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
月明星稀。
銜玨、紀長風、琉璃、花色一行人一齊從沈宅出發前往洛河鎮大街。
“怎麼穀雨也沒來?”
琉璃往身後望了望。
花色撫了撫特地戴上的翡翠珠釵,也跟著望過去,眼神頗有些失望。
祝楠石這個鐵疙瘩不愛湊熱鬨,她能理解,可穀雨沒來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況且待在沈宅這麼個詭異的地方,還不如出來溜達安全。
“他說想留下修煉。”
紀長風解釋道。
“也是,臨陣磨槍,不亮也光。”
花色故作很懂地接話,也不知在安慰誰。
這都什麼跟什麼?
聽得琉璃想笑,本還想編排幾句,卻抬眼被掛在天空的圓月吸引。
今晚無星無雲,長夜如綢、幽深莫測,像是一個不留神就要把人吸進去,唯獨一輪玉盤似的圓月高懸空中,給人無與倫比的孤寂感。
“月亮可真圓呐!”
琉璃感歎道,將一行人的視線都引至圓月。
銜玨也跟著抬眼。
轉過沈府的邊角,喧鬨聲漸起,花色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被紀長風的一句掩扇低語挑撥得戰戰兢兢。
“不對勁兒,被跟蹤了。”
一股飄渺的妖氣若隱若現地朝他們襲來,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其實琉璃也有察覺,隻是覺得奇怪,明明沈府沒有絲毫妖氣,為何跟蹤他們的人會有?並且探靈力,不像是什麼跑腿跟蹤的低等妖物。
難不成他們不是同一撥?
“我們兵分兩路,一路南、一路北,甩開跟蹤後亥時一刻在沈府門口集合。”
還不待琉璃思考,紀長風便迅速地下達指令。
敵我不明,兵分兩路,也好探探那邊的虛實。
說著,紀長風朝他身邊的花色使眼色,示意她跟他走。
花色無措地望了望琉璃,得到許可後,便悄悄跟在紀長風身後快步離去。
雖然身後的妖物有些修為,但身邊跟著個這麼法力高強的半神。
琉璃甚至覺得該害怕的應該是他們。
位於中間的兩人一空,銜玨與琉璃自覺縮短了距離,原本擁擠的小巷霎時變得空曠。
月光如水籠在兩人身上,隻聽得到兩人輕微的腳步聲與衣擺摩挲的聲響,感官被無限放大。
許久沒有與女子同行,琉璃身上自帶隱約的暖香與夾道濃烈的桂香融合形成好聞的合香,令銜玨靈台一空,仿佛好多年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他不覺放慢腳步,落在琉璃的身後,與她拉開距離。
愈接近正街,桂花的香味便愈是濃烈。
轉過一個昏暗的街角,宛如墜入一條瑩亮的燈河。
裹著糖漿的山楂串、搖著擺子的撥浪鼓、冒著熱氣的紅糖饅頭。
叫賣聲、問價聲、笑聲、嬉鬨聲充盈入耳。
相似的場景,令銜玨片刻晃神。
麵前琉璃的身影仿佛與夢中白瑜的背影重疊,她笑著擺弄攤位上的人形泥偶。
“青玉道長,這隻麵具好看嗎?”
白瑜戴著兔首麵具朝他轉過身,摘下麵具露出琉璃的臉,“銜玨道長,這個泥偶和你真像!”
驟然灌入腦海的回憶仿若撕開過往時光的口。
一股熟悉的柔軟觸感隔著漫漫時光撫向他的右手,令他心口微微發顫。
五百年前,也是這樣一條熱鬨的長街,他與白瑜並肩走過。
女子微微垂眸,左手擦過兩人相觸的衣袂,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右手。
心跳在霎時亂掉,片刻猶豫後,他緊緊回握住。
感覺不會騙人。
他可能,的的確確,動心過。
羞辱、難堪一擁而上。
銜玨不願承認,他作為天界最受矚目的新神,若不是受到蠱惑,怎會對一介凡人動心?
這種情緒蔓延到眼前的女子。
“無趣。”
銜玨冷冷瞥了一眼琉璃手中刻畫得呆板木訥的道士泥偶,背身朝前走去。
“臭道士!不解風情。”
被潑了一盆冷水,琉璃小聲嘀咕,本想一怒與其分道揚鑣,可身後漸濃的妖氣還是迫使她厚著臉皮跟了上去。
接著便是兩人一前一後、毫無交流地遊街。
銜玨雙手負後、箭步如飛、像是在刻意甩開什麼,卻恰好夠琉璃的步速跟上。
直到行至長街燈火闌珊的儘頭,一顆碩大的百年金桂出現在兩人眼前。
旁邊白日燈火鼎盛的寺門緊閉,像是被隔絕在繁華之外。
“走那麼快乾嘛?又不趕著投胎。”
琉璃邊抱著潭邊的白玉石柱喘著粗氣,邊抱怨,瓷白的瓜子臉染上胭紅,鬢邊的連枝海棠絨花微微顫動。
這個臭道士,可真陰晴不定。
霎時,晚風拂枝、桂落繽紛。
銜玨好似做了什麼重要決定似地轉過身,眸色淩厲地盯著琉璃,站在晦暗的月光之下,他仿若暗夜中走出的神明。
這陣仗,唬得琉璃立馬直起了身。
“琉璃姑娘,你說這世間的債該如何還?”
“那得看是什麼債。”
還以為要問什麼石破天驚的大秘密,就這兒?
琉璃整個人鬆弛下來,隨口一答。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不過看銜玨這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應該不是什麼身外俗物。
“莫非是情債?”
琉璃眉骨輕抬、試探道,滴溜溜的眼珠直轉。
銜玨眼眸回避。
琉璃頓時心下了然。
不過看這臭道士人模狗樣的,勾引幾個無知少女倒也不是不可能。
琉璃摸了摸下巴,一臉複雜。
“不過既是情債,你還她一段情,不就完......”
“不可能!”
琉璃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銜玨斬釘截鐵地打斷。
還沒見過有人出爾反爾這般快的,琉璃有些驚,結巴道,“既然不想,不如.....彆還了......”
可轉瞬間,男子高大的身影已逼近琉璃的鼻尖。
銜玨輪廓分明的臉在琉璃的眼前不斷放大,漆黑的眸子如浸水的玉石,仿佛擁有吸附人心的魔力。
驚得琉璃差點咬了舌頭,往後退了一大步,慌忙改口,“我的意思是,這世間大多男女之情皆是緣起情落,兩不相欠。”
琉璃覺得她這反應速度與辯解能力已經近乎完美。
奈何眼前之人仍毫不放鬆、步步緊逼。
“若是非還不可呢?”
不是,這人不是腦子有病吧?
怎麼還跟她較上勁兒了?
男子衣袍上清淡的檀香由於距離過近愈發濃烈,銜玨極具攻擊性的長相自帶氣場。
“那你就......讓她開心。”
靈台岩機了半刻,琉璃才將將憋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想嘛,情不光隻指情愛,情緒也是一種,換個角度補償也是一樣。”
琉璃覺得她已經將牽強附會發揮到了登峰造極。
銜玨的眼神有所鬆動,可逼近的動作卻沒有停止,琉璃被迫退到了樹乾,直到退無可退。
“喂,你到底想乾嘛?”
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呢!
這夜黑風高、孤男寡女。
縱使他銜玨不想負責,也大可不必找她琉璃的麻煩吧。
“桂花。”
銜玨抬手,從琉璃的鬢上摘下一粒桂花,小小香香,碎在風裡。
時光仿佛在兩人之間凝固,銜玨望著桂花的眼神認真又迷惑,像極了幾百年前望著雪粒發呆的孟青玉。
琉璃不由怔神,陷入回憶。
“怎麼了?”
白瑜回頭,便見孟青玉正拈起她帽簷上的雪粒。
“很羨慕它。”
孟青玉話很少,所以每次開口都顯得格外真摯。
“雪有什麼可羨慕的?片刻便消融了。”
“它落在你身上了。”
記憶裡孟青玉深邃的眼神,像是這麼些年來覆在琉璃心上的落雪。
隻是太過嚴寒時,雪不會消融,隻會越積越厚,壓彎枝頭、埋沒田野、冰封河流......
不覺中,琉璃的眸上已泛起的一層朦朧的水霧,這眼神落在銜玨眼裡有些眼熟,可還不容他細想,突然,他乾坤袋裡穀雨的傳音符亮了起來,他忙收神查看。
“師叔,不好了.....快,回,來!”
嘈雜紛亂的聲音中,穀雨的嗓音顯得格外虛弱。
下一秒,追魂燈已浮現在銜玨的手心,再一眨眼,兩人出現在沈府白公子的院落前。
“這是什麼法器?”
突然如其來的場景轉換還令琉璃雲裡霧裡,兩個時辰前奢華敞亮的沈府已經大變樣。
“追魂燈。”
銜玨來不及解釋,便被眼前的一幕震驚。
府內濃霧環繞、妖氣彌天。各類妖物在沈府大開殺戒,打鬥與慘叫聲連連,四處橫著或死或傷的家丁,血流了一地,場麵十分慘烈。
如今連通人魔兩界的陰陽井仍在封印當中,如何會驟然出現如此大批量的邪魔?
銜玨心覺不妙。
兩人還未站穩,一個豬妖提起釘耙便朝銜玨砸來。
銜玨負身而立,背在身後的右手一個法訣,竟徒手生出一柄亮著金光的氣劍,他一個飛身朝豬妖刺去,妖物大聲呼痛後轉瞬化成一攤黑霧消散。
被他護在身後的琉璃也立馬進入備戰狀態,抽出腰間的軟劍防身。
“假的。”
原來如此,這些妖物皆乃法術所幻,
這樣的話,便簡單多了,銜玨掃了一眼庭院外包圍著的形色各異的妖怪。
許是受到控製,妖怪們竟皆停下手中的搏殺,從四麵八方使出絕招朝銜玨包抄。
銜玨也不慌,置劍於上,雙手空合,行氣掌間,金光四起。
“劍出龍淵,萬劍歸宗。”
霎時,懸浮於空中的氣劍幻化成千萬隻閃著金光的利劍,朝著四麵八方的邪魔瘋狂掃射、絞殺。
隨著一攤又一攤黑霧消散,庭院恢複平靜,隻剩下負傷的家丁、護衛躺在地上、吃痛地哀歎。
“穀雨?”
緩過神來的琉璃一眼覷見躺在石柱旁渾身是血的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