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高三那年,她把一……(1 / 1)

Naomi Lydia馮 12361 字 11個月前

高三那年,她把一切重心放在SAT練習題與獎學金、助學金申請上。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有大學錄取而沒有助學金,那才是樁悲劇,還不如什麼都沒有來的好。瘋魔的將申請文章寫了又寫 ,幾百字的文章,承載的是數年流血流淚得千瘡百口的心靈。與此同時她進行著一項秘密的手工項目,學校並沒有服裝設計課導師,但校長被她的執著與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打動了,從而派出藝術老師監督指導。這位藝術老師將她厚如放大鏡的深度近視眼鏡貼向學生的作品,嘖嘖感歎:“你真是天生的藝術家,這些靈感和技術,都是從哪兒得來呢?”

哪裡得來的?全是從破產的服裝工廠,賴以生存的乾洗店,還有承載著童年之夢的梅西櫥櫃展得來的。Naomi擺弄著不儘其數的小型人體模特,將一件件華服如勝利的旗幟裹在她們的身上 — 還多虧了內特的慷慨解囊她才弄來許多的小模特,他從母親衣櫃裡順走了舊白狐大衣,蕾絲長筒襪,珍珠項鏈與一條Dolce & Gabbana絲綢花裙子,這些統統被改造成模特身上點綴著閃亮珍珠的綾羅綢緞與皮草外套。她不知Nate如何與母親做出交代,如果她得知自己的存在,會將她視為什麼?腦中零星陳舊的中國曆史霎時間鮮活起來:妹喜,妲己,褒姒… 紅顏禍水。

“你是香奈兒,”他強打精神,半開玩笑的說,“我是資助人鮑伊。” Nate正在創作一部新的反社會諷刺類小說,被自己的寫作與落後的SAT分數折磨的疲憊不堪。他這朵花,已經開始謝了。

然而閃光燈從不打在他身上,鏡頭追隨Naomi,這個全身心沉浸在玻璃雪球裡的極富野心的窮孩子。她在製作背景舞台,用紙箱、木板、舊聖誕樹上的杉樹支、破舊的白棉花與紙屑營造出紐約在冰天雪地中依然繁華的大飯店,衣食無憂的人兒身穿華貴衣裙,圍著兩層樓高的聖誕樹跳舞,那聖誕樹上頭還有盞通了電的金星,一按按鈕,金燦燦的發光。

“這兩個灰色褐色的小人兒呢?”藝術老師很老很瘦弱了,鳥爪一樣枯槁的手指向一個小角落,兩個小人兒趴在那兒,做賊似的偷窺這場聖誕夜宴。

“哦,他們,”Naomi手持藝術老師借與她的相機,“哢嚓”“哢嚓”的拍著照,輕描淡寫也麵無表情的解釋,“他們是做著夢的孩子。”

你看,從她倆的角度看,盤踞在兩人之上的藝術老師像片背景烏雲,一個虎視眈眈的食人巫婆,還有那洛克菲勒的聖誕樹,是虛無縹緲的夢境。那些玻璃窗裡的尤物統統活的像真人,但每個都是塑料。

“Bravo!” 藝術老師被這新奇的想法驚豔了,鼓著掌,“兩個孩子關於一個聖誕節的時裝夢。”

她受了Joe離世的刺激,極為強烈,她怕死了還沒跳出萬年冰窟,連在地鐵上都馬不停蹄的讀書,任誰看了都該誇讚這是位家教極為嚴謹的女孩子,她有本事把自己從周遭嘈雜的環境中抽離出來,能夠靜靜的,在人聲鼎沸烏合之眾的紐約地鐵線上背誦英文單詞。了不起的人總能自我救贖,再不濟,也能自我麻痹。

真的,一切似乎在往美好的方麵運轉。她那奮不顧身的學習態度在家裡也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查理斯親昵的鼓勵她,同時也給妻子打氣,快快存夠繼女上大學的本金,好教她搬離這棟公寓。他眼看著自己的小女兒一天天長大,家裡不幸的隻有兩間小臥室,大小兩個疊羅漢似的擠在上下鋪,他的女兒可憐巴巴的問:“Papa,我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房間?”他巴不得Naomi趕緊高中畢業,搬走消失才好。小女兒完全不會說中文,與查理斯的關係比誰都好,在他的教育與挑唆下,和姐姐的關係惡劣的如國王與惡龍的絕世對決,小小年紀就對這黑發黑眼的姐姐滿懷鄙夷,時常惡言惡語。她竭力否認自己身上那半中國血統,“我是美國人,”她奶聲奶氣卻又斬釘截鐵的說,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出生在美國,是公民。我和你就是不一樣。”小妹妹也在這樓裡交了朋友,來年就上小學了,她和她的朋友在花園裡玩耍嬉鬨,時間如同車輪子,不斷前行的同時也不斷的輪回。

至於她母親,母親與她之間的感情更是鬥轉星移的厲害。頭發早早開始花白,和猴子越生越像的皺巴巴的母親小心翼翼,悄聲細語的和她說話,好似有些怕她。如今她比母親高出整整一頭,也更結實健美,每每垂頭望著對方迷茫困惑的雙眼,真難想象是從她肚皮裡鑽出來的。可是,為什麼怕她呢?是怕她一直銘記當年被當出氣筒的歲月,陰森的盤算著報複?抑或著,母親把這個孩子看做蟄伏許久、有獨立思想的強有力的大鳥,迫不及待的要振翅飛走了,但算不準大鳥會不會飛回,駝著自己向上飛翔?還是她明知存款絕付不完女兒四年的大學學費,膽戰心驚,怕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自己的人生儘是可恥的遺憾與失敗?無論如何,在Naomi眼中,隻有高中文憑的母親焦頭爛額的應對她私立高中的學雜費,這已經夠了,夠她感激愛戴母親一輩子。畢竟在這裡,在布朗克斯,儘是為了不陷入生存之泥沼而遺棄子女的父母親,身體上,精神上,比比皆是。

能做的隻有不停的往前衝。冰窟裡泡的久了,體內熊熊燃燒的火焰終有儘時,要麼就把先自己內裡燒空,一個行屍走肉的空芯人。趕在11月份她提交了ED材料,SAT分數,高中的成績單,表格,申請文章,她的手工製作樣品和一遝的相片,她的500字講述作品觀點的論文。在冬季來臨的時候,她又陸續的提交另外幾個大學的申請資料。一切都要趨於完美,但一切似乎並不完美。提交的一霎那,心底是空空的,回首望去,她已經走的這樣遠....... 又一個聖誕節過去了。

帕森斯錄取信與部分助學金批準到來的時候,她心安理得的很,這是她應得的,為此她付出了整個的青春,就該屬於她。所以這一切都成真了,她想,她終於夠著了星星的一個角。

另一頭,可憐的內特被達特茅斯與布朗同時拒絕,他得到一份紐約大學的錄取通知單。當然,紐約大學是頂好的,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多巧,咱們都還會在曼哈頓島上。Naomi大獲成功的畢業項目展覽上,他細細看著那些漂亮的小人兒以及他們華貴的衣裳,嫉妒的無以倫比 — 他的小說沒通過審核,夭折了。從此他開始了漫長的謝幕。不過沒關係,他還有溺愛他的母親與從不在物質方麵虧待他的父親。

哦,克裡斯邀她去家裡做客。克裡斯白日在劇院打雜,晚上換了家酒吧繼續做調酒師,今日特意帶了瓶龍舌蘭招待不到飲酒年齡的稀客。她實現不了夢想,於是和一個歌劇院的男配角同居,在他身上汲取昔日的夢。不過男配角似乎不太愛滿臉雀斑,瘦弱的和柴火似的女酒保,經常在外招蜂引蝶,今晚就不知飛去哪裡。他們的關係處在隨時可破裂的邊緣。

“喂,”克裡斯攤在二手沙發上,敞開著手腳,透著市儈的粗俗,“你怎麼做到的?我們周遭的多數人都在沉淪,你卻一步步挺到今天?第一次看到你,還是個英文都講不通的偷渡客呢。”

“一步一步的走啊,”她安然喝起龍舌蘭加冰塊,烈酒灼燒她19歲的肚子,“咬緊牙齒,低頭朝前走,彆的什麼都不看。”

“哎,”克裡斯長長的歎出一口氣,重複她的話語,“彆的什麼都不看..... such a cruel person。”

她幽幽注視著Naomi,這即將脫胎換骨的女孩,聲音輕飄飄卻如同實錘:“我弟弟回到紐約一個多月了,他告訴你了嗎?”

Naomi聽著,眼睫毛細微的,幾乎不動聲色的顫抖了一丁點兒,她就那麼繼續飲著酒,臉上是大理石膏像般的冷漠。

克裡斯卻非要刺激她,引起她的反應,於是繼續說下去:“當然和交不起學費有關,他成績也不夠好,到了那邊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還和教練起了爭執。輟學一個多月,去沃爾瑪搬貨箱,這倒不算什麼,我們都覺得肯踏實努力的乾活也是好事。最最糟糕的是,他和凱莉攪一塊去了。”

“這不可能!”Naomi幾乎一瞬間尖叫起來,克裡斯成功了,冷眼旁觀她過分誇張的大驚失色。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拽著領口,呼吸不過來似的,急促的說,“他倆從小處的彆扭,傑德對她不耐煩的很。”

“我倒希望他倆不停的鬨彆扭,鬨得分手才好,”克裡斯冷酷的說,“媽媽隔三差五的和我打電話,成天抱怨來抱怨去,擔心這擔心那。你知道,我們都懷疑凱莉掉進水路裡去了,她 — 才16,17歲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伊麗莎白非的被再次押進戒毒所不可,女瘋子的臉我簡直不敢看,瘦的像伏地魔!伏地魔可是我的童年陰影呐!而且我實在想不通,她哪裡來的錢長時間支付房租呢?當年被送入戒毒所,回來後好像正常了一段時間,時好時壞的 ….. 一個兼職理發師,怎麼支撐的起兩人的生活費?撇開這層不提罷,你真該仔細看看凱莉這一年來的模樣,蒼白又顫抖,像朵病花,和她媽媽如出一轍。哎,傑德... 現在也往那路上走去了。”

是的...... 時間是最神奇的藥... 她幾乎快忘卻初三升高一那年,伊麗莎白在大庭廣日之下被層層捆綁,送上救護車押向戒毒所的癲狂模樣。凱莉無家可歸,被同時送進了福利院。她在那住了半年,回來長時間的驚心膽戰,就像戰後回鄉,聽到風吹草動也會反應過激的士兵。凱莉從未細說福利院的霸淩現象,她如何被大孩子欺負,但她拽著Naomi的衣袖直哭喊:一輩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再細想,也不敢。

“你該去看看我弟弟。”克裡斯尖銳的指責,“即使看在你們親梅竹馬的份上,也該去開導開導他。你把他迷得神魂顛掉,卻不要他。更彆提他小時候為了溫暖你把整個家拱手相送,他把我們所有人貢獻出來,充當你的家人。你不能為了自己往上走,就把他的感情踩下去。”

她帶著不安的良心去見他了,可她的造訪沒帶來一星半點的正麵作用。

傑德搬出家,和三個年齡不等、在社會上結交的男性共租一間公寓,情況並沒比他們那棟好多少,好像,反倒更差了..... 到處是黑呼呼,亂七八糟的家具,胡亂堆在各個角落,無人打掃的塵埃撲頭蓋麵而來,偶然拍了拍桌子,被抖落的灰嗆的咳嗽不止。牆腳處還有蜘蛛網。凱莉也一同搬來了,和他住一起,高中沒畢業就跑去當了女招待員,餐廳竟然也收,錢當然付得少,開的都是現鈔。她看著坐在床上冷漠注視自己的兩個夥伴,心力交瘁,根本想不到事情如何演變成今天這幕?甚至得清清喉嚨才開腔,像賣保險的推銷產品。不知不覺間,竟這般陌生了。

“這是不對的,傑德,凱麗16歲還不滿17歲,而你18... 這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許的。”她停下來,艱難無比,在那無限可怖的沉默中上演獨角戲,“你們該回去上學,該... 回到一切該有的樣子。”

說來說去隻是幾句話,她想不出彆的理由了,嘴裡乾巴巴的,拚命吞咽口水。什麼是一切該有的樣子?原來的樣子嗎?是他倆還把她夾在中心的日子麼?這似乎有些諷刺。

傑德橄欖色的皮膚變白了,他現在乾室內勞動,不常出沒在太陽下。人也瘦了,眼睛下有深深的瞌睡的青影。他手裡撚根煙,慢悠悠的朝她吐了口氣,一圈一圈的煙在空中擴散,神奇的消失。他看著她窘迫的樣子似乎很開心,她越是不安局促,他就越是冷笑,以刺痛她的心為樂。

“聽說你收到帕森斯的錄取信,”他幾近殘忍的說,“恭喜你達到了夢想。現在,你想起兩個被你遠遠甩在身後的可悲存在,你轉過身,憐憫起他們了嗎?變成普通的家狗,朝外扔些骨頭,來打發曾經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同伴?”

她的臉變得煞白,眼神從傑德陰冷諷刺的臉轉向凱麗萎靡麻木的臉。

“不論如何,不該在針筒上沉迷下去。”她蒼白的勸解,話頭有氣無力的停住了,在空中如煙圈般層層消散。

“一切都與你無關了。”傑德淡淡的說,嘴角掛的煙頭一亮,一暗,似純真少年昔日忽喜忽悲的眼睛。傑德和凱利靜靜坐在床上,充當場外的陌生人,冷漠的看她上演滑稽布偶劇。落幕了,沒有掌聲。

火焰,猛的從靈魂深處,順著脊梁骨“嗖”的冒上來,整條脊椎骨都在燃燒,她整個人燒起來了,真的燒燃起來,她不顧一切,劈頭蓋臉的大喊,衝著他們的靈魂,衝著他們體內逐漸熄滅的火焰叫喊:

“你說過的,你說過你不要平淡無謂的死,你要你的人生,火一樣燃燒。你說過的!與這一切無關的是現在的你自己!”

她歇斯底裡的喊,瘋子一樣手足舞蹈的又跳又叫,三個室友受了驚嚇,連接在門口探出腦袋,驚魂未定的互望著。那裡來的女瘋子?真該被趕走,對,快把她趕走。三個室友架起無限叫喊,惹的鄰居探頭探腦的瘋女人,“彭”的把她關到了門外。

於是火焰被“啪”的關門聲打散了,她冷的直打顫,從肩膀從牙齒縫間無一不在打顫,隻好抱著自己的肩膀取暖。她踉踉蹌蹌走下樓去,像條無家可歸嗚咽的狗。

有人“噠噠噠”跑著追上來,Naomi滿懷希冀的停住腳步,回頭看,是凱莉,她麵無表情的說:“你不要我,也不要他,那就彆妨礙我們在一起。你選擇走,就從此離我們遠遠地,彆再出現,彆來打擾。”

凱麗拋下她,獨自去了,去那和傑德的兩人世界.......

不隻如此,整個社區都在叫囂,無限的把她推出去。家裡,查理眼神鋥亮的衝她“嘿嘿”笑,小妹妹不停的問:“你要搬走了嗎?這房間,真的隻屬於我一人了嗎?” 她歎口氣,倦了,累了:“是的,馬上就屬於你一人了。”

時間就這麼一晃,眨眼間她已身處畢業慶典的舞池裡。她和內特彼此心不在焉的跳了一支舞曲,漸行漸遠,隻不過暫時找不到分手的借口。仍是那台縫紉機,穿透歲月“噠噠噠”的響著,她穿著自製的白裙子,手持紅玫瑰,僵笑佇立著,和49個同窗照了畢業相。而後,看中曼哈頓一棟二戰建立的老房子,和她現在的住宅區同樣糟糕,但每月租金才1000美元,這是在曼島上絕無僅有的便宜租價,離她上學的地方不過20分鐘的路。她陸續的申請兼職,整個暑假都在端盤子,在飄著潮濕晦暗空氣的圖書館裡整理書籍。她不知道母親急速消耗的存款能支撐她在大學路上走多久,助學金也僅僅抵消部分學費。然而,她勢成騎虎,非得搬走不可。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點點從樓裡剝離,搬走的那天是始料未及的悵然若失,這兒包含了她的整個青春呢,那可是她無可剝離的生命的一部分,她這才感到骨肉分離、生生的疼。

在校園論壇上認識兩個大一的藝術係新生,三人一同住進新公寓裡。一切安置妥當後,她再次造訪克裡斯,後者交了新男友,住在一套新公寓裡。她告知克裡斯自己的住址,新開通的手機號碼。然後裝著不經意的旁敲側擊,企圖刺探傑德和凱利的現狀。

“就他們?還能怎麼樣,”克裡斯朝天翻個白眼,歎息著,“倒是你,Best Luck to you!”

住在這樣公寓的人,自然都是窮光蛋,兩個室友和她處在相同的生活頻率,彼此之間沒有高中時代的仰視與俯視,互相尊重的很。一個室友 — 克裡斯丁,某日問她:“想賺點快錢嗎?周五晚上和我去趟半島酒店,準叫你輕鬆不少。”

當克裡斯丁叫她換上漂亮裙子和高跟鞋時,她就有了精準的預感。果不其然,半島酒店的露天花園上坐了兩個四十來歲的老男人,其中一個半禿頂,腆著西瓜大的圓肚子。顯然西瓜肚與克裡斯丁有一段時日的交情,她倆一露麵,他笑眯眯的告訴身旁曬的黝黑的同伴:“左邊那個巴西的是我的姑娘 (the Brazilian gal is mine),彆搞錯了。”

西瓜肚名叫托馬斯,出手大方,經常舉辦慈善類的畫展,某個畫展上他把克裡斯丁搞到了手,從此克裡斯丁從他身上撈了不少好處。他們關係處的很融洽,但你若問她托馬斯做什麼職業,家住哪裡,是哪裡人?她又完全說不上來。那不重要,克裡斯丁說,況且哪些關我什麼事?隻要給錢資助我完成學業,萬事大吉。要我叫甜心爹地我也肯喵喵的叫呀。

托馬斯身邊看上去經常做戶外運動的中年男子叫唐。那人雙手交叉柱著下巴,從濃厚的眉毛與睫毛下謹慎打量Naomi,待價而沽的神情。她從他鼓鼓的胸脯和胳膊看的出這是個自律的人。三言兩語之間,他們彼此發現對方不好對付。

他們隻是淡淡的交談,謹慎避開與家庭和職業有關的談話,話語往來之間旗鼓相當。唐試圖主導話題,刺探她的私生活,她立即敏感覺察到了:這人擅用年輕姑娘的脆弱無知與經濟上的劣勢,成為控製她們的老手。她還隱隱有絲特殊的感覺:他是狂放不羈、不屬於家庭的,他不要固定的關係,像水像風像雨露,隨處可容。唐,她諷刺的想,還是唐璜?

晚餐進行到後半場,他們聊到她的服裝設計,她未來的理想,甚至提到她上過的私立高中以及曾經修過的課程。

“曼島排行第一的私立高校,Trinity,”他顯得有些不可思議,輕輕放下刀叉,鄭重其事道,“我該說聲抱歉,不該小瞧你,小姐!畢竟不是誰交錢,就能入讀這所高校的。”

克裡斯丁在服務員上菜的時候輕輕靠過頭來,驚詫同時豔羨地說:“看來你釣上條大魚了,好好把握這絕佳的機會吧。話說回來,怎麼沒聽你告訴過我這些過往呢?”

她隻默默的切割著雞胸肉,恍惚間想起自己曾和內特在高中去Benjamin牛排店的經曆。晚餐結束的時候,唐輕輕的捏她的手,一張支票順勢滑過來,他附在她耳邊低語:“希望能常常見到你,Naomi。我很樂意幫你實現服裝設計的夢想。”

誰能想到呢,這場雙人約會莫名其妙的成為她和內特的分手理由。上大學後,兩人的差異就像侏羅紀和寒武紀,越發的大起來。他進了紐約大學的戲劇係,仍懷抱一顆向往純文學的不死心。NATE的寫作是隨心所欲的,這少爺的母親在west village為寶貝兒子租了將近900平方英尺的單身公寓,他在整間房裡開著大大的冷氣,舒服的躺在蓋了棉被的床上,口中啜飲的是摻著冰塊與檸檬的Tequila,手捧嶄新的蘋果筆記本電腦,記錄些不成文的斷句殘章。每天自由寫作的時間絕超不過兩個時辰,除了出席計算出堂率的課,多數時候睡的昏昏沉沉。一到晚上他立馬有了精神,美其名曰要尋找生活中的靈感,和兄弟會的朋友四處bar crawl,周一到周日,他清楚知道哪家酒吧是哪位DJ在打碟,經常和朋友飲的酩酊大醉,一次喝的過火,竟被稀裡糊塗的朋友送入上救護車,昂貴的“飛的”一次花掉他數千美元。他自己的公寓更是成為兄弟會尋歡作樂的絕佳場所。那日她與克裡斯丁路過內特的公寓,上樓造訪許久不見的男友,一進門,一股濃密的碳酸飲料混摻著洋酒的刺激性味道撲鼻而來,抬眼望去,地板上堆滿喝空的啤酒罐,東一隻西一隻,罐頭之間遍布踩碎的薯片、奧利奧,和吃的半空的包裝袋。“叮咚”一聲,一隻小酒杯從客廳一路滾到廚房。

克裡斯丁踩中一袋未開包的Cheez-It,爆竹般的響聲嚇的她捂耳大叫。

“慘叫什麼?”內特顯然還未緩過勁來,宿醉讓他對一切噪音頗為不耐煩,“...... 大驚小怪。”

克裡斯丁見好友默默的為男友收拾起房屋,見怪不怪的抖出垃圾袋,空罐頭薯片包裝袋連同雜七雜八的垃圾麻利的往裡裝,不由得為她抱不平,也有絲鄙夷:“幫他收什麼?就為了這巨嬰放棄和唐的約會?Gosh!要我說,唐比他好一萬倍!”

內特睡傻了,但人還沒傻,他當然追著問個明白,唐是誰?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約會,嗯?一窩蜂順藤摸瓜的摸清整件事。他頂著雞窩頭,身上還套著睡衣,站在滿地的派對垃圾中說了畢生唯一一句像作家說的話:“所以你為了台自動提款機,給我帶了頂綠帽子咯?你知道自己在什麼嗎?Watch out bitch,你正在被自己的欲望所撕裂。”

他們當場就分了手。事後克裡斯丁感到抱歉,Naomi毫無所謂,“我乾嘛在乎他怎麼看我?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們早已不在一條路上了。”

依然是忙忙碌碌。上課,兼職,設計,永不停歇,像陀螺轉個不停,她開了社交賬戶,一張一張上傳自己的作品,看著follower的數量從10人變成200人,繼而破了一千。生活過的匆匆忙忙也波瀾不驚,同時也平庸可恥....... 直到那晚的半夜時分,她驚醒過來,床頭的鬨鐘清清楚楚的顯示兩點一刻。又到了冬季 — 紐約好像隻有夏季和冬季,公寓裡無法控製的暖氣爐在嚴冬之日製造出盛夏的熱度。她費力將生鏽的窗戶推開,探出頭去,恰好瞧見一群年輕人從樓下那家下三濫酒吧大搖大擺的走出來,跨上摩托車,開始了瘋狂疾馳。他們不知來自何方,口中興奮地高呼著什麼,她把耳塞摘開,聽見一波接一波的聲浪, “New York! ”“New York! ”“New York!” ………

一將耳塞取出,這些嘈雜之音便張牙舞抓地穿透薄薄一層玻璃,叫囂著讓人睡不著覺,對麵百老彙紅黃交錯的招牌印入視網膜,起到了更為刺激作用。Naomi睡不著了,於是搖晃著走進洗手間洗把臉,打開燈的一瞬間,正從浴室水槽入侵人類世界的小蟑螂受了驚,一動不動趴在泛黃的浴缸上,觸目驚心。她衝它們無謂的一瞥,隨即關閉了浴室燈。

有條來自未儲存號碼的語音短信,是十分鐘前發出的,或許正是手機的震動驚擾了她的睡眠。她顫抖著聽完不到20秒的語音。

“你說的對,是我半途而廢背棄了理想。我在樓下,來見我,我會等到早上8點的。”

她的心快速抽跳著,所有的瞌睡所有的喧嘩飛逝而去,世界靜的隻剩下她的心跳。他來了!她緊緊的握著手機,不可置信的呆楞了一會,隨後胡亂披上外套,蓬頭垢麵的飛下樓去,成了仙似的腳不點地。

傑德就那樣坐在鐵門外的台階上,在那百老彙夜夜閃爍的光牌下,臉上映照著誇張的光與影。他默默吸著煙,默默背靠著紅磚牆。如果她未曾看到那條短信,他就要在冬日裡,在這亮如白晝的百老彙對門睡到天亮嗎?她用力摳著牆上凸起的紅磚,身體優於思想,做出了最為忠誠的反應。她踩了風火輪般的奔下去,緊緊抱住失而複得的摯友,她抱著他,好像抓住曾經的所有,小學失去的公主裙,被繼母橫空奪走的爸爸,被小妹妹搶走的半個媽媽和布朗克斯的臥室,以及.... 被命運奪走大量愛的童年。他象征所有失而複得的快樂。

“Hey, don’t you cry, girlie. Look at me. Just look at me. ”

他伸出強有力的臂膀,把她圍繞在溫暖的懷裡。他們像回到童年一樣彼此依偎,他喃喃的,一點點的告訴她所有的故事,他如何被父親的死所刺激。事實上,他早早在父親的抽屜裡發現了體檢報告,Joe患上晚期胃癌,他知道有些誇張的病例,一月之內人就咽氣了。在沒有告訴家人的情況下他自行放棄了治療,因為家裡沒錢也沒保險支撐昂貴的治療,披薩店還在經年的虧損。可悲的事情總是在社會上重複的發生著,直到2020年,冉冉上升的風險投資人在曼哈頓下東區的豪宅被肢解,他的實習生謀殺了他,理由僅僅是付不清偷竊公司的9萬美金,而這天使般的風險投資人還曾幫助實習生還他家欠下的債務 ——— 一個陰溝裡爬出來的蟑螂,忽而看見生在天堂的天使,將那充滿愛與憐憫的聖水澆在自己身上,澆了一滴兩滴,那 — 才是叫全身腐爛掉的痙攣般的噬骨蝕心。

“17歲我就失去了我的驕傲,變的現實沉靜,我打棒球,學習專心致誌,一心想要出人頭地 — 我也算是成功了,得到路易桑拿州立大學的錄取。”

傑德停了一段時間,他把頭扭過來,看著她,她知道他要提起那件事了,她不想聽,可是隻能按耐著尖叫的欲望聽他冷靜的敘述下去:“可是,爸爸努力工作和樂觀的心態對我們全家太重要了,他的死完全打倒了我,更何況還是那樣的死亡方式。直到現在我還摸不清爸爸是有預謀的自殺,還是神情恍惚導致的意外喪生。我那麼愛你,在我爸爸的葬禮上把整個心都剝開交給你,你卻告訴我你要錢,你迫不及待要拋棄我們共通的一切,你和一個Scarsdale小孩談戀愛。你知道嗎?你真的傷透了我的心。”

“可是沒關係了,”他滿不在意的友善的微笑起來,竟還能溫柔拭去她流個不停的悔恨之淚,“因為你說的對,是我懦弱的半途而廢,放棄了棒球,一切倦怠挫折都隻是借口而已。上次見麵後,半年來我苦求原來的大學教練,同時在紐約一個社區大學繼續念著書,練習著打球,現在 — — 終於能回路易桑拿州立大學了。我需要貸點款,也需要重讀第一年的下半學期,看,我落在你後麵了....... ”他走的很慢,但是的確他堅定的,慢慢的追上她的步伐來了...

她躡手躡腳的把他帶回房間,他們側身躺在狹小的單人床上,在炙熱的溫度下擁吻,從靈魂到全身心成為彼此的所有物,在百老彙招牌的強烈白光之中,在曼哈頓永不停歇的喧鬨之中,在絕對的幸福之中沉沉睡過去。於是那個晚上,他倆被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暈了頭,根本沒沒提 — 也沒想到 — 可憐的小凱莉。他們乘坐閃著銀光的巨龍,迫不及待飛向未來,因此合夥謀殺了凱利,把這個落單的小夥伴給害死了。

一月中旬,傑德離開紐約,重新踏上去往路易桑拿的火車,Naomi留在曼哈頓耐心經營著各種社交賬戶,上課、畫設計圖。風平浪靜的過了兩個月後,死亡案件轟動曾經的住宅樓乃至整個布朗克斯社區,徹底顛覆人們對文明社會有關親情的一切認知。

一具泡的發腫的女屍漂浮在浴缸裡,靜脈注射了大量的□□,體內還殘留著男性□□。這具屍體自然就是凱利,一個剛滿17歲的未成年少女。警探經由攝像頭,發現當晚10點半左右,一位戴著口罩看不清麵容但無疑牛高馬大的壯年男子登上電梯,去往死者居住的公寓5A。大約15分鐘後,死者的生母伊麗莎白走入電梯,徹夜未歸,直到第二天回家才發現女兒泡的浮腫的屍體。警方一時無法判斷這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女屍在未滿18歲時,生前遭成年男子的多次性侵,而且種種跡象表明,她的親生母親伊麗莎白默許、或者一手促成了這事的重複發生。人們不知道凱利默默忍受這樣的日子有多久,說不定她唯一得以喘息的時日,就是和傑德同居的時期,但那時間非常之短,不過數月而已。

伊麗莎白被逮捕,男子的身份隨之被揭發 — 一個頗有些財產的□□販子。很顯然,伊麗莎白在麵容與精神雙雙變形後,利用凱麗不想返回福利院的心理,通過某個隱秘的圈子把女兒頻頻賣給一些有著特殊癖好的富人,多年以後,這樁死亡案件竟還牽連上侵犯少女無數的金融圈大亨,那老兄和他的妻子安排種種會麵,把未成年的灰姑娘接連“拍賣”給有錢有勢有醜陋癖好的上流社會男子,事情大爆發後,那群上流社會的重量級玩家為了不被拉扯進去,合夥把他吊死在紐約的監獄裡....... 都是後話了。總之,就靠這樣的營生,伊麗莎白得以長期支撐毒癮與房租。事情一經報道便震動社會,許多人在社交網站上痛斥伊麗莎白:什麼樣的母親,竟然乾的出這等喪儘天良之事!簡直該下地獄!不久,人們就在報紙上讀著伊麗莎白的下場 — 親眼目睹女兒的死亡現場,加之長期抑鬱與毒癮,幾重恐怖的衝擊下她發了瘋,精神分裂了。

□□販子承認性行為,但矢口否認謀殺。警方通過調查最終判定為長期屈辱後的自我了結 — 他們在凱利的房內尋到幾本多次講訴她對人生不抱希望的日記,裡麵記載了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一生。她其實並不恨母親,因為她的母親為了養活她,曾經不得不做同樣的事情。但現在輪到她,才剛過兩年她就痛苦的受不了。比起母親,她太脆弱,太無力。她想Nora了,於是去天堂找她的柯基犬。

案情未敲定之前,警探仔細盤查凱利身邊的人,調查蛛絲馬跡。有個人找她說過話,但似乎就是好奇,想見見真人。

“Naomi,是嗎?”他相當自信的說,“我對你已有相當的了解。”

“愛服裝設計,從小獨立勇敢,努力積極的追求自己的夢想,即使周圍的環境再惡劣也保持著自強不息的精神,堅韌不屈。哎,彆當我是變態,是這本日記上記載的呢。”

那偵探搖著手上一本褐色硬皮的日記本,嘖嘖歎道:“她說,你是她無法達到卻極度渴望成為的另一個自我,是代替她活著的生命延續,是她的神。”

“有張圖片我或許該給你看看。”那偵探說著,遞給她一本翻開的資料檔案,她在正反麵都是透明的塑料中看見一張好似幼稚園學生塗鴉的蠟筆圖,上麵布滿烏漆麻黑的手指印。紙明顯是從一本筆記本上撕扯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紙片看上去有好些年頭了,因為邊緣泛起微微的黃褐色。

上頭畫著一棟奇形怪狀的樓,從紙張底部延伸至最頂端,造成巴彆塔的通天氣勢,並用蠟筆反複塗滿數層的黑,似濃密不化的夜色。房子底部擠著三個五顏六色的小人兒,是這幅畫唯一的色彩。筆畫草草,她很費力才認出棕色輪廓的小人是個男孩子,一頭蜷曲的粽發,嘴巴歪在一側,兩隻棕眼瞪著側邊,老大不情願的樣,頭頂上用稚嫩的手法屬名:Jared D。另外兩個小人兒都是女孩。其中一個長有柔順的金發和紫羅蘭的大眼睛,嘴部以紅色蠟筆勾勒出一道彎彎的極為甜美的笑容,她比另外兩個孩子矮半頭,且明顯緊緊依靠著另一個女孩子,腳底踩著Kylie的字樣。最右邊的小人兒用灰色蠟筆塗抹而成,她有黑色齊肩短發,黑色的瞳仁以兩個點一筆而就,嘴巴是紅色的一條直線。最後的小人不苟言笑,高冷,亦或對世界不屑一顧。胸前署了一個歪七扭八的中文字,寒。

通過手感,她發現紙張表麵凹凸不平。翻過來,有一首用黑色水筆手抄的詩,字跡潦亂,幾乎連成一體,筆者抄寫時手勁偏大,造成反麵的坑坑窪窪。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來吧,人類的孩子

到水邊和荒野中來

和仙女手拉手

這世上有太多你不懂的哭聲)

她抱著那副塗鴉,在陌生的警探麵前,久久的、不可遏製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