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倉皇而逃,遁地千裡,不至一刻便趕回了沈府。
預想中的妖氣衝天沒有出現,反而一片寧靜祥和。
府內的家丁、仆役已全部撤退,門口僅有兩名無極宗弟子看守。
他的數百魔兵呢?烈焰淬燒的滾滾濃煙呢?
怎麼全都沒了!
他輕而易舉地繞過看守與結界,終尋著飄渺的妖氣,追蹤到沈府後山的一個院落。
隻見四方院落中央擺著一口巨大的煉爐。
難道?
不好的預感劈頭襲來。
他一把掀翻爐蓋,撲天的妖氣衝天而起,裡麵竟全是他魔兵的殘骸!
“你們怎敢公然淬煉魔兵!”
玄策不覺仰天長嘯,一把推翻了煉爐,黑色的碎骸撒了一地。
周圍響起規整的腳步聲,玄策再一回眸,兩排持器的無極宗弟子已將其包圍。
“哈哈.....”
見此情形,玄策不由失聲大笑,不屑道,“就憑你們幾個外門弟子?竟想攔我?”
“銜玨師叔說得果然沒錯,紀長風,你當真是無極宗的叛徒!”
祝楠石勁厲的嗓音從天而降,他一身護甲、持劍墜落於玄策身前,下一刻,盤龍劍出鞘,劍鋒直指玄策。
玄策冷哼一聲,似乎並不把來人放在眼裡。
他抬手一揮,一股濃黑的靈力便如毒蛇般從盤龍劍的劍鋒蜿蜒至祝楠石握劍的手,朝他吐著芯子。
祝楠石旋身向上,幾下狠厲劍招,方才勉強擺脫束縛,連退幾步。
“終於不用藏著掖著了,大師兄。”
玄策放肆笑著,“自打我們入師門,你的靈力便從不及我,隻因你是禦劍山莊的大少爺,我便隻得將大師兄的名號讓與你,處處居你之下。”
“這便是自詡名門正派、氣正風清的無極宗做派。”
玄策回首望天、言語裡滿是譏諷。
“你若不服,我們大可光明正大比一場,將這大師兄的名頭讓你便可,何須墜入魔道!”
祝楠石大為不解,他向來視這些虛名為糞土。
他私以為既是同門手足,本該相互扶持、共修正道,名頭隻是稱呼,如何會生出怨念。
打心底,他仍不願相信朝夕相處百餘年的同門竟是潛伏已久的魔族奸細。
“紀師兄,師門待你不薄,我們手足百餘年,你究竟何以至此啊?”
一道熟悉的、語重心長的男聲從玄策身後襲來。
他警覺回首,發現竟是向來伴師父閉關的一門三弟子連年!
他不由轉眸四顧,心下一驚。
既連年到了,想必他們的師父——清虛子也到了。
可清虛子道行已足,正處飛升關卡,近年來都在閉關修煉,如何會因他放棄飛升、提前出關?
不會的,清虛子不會來。
他的心底默念。
然而下一刻,鶴發白髯、一身雪色道袍的清虛子從暗處走出。
他比上次相見更蒼老了,滿臉褶皺,神情疲怠。
玄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為上次一彆,便是永彆,清虛子飛升成神,而他永墜魔道,生死不複見。
“師.......”
玄策失神出聲,卻立馬意識到他們身份的對立,神情肅然。
清虛子卻沒有介懷,他緩慢行至玄策對麵,目光一寸寸地掃過他現在的模樣,微凝著眉、神情落寞。
“長風,你與楠石一百六十二年前同日拜於我門之下,你是我在雪山救回的孤子,而祝楠石則是由他父親領來,你們雖世俗身份天壤地彆,可在我眼裡,你們並無不同,我也深知你靈根頗慧,修行絕佳,你可知我為何總讓你屈居楠石之下?”
玄策立於原處,不發一聲。
清虛子續言,“你們正式修行入秘境那日,我派靈獸偷襲,楠石雖知力不可當,仍死死護你於身下。”
修行之人耳清目明,所曆之事,永世不忘。
玄策與祝楠石兩人不約而同想起當日之事。
秘境是雪山,滿天的風雪呼嘯而來,兩個年輕人在風雪裡艱難跋涉,每一步,都深雪漫膝。
“你多大了?”
少年祝楠石走在前方,眯著眼問。
“未及弱冠。”
少年紀長風縮在身後,嗓音帶著怯意,他不久前才在雪山經曆生死劫,怖意未褪,戰戰兢兢。
“那我比你大,我剛及弱冠。”
祝楠石粗朗的嗓音帶著暢意,“你我既為同門,我便為兄,你為弟,從今往後,我護你!”
青年紀長風抬眼,還來不及回答,撲天的風雪裡猛顯一獸,長著血盆大口朝他們而來。
“快跑!”
青年祝楠石大喊,拔出藏在胸口的短刃便艱難迎敵,可力有不逮,剛準備轉身逃匿,卻見少年紀長風呆立原地。
“你還真是.....”
少年祝楠石剛想罵,卻見那人瘦瘦小小、驚懼萬分,想必他也是被嚇著了。
“算了,要死一起死吧。”
少年祝楠石放棄掙紮,護他於身下,兩人暴露於惡獸眼下,一同屏息,等待死亡降臨。
“我護你”三字從來不是一句戲言。
記憶遷回,兩人不約而同望了彼此一眼,這一眼穿越百年。
百餘年的共同修習、並肩作戰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有感而發,是超越血脈的手足情深。
玄策突覺心底一陣刺痛,像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這百年裡,祝楠石依舊不改其俠義作風,紀長風卻從那個孤立無援的孤子成長為獨當一麵的二師兄。
終於在某個正邪交鋒的夜裡,兩人背道而馳。
清虛子再次發聲,聲音溫吞,蒼老的嗓音聽得人心疼。
“長風,我知你表麵寬厚謙讓,不過身無長物、無所依仗。我想著若有人護你,興許能躲過.....躲過”
話未道儘,清虛子便兩眼泛紅,嘔出一口黑血,跌落在地。
“師父!”
三人皆飛身相迎,祝楠石搶先接住,圍著的無極宗弟子跟著跪了一片。
連年則擊落玄策欲接的手,厲聲道,“紀長風,你好好看看,你把師父害至何等境地!”
話末竟帶了哭腔。
“怎會如此?”
察覺清虛子眼中的紅光有異,玄策深感不解。
縱使提前出關,也至多飛升失敗、修為大損,怎至走火入魔?
“魔兵,是由師父煉化的,為了讓西山那些被你傷害的百姓起死回生......”
連年為清虛道長拭去唇邊血跡,嗓音愈發哽咽。
煉化魔兵最易走火入魔,況且清虛子本就渡劫失敗,修為大損。
“難道銜玨所用之法乃神界傳說——因果逆轉之術?”
玄策滿眸震驚,神界的法術向來隻存在於傳聞。
難怪定要讓他單獨護送白無雙去西山,其根本目的,原來是為了他手下的魔兵。
“好你個銜玨!”
玄策的眼眸帶著陰冷。
昨夜,銜玨隻身獨闖無極宗一門,指明要見清虛道長,並將近日洛河鎮發生之事、事無巨細、一一報稟,最後將“起死回生”之計奉上。
連年雖為紀長風的叛變感到痛心,但也認定師尊不會同意他煉化魔兵的計謀。
全盤通稟後,誰知,不消片刻,師尊竟從關內出來了。
“不可能!”
“我不信!”
玄策堅決否認。
洛河鎮一百多口性命乃他一人所造殺孽,與旁人無關。
早在他墮魔之時,便已做好永生永世魂靈破滅的準備。
他從不需要任何人的相助與憐憫。
“長風.....”
清虛子艱澀發聲,他對他招招手、喚他過來。
玄策卻覺腳底生釘、無力移動一步。
“你我師徒一場,便是命數相通....”
清虛子嗓音愈發飄渺,卻徹底擊潰紀長風的心理防線。
他胡說!
明明墮魔是他自己的選擇,與他有何相乾?
就為了一個百年前偶然撿來的孤子?千年修為毀於一旦。
何至於此!
玄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一百六十二年前的雪山,他作為一名擁有遠大抱負的畫師,誓死要找尋這天地間至美之景,甚至不惜以身犯險,深入雪怪的老巢。終因一時執念,痛失永愛。自己也重傷倒地、昏迷不醒。
就在他意識逐漸模糊、天地蒼茫一片時,一白發老翁於冰天雪地裡朝他伸出拂塵,再睜眼,是閃著火光的溫暖洞穴。
“你既孑然一身,就跟在我門下吧。”
清虛子含笑的臉龐在他記憶裡閃爍。
“修行重修心,心不淨則行不達,長風,無論何時都要守住本心。”
清虛子的諄諄教誨響於耳際。
原來那些彷徨無依的孤寂時刻,他從來都不是獨自一人。
他的師父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後啊!
不覺中,玄策已雙膝跪地,匍匐至清虛子麵前,臉上的麵具褪下,露出紀長風聲淚俱下的臉。
“對.....對.....不.....”
然而他話還未出口,突然,一股鑽心的蝕骨之痛從他的頭骨蔓延周身,他捂著腦袋在地上翻滾。
“是,魔王心訣。”
玄策在痛苦的哀嚎中艱難發聲。
“玄策!你忘了你是誰了嗎?”
魔王化印那宛如從煉獄傳出的魔音在他腦海裡回蕩,每一個字眼都仿若在錘擊他的靈魂。
“啊!~~”
一陣陣慘痛的叫聲從玄策嘴裡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