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她再度搬了家,這時的她已22歲了,嘩!簡直不敢相信,她老得好似52歲。
現在,她與一位中國土生土長的女孩開始為期一年的合租生涯。同是大學剛畢業的兩個年輕姑娘,在單身公寓裡上演截然不同的箱子人生。從室友一望無際澄澈如大海的眼睛裡,她看見父母並未離異,在中國幸福成長的另一個自己 — 不諳世事的純真與對社會過分誇大的美好幻想。這鏡子裡的倒影友善的如同聖女貞德,咖啡麵包甚至送上門的晚餐,統統拱手相送,企圖以賄賂的方式博取自己的好感。比起這位新室友,她寧願與頗有城府的勞拉相處 — 勞拉已從斯坦福畢業,在大一的時候由商科轉成新聞係,如今在西海岸從事新聞報道工作,她西裝革履,輕而易舉的掛著完美假笑,在天氣預報上說,“明日將是多雲轉晴.... ”。而這名室友,真真切切是被父母嗬護在溫室裡的花朵,未曾見識害蟲,因為從不缺光明,處處惹人厭的散發著她的善與愛,像潑灑殺蟲劑似的,一蓬一蓬的朝外界噴射,這不自知的惡毒!她的腦裡自動過濾了醜惡現象,她的眼裡冒著星星,她的嘴裡說著有多麼向往第一份工作的開始,一份在洛克菲勒大廈辦公的會計工作,說著她如何期盼往後升職,搬進更好的公寓。她講的那麼心安理得,將未來幻想的那麼圓滿,根本不知道新室友花了多長時間,拚儘所有、跨越數不儘的荊棘,穿透漫長歲月才來到這間屋子裡,和她麵對麵站著,身上還有來不及抖掉的灰燼。
Naomi不禁陰陰的笑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一段時日後,對方或許很快就不那麼想了。這惡毒的念頭一動,反而悲涼的歎息起來,她自己被浸的通透,乾嘛連彆人身上的乾爽也看不得?
大約700平方英尺的單身公寓,在客廳處以一麵臨時牆一分為二。她住客廳,從落地窗望去,哈德遜河靜靜地流淌,火紅的太陽在河流之上,沿著圓形軌道上升,下落。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上升,下落。朝側麵望去,她甚至能看見曾經那棟公寓的一個小角,就是那棟滋養著蟑螂的二戰建築物,那小角落也逐漸的在落日餘暉中隱去了。落日後的曼哈頓最為美麗,從盤旋在這塊土地的飛機上看,一條條璀璨耀眼的萬家燈火就似連成串的寶格麗鑽石項鏈,引得數不儘的人拋頭顱灑熱血;又似一片片灼灼燃燒的光明火海,把芸芸眾生都烤著煎著.... 降落到這片神奇的鋼筋水泥地上,人們各自守著一團虛無縹緲的火花。
又是一個聖誕節前夕,空氣是陰冷的,街頭嗖嗖的刮著冷風,幸而溫度仍在零度以上,初雪懸而未落。Naomi熟練的穿上Saint Laurent黑粉相間的碎花吊帶裙,罩了MaxMara毛大衣,想想,她又提了小巧玲瓏的Balenciaga, 走入一家由教堂改造而來、裝潢得如同維多利亞時期的酒吧,在那人頭攢動之上,你能看到彩繪玻璃窗和透進來的淡淡的月光。今日的月亮和12年前的月亮沒有什麼不同,就像她和她的母親也沒有什麼不同。
唐一眼就看見她了,他坐在吧台,頭頂上是碩大的電視機,裡頭正播放激動人心的橄欖球賽。他舉起盛滿啤酒與冰塊的玻璃杯朝她示意,Naomi不得不穿過因酒精與球賽極度興奮的人群朝他慢慢的擠過去,慢慢的移動著雙腳,氣喘籲籲的,終於坐上他身邊的位置。
“怎麼樣,”他說,“Soho的門店已快收工?”
她像給大老板彙報那樣,告訴他自己時常在現場監督工人的裝潢,她想在某某商店購買木頭裝飾品,她想懸掛的藝術家的畫作,她想在哪一日正式開張,她的網站和社交賬戶已經突破了一定的瀏覽率。事實上,唐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兼股東。
“不錯,”他習慣性的湊到她的頸窩處,溫熱的呼吸噴射在她的皮膚上,使她雞皮疙瘩一陣一陣的浮起,“你是有能力的好姑娘。”
說完,他漫不經心的把距離拉開一點,看著她,忽然不認識她了,語氣帶了沉醉:“真不敢相信,一晃,我們一起渡過了三年時光,看著你,就像看著自己女兒茁壯成長一樣。”
Naomi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大紅色如人之血液的雞尾酒,在她還未吃晚飯的肚子間不斷刺激著,直反胃。
四年的時間足夠她摸清唐的身份。他是紐約一個私募基金的創始人,雖然不是億萬富翁,但身價至少也有□□千萬,足以讓他成為笑傲美國社會、金字塔頂端的0.01%。他早早和妻子離婚了,對方多次抓他現行,在心理學角度上講,他這類人屬於愛無能,用過分的性癮填補心靈上的空虛,如若她是心理學者,唐的心理無疑值得好好揣摩,可他們之間有的隻是金錢交易。唐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最近Naomi發現這對兄妹與勞拉從小在Hampton長大,那兒的圈子如此狹小,鎮上隻有一家大型的酒吧,三人自然是玩的熟的。也就是說,唐和內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著瓜葛的前後輩。
她後來在極度偶然的場合見到了內特。那是在托馬斯為克裡斯丁舉行的慈善畫展上,Naomi帶了室友共同前往,內特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位於(chelsea)切爾西的畫廊上,很可能因為認出了克裡斯丁這惡女的名字。他已正式成為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肆意揮霍父母的金錢,搖身一變,目前是一位三流小說作家外加名義上的慈善人(Philanthropist),自費出版一本散文,一本自傳體小說,連Naomi都被寫了進去,在書中被戲稱為騙子。他倆互相都看到了彼此,但誰也沒動身打招呼,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內特竟衝她的新室友耳語什麼,試圖洗腦這單純的視她為偶像的白癡,表情極具惡意。她似能聽見他嘶嘶的說: “what a beatiful motherf*cking bitch”。
繞了半天,內特才是最了解她的存在,竟一語成讖。當克裡斯丁與托馬斯分道揚鑣後,她毅然決然的死抓著唐不放,有的時候她給自己找借口,說這是必要的手段,攀爬著這棵大樹,她順利讀完四年大學,沒欠下任何債務,她也得以離開毫無立足之地的家,那個家裡,小妹妹興高采烈的霸占了整間臥室。
可是啊,在無人的夜裡,在曼哈頓中心地帶的高檔公寓之上,嘶嘶作響的控訴不斷在耳邊回蕩,回蕩,回蕩...... 一個正在被欲望所撕裂的婊子,婊子,婊子.... 她感受著情感一浪接一浪的衝刷,她知道,除了這強烈感受著的欲望以及野心,她真的一無所有。沒有來處,沒有歸處,她成了睡在地鐵上漫無目的的流浪漢,所有的起點都變成終點,所有的終點也將被重新定義為起點。
有時她在廁所懸掛的橢圓形鏡子上,長時間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象著她的臉變形成為室友的模樣,一個單純的隨時將自己敞開的傻子。如果一個人沒受到過多的刺激傷害,那麼,她整個人是敞開著的,任人觀看的嗎?她隻曉得一切的驕傲,皆是偽裝。
手機貼著大腿,不停的震顫,“吱吱吱吱”,小耗子似的。她在嘈雜的酒吧內接了電話,很費勁地,才聽見室友委婉傳達的意思。原來她的父母不遠萬裡從中國而來,希望趁著聖誕節與獨生女在東海岸旅遊一圈,從紐約出發,途徑羅德島,波士頓,直到華盛頓。她打了Uber接上落在肯尼迪機場的父母,到家一摸口袋,這腦筋缺根弦的女兒才意識到自己沒帶家門鑰匙。
“你能回來幫我開開門嗎?”話筒裡傳來理直氣壯的聲音,室友好像覺得助人為樂是隨處可見的宇宙規律。
她與唐告彆,對方的手指在她腰肢撓了三下,暗示著晚上去他能俯瞰中央公園的公寓裡。她默默回到家,搭上急速上升的電梯,踏入30層的瞬間聽見熟悉的中文對話,像掉進了時空隧道。
“下次可不能這麼粗心大意了,”媽媽對女兒說,“都要上班的人了,還這麼丟三落四,讓人笑話。”
那女兒乖乖的應了一聲,9歲孩童似的。
“大晚上的麻煩你室友,多不好意思啊,待會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不過你這室友,這都晚上11點半了,還在外頭晃蕩,不會是什麼不良社會分子吧.... ”
“哼!哼… ”她爸爸狠狠的咳嗽,一家三口看見從電梯行出的她,臉上頓時掛起怪異的尷尬與討好的笑。
僅僅是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輕輕扭轉的一個動作,一家人似乎得了天大的榮幸,忙不迭的鞠躬彎腰和道謝,得知她在廣州出生,甚至要請她上粵餐館吃飯。多麼普通友善的家庭啊!在她這樣的人眼裡,又是多麼的不正常。
她眼角處細微的抽搐著,這闔家團圓的一幕惡狠狠刺激著她的神經,多待一秒都受不了。她從未像此刻這般的脆弱,在這赤誠道謝的女孩兒麵前,恨不得肢解這被幸福包裹著的人兒才好。為什麼?她想,為什麼傾儘一切來到這裡,還是一無所有?
她發現自己再一次漂遊在燈紅酒綠的街頭,所有的霓虹燈都在散發虛幻模糊的色彩。她經過印度人開的小賣部,AT&T專店,已經關閉的咖啡館,24小時披薩店與快餐店,二戰時期建立的舊樓,新興建起的高檔公寓,豪華大酒店,各式各樣的餐廳,便宜的昂貴的,一個又一個小箱子,一個又一個彆樣的人生。她在玻璃前看到自己悵然若失的倒影,咧嘴一笑,一副魔怔的,癡迷的麵孔,瘋狂懷念著不存在的家。
她的家 —— 當然不是劉宇航,張曉林,或者查理斯.沃爾夫,以及她的小妹妹。她的家是由Joe,卡麗娜,克裡斯,傑德,和凱利組成的。在噩夢般的死亡之後,她連夜奔到路易桑拿州,來到傑德的宿舍,他們擁抱彼此,安慰互相,他們緊緊的握著對方的手,鄭重承諾一切都會過去。為了忘卻,他們甚至去一座新城市放風。那天她在傑德眼裡肯定極美,穿的是窄腰寬裙,還帶了頂太陽帽。在夜晚的芝加哥碼頭,傑德牽著她的手,像牽著公主一樣走上玻璃階梯,整個碼頭在放Rihanna《Diamond》的旋律, “Shine right like a diamond… we are like diamonds in the sky.. ” 他們在湖邊散著步,耳邊是海鷗自由自在的叫喊。然後.... 轉眼間她看見旋轉木馬,還有巨大的,緩緩轉動的摩天輪。凱利的遊魂立即從墳頭冒出來,陰魂不散的跟著他們,
大半年的時間裡他們儘了全力保持聯係。撒謊,說這不關他們的事,是凱麗的原生態家庭造成的,伊麗莎白簡直可惡。但是凱利的孤魂野鬼總是擠在他們相擁的胸之間。是他們合謀殺死了她!小凱麗最愛Naomi的,忘了嗎?她還早早發出求救信號,Naomi呢?隻給她留下一首憂傷的詩,就把她打發了。於是凱麗找到同樣跑的精疲力竭的傑德,但 — 最後他們齊力拋棄了她。為了追逐Naomi的腳步,傑德從凱麗的生活走出去,後者隻好重新回到伊麗莎白身邊,默默的、孤獨的死了。傑德和Naomi之間,盤踞著一個小夥伴的永恒死亡。
後來還發生了許多零零碎碎的事件,譬如她和傑德都疲憊麻木的應對自己的生活費用,譬如她母親的資金消耗的拿不出手了,譬如卡麗娜也患了病,一段時間成為失業遊民。她的生活從不缺麻煩,種種瑣事都能省略不計.... 總而言之,莫名其妙的就被逼進唐的懷裡,以此支撐生命的重量。克裡斯率先發現這事,她想的很開,認為這不過是必要的生活手段,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知道,卡麗娜也就知道了,老一輩的思想當然不同,卡麗娜從此斷然拒絕Naomi的幫助。卡麗娜一知道,傑德想不知道也難......
他們打了一通長長的電話,聽著彼此的呼吸,輕輕的,對著話筒聊了許多事情,現在正在發生的,原來一起經曆過的。最後靈魂的共顫還是輸給了現實,支撐了大半年的感情潦草畫上了句號。他們還是好朋友 — 不,是“摯友”,甚至每周固定的沒事人似的打電話,隻不過後來電話打的少了。一個正常男人的尊嚴不允許女友為了錢賣她自己,為了他媽媽也不行啊。
她再次撥通他的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很快電話就接通了,一個嗓音穿透十二年的歲月,來到她耳邊。
“嘿,”他說,“你好嗎?”
她沒回話,忽然之間熱淚盈眶。是因為看了新室友美好的家庭吧,她想,為了這個嗓音,她今日能放棄Soho區正在裝修的店鋪,放棄唐的財富,放棄曼哈頓這整座城市,一路奔去路易桑拿州,和他住進破舊的公寓裡,看他在卡瓊候補隊練習,隻要... 能相互扶持,隻要能有.... 愛。
“你在嗎?”傑德接連呼喚,“怎麼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她張開嘴想告訴他,什麼事也沒有,她隻是想他的聲音,想和他說說話,誰料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女孩在說話,還有狗的叫聲。
“是寒嗎?”那個女音問,“你最好的朋友?”
傑德的聲音離開話筒,和女音講著話,手機傳來斷斷續續的交談,半晌沒人搭理她,偶爾幾聲狗吠之聲。
她的手滑下來,於是電話掛斷了。抬頭看,曼哈頓的天空被無數高樓大廈切割的四四方方,如監獄。今夜,她心底那多年未曾留意的防空洞猛烈肆意的呼呼發嘯,一種莫大的空虛在胸腔間彌漫,多少金錢也填補不了。
沒關係,一個小小的聲音忽而說道,這人生不過是場遊戲,一切都沒有關係...... 霎時間,她就那樣了悟小時候Joe經常告訴他們的話語。她明白了,Joe絕非平淡無謂的死,他一直都在熊熊燃燒,就連今夜,他也微笑的佇立在她身側。
不久的將來,在BLM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她的門店也曾遭到破壞,她經曆了金融危機,更多的失敗,可是這一切都沒關係..... 她依然有她的夢想,有支撐著她的雙手雙腳,還有曾經讓她一路闖過來、讓凱利深深愛上她的勇氣。
12年後的這個晚上,她又對著月亮起誓。她想要回布朗克斯看看逐漸衰老的媽媽,要和留著一半中國血統的小妹妹聊聊天,即使被對方冷嘲熱諷,說不定她還能和毒嘴的查理聊上幾句,她也要經常上門拜訪克裡斯和卡麗娜。況且.... 傑德是誰的,一切還說不準。
這麼想著,手機又不停的震動起來,有人在另一頭迫不及待的等她按下接聽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