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對視一眼,皆神情凝重。
傳聞魔王會給每一個墮魔的修道之人施下魔王心訣,但凡妄圖改邪歸正都會受到心訣的反噬,重者魂靈俱滅、永不超生。
恰逢此時,銜玨帶著琉璃與崔普兩人趕到。
“不是說去西山嗎?怎麼到了沈府?”
琉璃嘴快道,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地上跪了一片,中間一個白發老道眼看就要油儘燈枯。
“這不是......清虛子道長嗎?”
他不是馬上要飛升了嗎?
崔普一個眼神,示意琉璃閉嘴,也上前找了個位置跪下叩首,琉璃立馬跟著跪下。
銜玨與清虛子平輩倒不用行此大禮,但他出於對清虛子的欽佩之情,仍躬身行了長輩之禮,恭敬道,“今日多謝相助。”
清虛子微微頷首以示敬意,可身旁的連年卻搶先一步怒不可遏、字字聲討道。
“久聞銜玨師叔大名,可'起死回生'明明是師叔自己的主意,為何昨夜非得將本要飛升的師父拉下水!”
“師叔已至渡劫,本可以自己煉化魔兵!”
銜玨微微垂眸,麵帶愧色、自知無力辯解,隻得緘口以待。
一側的琉璃卻徹底傻了。
難不成他是因為昨夜替她療傷損了修為,這才托付給清虛子?
這下怕是清虛子飛升不成,反要成魔了。
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不過轉念一想,若無她摻一腳,興許躺在這地上的就是銜玨自己了。
一時間,她竟不知是喜、還是悲了。
“連年,切莫怪罪於他,一切皆是為師自己的決定。”
清虛子嗓音蒼茫。
一旁蜷縮在地,被魔王心訣折磨的玄策更是在掙紮中留下兩行清淚。
他的聲音吸引了銜玨的注意,銜玨對著玄策念起了清心訣。
很快,玄策不再掙紮,如釋重負地癱軟在地。
“清心訣撐不了多久。”
銜玨淡淡道,也是在示意師徒二人要儘快進行最後的訣彆。
“師父!”
玄策滿身泥濘、匍匐至清虛子跟前,“弟子對不起您。”
下一瞬,魔王心訣再次發作。
“玄策,還記得沁芳嗎?”
那宛如地獄的鬼魅再次侵襲玄策的腦海,他漆黑的眼眸霎時轉紅。
“師兄,放下執念!”
見玄策再次入魔,連年高聲提醒,“師父都要為你而死,難道還不肯回頭嗎?!”
玄策捂住腦袋倒在地上掙紮。
眾無極宗弟子立馬圍成圓圈,將玄策圍至中央,高聲朗誦清心訣。
玄策體內的魂靈與封印在體內的魔主契約展開激烈博弈,可縱使外界的清心訣將魔主契約死死壓製,他強抑著心念不去想那位令他魂牽夢縈數百年的女子。
突然一朵雪梅從天際散落,落入玄策無力的掌間。
僅此一瞬,魂靈放棄掙紮,魔主契約破心而出,站了上風。
原本躺地的玄策乘風而起,念清心訣的無極宗弟子被擊倒一片。
他雙眸殷紅,俯視眾人,再次選擇入魔。
“敗了。”
銜玨淡淡道,嗓音帶著無限傷感。
每一次複入魔道,魔王心決的束力便會加深一層,他的人性便會脫離一層。
直至最後成為毫無人性的魔王屠戮工具。
此時的清虛子也已油儘燈枯,他嘴角溢出黑血,歪倒在地。
“師父!”
連年忙將其扶起,為其傳輸靈力。
“不必白費靈力了,阿年。”
清虛子阻止了連年的動作,嘴角卻傳來幾聲落寞的哂笑,他對著玄策道。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迷途知返,你有心結,且執念深重。可這人呐,總是想試試。興許........萬一......你能.......”
話未說完,清虛子再次噴出一口黑血。
“師父!”
連年不由輕喚出聲,淚盈於眶。
許是彌留之際,清虛子嗓音虛弱,似是最後的勸誡。
“贈在座一言,‘一念嗔癡起,萬重障門開。情隨緣起滅,緣落不複見'。”
“長風,為師不怪你,因為你也是為師的執念。”
在座眾人無不動容,隻此時的玄策一臉淡然,似毫無觸動,道了聲“無趣”,轉瞬隱匿不見。
突然,一股強勁的靈力在清虛子體內遊走,他捂住胸口,雙眸愈發殷紅。
察覺不妙,他立即招手喚來祝楠石。
“楠石你前塵未了,此生注定不入道門,尋得本心,可自行下山。”
祝楠石正情緒上頭,本欲辯解,卻想起夢中的藍衣女子,一時沒了言語,隻得應下,“弟子領命!”
清虛子微微頷首,最後對身側的連年道。
“你是我門內弟子中慧根悟性最差的,修為也提得最慢的,卻也是跟我最久、塵緣最淺的,無極宗一門一脈就交到你手上了。”
“師父!弟子無才啊!”
連年跪下叩首,垂淚不已,卻發現清虛子雙眸泛紅,怕是就要墜入魔道,整個人麵色逐漸陰冷起來。
“快!殺了我!”
清虛子抓住最後一絲理智、置劍於連年。
接著他整個人不受控製般飛身而起,懸於半空,手中的拂塵化劍,對準眾人,就要大開殺戒。
“殺了我吧!你還在猶豫什麼?”
清虛繼續朝跪地不起的連年怒吼,浮塵不受控製地擊飛兩名無極宗弟子。
祝楠石麵冷心熱,手執盤龍劍對準清虛子,卻如何也下不了手。
關鍵時刻,銜玨一馬當先持劍與清虛子對抗,其實以他現在的修為手刃清虛子不在話下,可他知道這是清虛子留給繼任門主的考驗,隻得對連年大喊道。
“現在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清虛道長快墮魔了!”
連年隻得執劍站起,卻殺意全無,“師叔,我......我下不了手!”
“你是一門傳人,怎可如此感情用事?”
銜玨故意失手,將清虛子引向連年的方向。
被魔性占據的清虛子立馬將目標對準了連年,就要發動攻擊。
連年持劍阻擋,卻招招留手,很快亦被擊落在地。
就在清虛子對其下死手一擊時,祝楠石衝前擋住,拂塵入腹、鮮血淋漓。
“祝師兄!”
連年大喊。
“啊年,他....他已經不....不是師父了.....”
祝楠石吃痛發聲,嘔出鮮血,“這是師父留給你的最後一課。”
說著祝楠石將手中的長劍遞於連年。
趕來的銜玨會意,將清虛子製服於前,朝著連年手中的長劍衝去。
清虛子瞬間斃命,鮮血漫紅的銜玨的雪色衣襟。
那一刻他握著清虛子形銷骨立的肩頭,胸口的痛感第一回落到實處。
他摸了摸臉頰,不知何時,竟有了淚。
清虛子略略仰頭,在銜玨耳邊輕道,“有勞宗友,切莫介懷。”
他竟,還在撫慰他。
突如其來的疲憊感刹那間席卷銜玨的全部氣力。
他望著眼前那張形容枯槁的臉,靈台驟然浮現出五百年前那位俯身拾起落蟬的少年。
興許有的人,來這世間一趟,就是為了渡濟他人一場。
清虛子臨終前恢複神誌,伏在連年頸間說出了最後一句遺言,“好徒兒,一門一百五十三名弟子交到你手上了。”
連年鬆開劍柄,長劍落地,摔得一聲脆響。
他隱忍了許久的情緒,終是在這刻爆發,泣不成聲。
無極宗一門共有三名內門弟子與一百五十名外門弟子。
即便師父因紀長風而故,即便到死都無力回天,他仍將他算作在內。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過如此。
在場之人無不大受震撼。
一切塵埃落定,崔普執意留在沈府料理清虛子的後事,銜玨與琉璃禦劍而上趕往西山。
兩人並肩立於各自的劍器之上,於翻湧的雲層裡飛速向前。
可清虛子救世濟慈的身影卻在琉璃的靈台久久揮之不去,她懂他的執念、也能理解他的選擇,畢竟師徒一場,論緣論情都難以割舍。
可銜玨呢?
若不是昨晚,她一時意氣自毀,他不會因救她而修為大損,那麼今日倒地不起的興許便是他。
就為了一眾與他毫無瓜葛的百姓?
一想到這裡,她心中澎湃的情感便難以休止。
“師叔,若昨日我未自毀,今日你會像清虛道長般煉化魔兵嗎?”
琉璃忍不住問出聲,嗓音潮濕。
“那是最好的結果。”
銜玨嗓音淡然,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以自身性命,換被玄策誤傷的百姓性命?”
琉璃不可置信,他怎會如此輕描淡寫,像是毫不在意。
銜玨抬眸,眸光越過眼前的層層浮雲,顯得格外堅毅。
“修道之人,必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琉璃眼睫輕顫,她默念著這句話,心中仿若有萬千思緒湧入。
高聳如天的玄靈聖樹轟然倒下、無數的師門弟子慘死在她腳邊、玄靈宗供養的大片綠林眨眼間枯萎塌陷、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
她被人生生挖去內丹,神魂俱碎,在那無數個暗無天日努力修補魂魄的日夜,她咬著牙告訴自己,整個玄靈宗就剩她了,她一定不能倒下。
妄圖以兩人之力扳倒整個魔界,難嗎?
難。
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在劫難逃、哪怕落得個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
她都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突然,琉璃就釋然了。
她與銜玨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同類人。
不,準確來說,是她、銜玨與清虛子三人。
他們都甘願為心之所向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