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修為已至半神,再高階的法術受於身他多多少少都能有所察覺,除非,是下在了飯食裡。
而這些天,他的飯食都是無極宗弟子準備的,也就是說,無極宗出了內鬼。
茶桌的氛圍霎時變得凝重,四人皆低頭飲茶,穀雨的臉色更是白得可怕。
然而比穀雨更一頭霧水的要數琉璃,她不過是稍稍顯擺了一下她的靈力,怎三個高階修士都被她唬無了語。
害,她方才應該說兩盞茶的。
這人啊,太厲害也不行。
覷見琉璃得意的小表情,銜玨垂頭不語。
“四位道長也是來賞桂的?”
許久,琉璃打破沉默。
隨著四人一致抬眼,長風若無其事地接話道,“算是吧,順便了卻一樁宗門小事。”
話雖說得雲淡風輕,長風的心裡卻不由打起了鼓,如今四人都被下了禁製,尚且還不明禁製的方麵,前路又未卜。
眼前女子雖出現得蹊蹺,見此坦蕩之狀,先不論其所謀為何,大概率應與下禁製的人非同一目的,既同為修士,不如拉其一起,興許關鍵時刻能幫上一幫。
於是出聲試探。
“姑娘好情致,洛河金桂實乃九京一絕,桂燦若金,香飄萬裡,我宗弟子常來此地遊曆,我等今日有幸前來亦是欣喜萬分,不知琉璃姑娘可有落腳之處?”
凝神聽了一大段客套話,直到最後一句,琉璃的眼瞬間亮了起來。
他這是,準備邀請她嗎?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琉璃的的嗓音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個度,“未曾。”
祝楠石不動聲色地看了季長風一眼,他並不想帶上這個形跡可疑的陌生女子。
季長風回望祝楠石唇角微微翹起,祝楠石便知他已有了主意,不再言語。
銜玨眼神覷了幾人一圈,明了各自懷揣的心思,隻低頭飲茶。
“我等正好受領主之邀,前去他洛河鎮的府宅做客,不知姑娘是否願意一同前往?”
“願意!”
琉璃回複地響亮而乾脆,倒顯得有些圖謀不軌,花色不由扯了扯她的袖子。
四人聞聲抬頭,季長風麵色微變,似悔意頓生。
“我的意思是,能與無極宗如此名門正派一同前往,實乃吾等之榮幸。”
說著琉璃還應景地作了個揖,又與長風客套了幾句,幾人才一同啟程上了路。
琉璃與季長風打頭,後麵跟著祝楠石與花色,銜玨與穀雨走在最後。
倒也不是祝楠石想走在琉璃兩人的身後,而是琉璃總是時不時地轉過頭來找他答話,對他的興趣明顯高於旁人,倒顯得她身旁的季長風有些多餘。
“你們無極宗的劍修除了本派劍法還會另外修習其他劍術嗎?”
“看個人造詣。”
長風回得中規中矩,順帶還不忘誇一下對方,“昨日琉璃姑娘的逍遙七劍可謂精妙之極、瀟灑磅礴,若非我是個法修,改日還真想好好討教一番。”
“季公子過謙了,無極劍法聞名九京,又怎看得上我等散修機緣得來了孤譜,尤其是祝公子的盤龍玄鐵劍,連街邊黃口小兒都念念有詞‘邪魔擋道,盤龍出鞘’,不可不謂之一絕。”
琉璃說話間,側臉微仰,拿一雙水光瀲灩的葡萄眸子往後勾著祝楠石的目光。
看得祝楠石眉頭輕蹙,他索性撇開臉,默不答話,看向彆處,正巧讓了個缺兒,露出身後銜玨那張無喜無悲的淡漠臉。
他目視前方,眉頭微凝,似在思索。
兩人眼神順勢相撞,一想到昨日這從天而降歹人的戲弄,琉璃含情脈脈的“勾”瞬間化作惡狠狠的“剜”,並飛快地回過頭去。
被孩子氣地狠狠剜了一眼,銜玨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望著一支玉蝴蝶簪釵在她如墨的發髻上輕輕搖曳,不由唇角微彎。
看來他們重逢的這個頭起得並不好,不過也不知是不是緣分使然,他們竟又這般陰差陽錯地同了路。
天上一日,地上三年。
銜玨記憶裡那張驕傲、得意、古靈精怪的臉與麵前女子的身影重疊,不知為何,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遍襲全身,令他心安。
幾人步行了不到半個時辰,身旁穿行的行人漸多,連小販的叫賣聲也開始此起彼伏,眼見即將進入洛河鎮的正街。
“有古怪。”
祝楠石驟然出聲。
今日秋高氣爽、清風不躁,四周往來行人如梭、喧囂如常,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正午,何來古怪?
琉璃與花色雖覺奇怪,仍緊了緊手裡的劍,戒備地四處張望。
不過既然是他祝楠石發話了,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古怪在哪兒?”
琉璃立即追問。
“太正常了。”
祝楠石的回答頗為鄭重。
“……”
什麼叫太正常了,所以古怪?
琉璃下巴都快聽掉了。
他祝楠石,不是有病吧?
“琉璃姑娘有所不知,我四人前來就是收到了洛河鎮有妖魔作祟的消息,並且來時遇到了禁製,似是不願讓我等接近洛河鎮。”
季長風善解人意地解釋道。
原來如此。
能對三個半神級彆以上的人輕易下禁製,想來並不簡單。
“不是太正常,是太和諧了。”
身後的銜玨罕見地接話,一語道破這迥異違和感的來源,幾人的神經瞬間拉滿。
縱便在管理得井井有條的無極山腳,也並非所有人都能快樂無憂。
頑皮小兒、辛苦勞作、久病纏身、年華老矣,再繁華的鬨市也有淒苦的哀歎。
而這整條街上的人卻都掛著滿足的笑容,咧開的嘴角透露著詭異。
衣衫簡樸的婦人麵帶笑容地擦去頑皮孩童臉上沾染的煤灰,而不去責怪他弄碎了糊口燒火的煤球;麵色蠟黃、不久於人世的老乞丐心平氣和地蜷縮在街角曬太陽,臉上沒有半分愁苦;失去雙腿的少年不知疲倦地叫賣。
所有不幸,似乎都被幸福籠罩著。
而被這詭異幸福包圍住的幾人卻如墜冰窟、不寒而栗。
祝楠石立即凝神運氣,靈識擴散,卻感應不到任何結界與法術,就像是一個尋常的村鎮。
事情愈發古怪。
直到一道清亮的女聲打破沉寂。
“大道至簡、百姓安居樂業難道不是我們每個修道之人的終極使命嗎?”
原來是一直隱在人群角落裡的花色發聲。
幾人略略相視一眼,搖頭離去。
“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
見眾人訕訕,花色小聲拉著琉璃的衣角問道。
“你啊!真是白活了幾百年。”
琉璃用手點了點她的腦袋,語氣難得正經,帶著與她氣質違和的故事感,“人這一生,就是來渡劫的,所謂歡愉無非苦中作樂,人生的底色本就是苦的。”
一字不落、鑽入銜玨的耳裡。
他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女子挺翹的鼻尖在微涼的秋風中泛紅,眼神像是融化的雪水般柔軟。
這句渡人解語耳熟能詳,可從她口中聽到,卻令他莫名感到酸脹。
那種不知緣何,卻落到實處的情感剝離感又一次向他襲來。
“姑娘有理,隻是未免悲觀了些。”
穀雨聞聲笑著解圍,“與其說是渡劫,不如說是體驗。喜怒哀樂本是人生常態。就如進食,酸甜苦辣鹹,各有其中滋味。”
“穀雨小師傅說得真有道理。”
終於聽到有人支持自己,花色憨憨地笑了。
“不敢、不敢。”
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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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幾人抵達一處位於洛河鎮中軸的氣派府宅,紅漆石柱旁立著兩個石獅子,門梁懸著的碩大牌匾描金雕花刻著“沈府”兩個大字。
祝楠石眉頭微頻,他向來不喜鋪張浪費。
“這就是領主沈生的住所了,他原是洛河鎮的普通村民,在五年前的洛河鎮洪澇中治水有功,被洛河鎮百姓推舉為領主。”
穀雨從容介紹道。
眼尖的沈府家丁見來人身著無極宗道袍,忙先派人進去通報,之後熱絡地前來迎接。
“各位道長,裡麵有請。”
諸位點頭跟隨,手裡的劍卻都緊了緊。
府內裝飾奢華,雕梁畫棟、奇山異石,綠蔭處甚至傳來鳥鳴,與尋常府邸無異。
祝楠石心裡倒希望這是座妖氣四躥的府宅,斬妖除魔,便是最痛快的匡扶正道。
怕就怕這平靜中暗藏的深旋。
敞亮的正廳擺放著八座紅木座椅,間隔的四方茶桌上已上好了濃香的茶水。
見來人,主座一位身著玄紋紫袍、眉目雅致的年輕男子起身相迎。
沒有威壓,如果不是個普通人,便是修為高深到足以隱藏威壓的高人。
“恭迎各位無極宗道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鄙人沈生。”
“領主有禮了,在下無極宗紀長風,這三位是鄙人的師叔銜玨、師兄祝楠石、同門穀雨,兩位女道友乃途中所識,久聞領主治理有方,洛河鎮是遠近聞名的安樂村,特一同前來造訪。”
一番寒暄後,銜玨與祝楠石、紀長風居上座,穀雨、琉璃、花色隨後。
明明是客套的寒暄,花色卻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試探與凝重。
在魔界自在慣了,她還是首次體會到“鴻門宴”這個詞語,有些坐立不安。
直到落座,一股強大的威壓向眾人傾逼。
諸位才注意到一位白衣男子自□□款款走來,他眼亮似星,眉目如畫,右手執扇,彆有一番清雅的風流姿態。
此人修為絕不在幾人之下。
琉璃不由暗自嘀咕:原來背後有人。
“各位,這位是鄙人的摯友白公子白無雙。”
沈生做著介紹,望見來人,白公子搖扇的動作卻滯了滯。
銜玨發現他的目光在略過祝楠石時閃過不易察覺的驚慌。
“各位有禮了。”
白公子嗓音清透,宛如空穀回音,不似常人,著實驚豔了眾人一把。
隨後,他在沈生旁的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