帕,將握著木簪的手背在身後,強行辯解道,“其實,我就是想看看今天來了多少人。”

琉璃垂首看了看鞋麵的雪,將鞋尖埋深了些,又抬起。雪粒在她青翠色的鞋麵聚聚散散,一如她鬆散的內心。

他,不會來了吧。

安澤林收回遞出的雲絲手帕,手掌輕輕一握,雲煙似的質感便被團在了手心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粗獷的內心,也能從她此時的狀態察覺出不同。

那些銜玨在的日子,她總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身影;她似乎隻會在他麵前展露出嬌俏的一麵;她說,她想明日再答複他。

大概是在等今日的銜玨吧。

安澤林素來性淡,不擅爭搶,亦或是他這人足夠被上天眷顧。

出身是潑天的富貴,入宗又深受同門愛戴,好似這漫長的百年都未吃過什麼苦。

可麵對心上人的彆戀,第一次,他生出了爭搶之心。

“其實,我是有一物要還給師叔。”

許久,琉璃淡然發聲。

安澤林回眸,見她雪色的掌心浮出一顆靈力外滲的靈珠。

煙霞似的靈珠擱在她掌心,像是捧著一朵雲。

安澤林眸色漸緩。

這是雲靈珠,他見過的,是銜玨用來保存身亡百姓屍首的。後來事多,他也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竟被琉璃細心收好,心下一鬆。

“有勞姑娘了。”

他仔細道謝,視線從雲靈珠轉移到琉璃皎月似的麵頰上。

今日琉璃不施粉黛,沒有鮮豔色彩的點綴,卻襯得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愈發雅致。

然琉璃還來不及答複他,便見一襲妙曼的雪色身影輕巧地越過一個個無極宗弟子,向著焚燒穀雨的柴床走去,竟是方才一直老實待在她身邊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