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英文突飛猛進,逐漸形成本地口音,課上課下進行著流利的對話,已不再是受欺負的土FOB。誰敢欺負她,就毫不客氣的以牙還牙,眼色凜然,身上帶著煞氣。慢慢地,功課也跟上去了,一個接一個的及格,又被B和A取代。一兩年的時間,她在學校嶄露頭角,成為學校的優等生 — 一個脾氣極為凶悍,冷漠疏離的書呆子。張曉琳驚喜交加,她沒料想女兒的適應能力這麼強,跟隨處能活的蟑螂似的,學習,飲食,語言,起居...... 在無人管教的環境下,她竟全然適應了,簡直是個奇跡!就算個性古怪些,那又怎麼樣?成績單上的A才是最重要的。她瞧著女兒茁壯成長,甚至認為該歸功於自己優秀強大的基因。她不知道的是,那並不叫適應,而是不顧一切的玩命攀爬,一種動物尋找更優越環境的生存技能,而她的女兒,還是個藏著獠牙的食肉性動物。
劉寒比彆人花更多時間讀書,更認真的做筆記。除了傑德,她把自己全然封閉在玻璃雪球裡,她並不需要任何節外生枝的雜音。她是學校公認的獨狼,一個安靜的怪胎,和報紙上喧囂吵鬨的校園社區形成鮮明的對比 — “…紐約頂糟糕的校園社區,家長的新頭疼”,“....閱讀和數學考試通過率低於20%”,“家長整日疲於奔命,為食物,水電費,房租發愁,隻好把孩子的教育與未來拋在腦後。這些孩子自小生活在城市的陰溝中,沾染他們父母底層階級的不良習慣......”。
見到凱莉,是初一的時候了。那日劉寒獨自在花園讀書,一條短腿黑背,長耳朵的狗嗅著地麵搖搖晃晃的走來,狗的眼角疲憊的下垂著,耳朵尾巴卻警惕的豎起,顯然,他在留心主人的腳步聲。
果不其然,空中傳來一聲清脆的,悲戚的呼喚,像靈魂深處一泓孤寂的秋水,拉長的音尾顫抖不已。
“Nora,Nora!”
女孩隨之闖入劉寒的眼簾。一個讓人見之驚豔的女孩子。她像極了愛爾蘭童話裡的小精靈,長金發柔順如絲綢緞子,紫羅蘭色的眼瞳,滿含憂鬱嬌弱的神色,身穿一條粉白相間的布裙,露出細細長長的四肢。她的眼尋到柯基,立即匆匆忙忙的趕上來,雙膝跪在草坪上,用胳膊把它溫柔的擁入懷裡,嬌嫩的唇長吻小狗的額頭,陶醉深情的模樣。這女孩不過8、9歲,比劉寒當年搬來時更小。
第二次見到她,狗已經不見了,她一人呆愣的坐在樹下,樣子枯萎了些。劉寒目不斜視的讀書,而她顯然認出劉寒,磨蹭的走到她周邊,猶豫,還是猶豫,在小心翼翼揣摩對方的神色後,終於輕聲問道:“我可以和你一塊讀嗎?”
凱莉剛上四年級,她們自然是沒法一塊讀書的,但她借此成了一條小尾巴。小姑娘隻要瞅見那大一點的女孩,就粘住不放。纏了幾次後得知傑德的存在,她便以表麵上彆扭的軟弱姿態,實際上不由分說的強硬,直直插入兩個大孩子的生活裡。他倆在的地方,她定要插上一腳,不肯落單。他們有時想把這塊討厭粘人的牛皮糖甩掉,喊著“一二三”,瘋狂的跑呀跑。跑了一路,劉寒終是心生不忍,於是回頭望去。在那條小街的儘頭,凱莉原地蹲在住宅樓前,眼圈紅通通的,滿臉小狗被遺棄在動物收容所的絕望之色。他們不得不把她帶上,免得為長久的愧疚而深深自責。畢竟動物到了收容所裡,七天時間沒人領養,下場必定是安樂死呢。
他們見過凱利的單親母親一麵,那個叫伊麗莎白的理發師。兩個初中生經不住小牛皮糖的拉扯,跟她去了家裡,門牌號5A的單身公寓。沒料想廚房的水管剛巧爆破了,伊麗莎白怔怔佇立在噴泉之中,對水管的爆裂手足無措,她看著門口同樣目瞪口呆的三個孩子,忍不住放聲大笑,聲音尖銳的在屋內來回飄蕩,像鈍刀刮無肉的白骨。她笑的沒完沒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笑的四肢皆在抽搐。僅僅一次會麵,劉寒的心底便湧出無限懼意,她想,那女人是瘋的。伊麗莎白佇立在水中的影像是那般年輕美豔,她整體的狀態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蒼白與病態。一朵在盛放時期卻極速脫水的玫瑰。
她詭異的狀態自然被大人看的一清二楚。有一天,Joe莫名其妙的告訴他倆:“你們上初中,是大孩子了,不過有些東西還是要和你們說清楚。”
“快樂是靠自身努力獲取的、精神上的富足,而不是人為加工的產品。一些白色的粉末讓你感覺精神上放鬆愉悅,實際上,那是在下地獄。以後不要去凱莉家了。”
往後的歲月裡,她逐漸了解到伊麗莎白的一生。這個漂亮尤物出生在蒙大拿州一個落後的小鎮,16歲因自身美貌,迅速與高中一個漂亮男孩墜入情網,18歲,他們雙雙離家出走,誕下凱莉,之後帶著嬰兒四處流浪,居無定所。20歲,她和男孩分道揚鑣,換情人和換住處一樣輕快,同時因疲於應對生計而患上重度憂鬱症,沾染上各類毒品。來到這裡,她為了換取便宜租價,和房東有了長期固定的關係。隻一間臥室,房東來的時候,她便把臥室門反鎖上,客廳電視的音量調到最大,她的凱麗默默的,獨自一人窩在沙發上,無休無止的看電視。這樣的情況數不計數。她當然不止房東一個,發廊裡某些對她略微有暗示的客戶,隻要價錢出的適當,有什麼不可以呢?她隻是個可憐的單身母親而已,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伊麗莎白經常上友人家裡走水路,胳膊上一個接一個的針孔。她為了幸福把凱麗全然拋在腦後,有時神誌模糊的記不起生過一個女兒。凱莉不免常年挨餓,對此她產出相應的策略:餓的輕的時候,她打開陳舊的音樂盒,一首芭蕾舞曲循環播放,芭蕾舞女輕飄飄的以足尖起舞,優雅動人的姿態。她反複不停的放著,嘗試忘卻饑餓,忘卻她所處的這個世界。她旋轉著跳起舞來了,可是頭暈眼花,她的身體是如此沉重。還是餓呀!她想出另一個法子,走街串巷到處撿罐頭,她敲鄰居的門,挨家挨戶的敲“有罐頭沒有?謝謝了,先生,太太。”倒賣瓶瓶罐罐,她給自己填補些零用錢。偶爾也到傑德家裡蹭飯,對著多出來的這顆小頭顱,傑德家裡是異樣的沉默。
曾經劉寒認定自己的出身是出悲劇,然而認識了凱莉,她便把對自己的憐憫大量傾注在她身上,時常和她說話,看似傾訴,實際上是變相的喃喃自語。大的那個說,等長大了,我們手拉手逃離這棟樓,這可恥的以吞噬青春和活力為生的巨獸。但現在一定要拚命努力,一刻不歇的努力才得以跳出這怪圈。跳出去,就永遠都不再回來。大的自顧自激動的說,小的那個卻把頭埋在膝蓋上,睡過去了。她若抬頭看一眼,必定被那張猙獰狂熱、京劇麵譜一般的臉嚇到。那才是沉默背後的本相。
傑德的嗓子開始變音,沙啞低沉,身材也往寬闊高大的方向發展。他越來越著迷於體育運動,獨自另外結交一批男性朋友。整群人都對讀書的態度懶懶散散,每日拉幫結派的打棒球。他們喜歡同一類女孩子,拉拉隊隊員,蜂腰長腿,最好還有□□的胸部和長卷的金發,於是常常晃來晃去,插著口袋,以哨聲和雜耍博取這類女生的眼球。某些時刻他、劉寒、凱麗三人待在一起,傑德顯得鬱鬱寡歡,甚至對凱麗的嬉笑玩鬨頗為不耐煩。他不像原來一樣,與劉寒親密無間了,他和整個社區的環境越來越融洽,直至融為一體。
初一的夏日,劉寒在運動場上尋找傑德,一眼便望見好友身穿潔白運動衫,舉著球棒的模樣。他屏息以待,全身的肌肉蓄勢待發,等待球飛迎麵而來的那一霎那,麵容如此全神貫注,是在課堂上找不到的嚴肅認真。“啪”,他精準的擊飛一個球,奔跑著撲向泥土上的壘。當傑德灰頭土臉的從塵埃中站起身,一個隊友用胳膊肘頂他的腰,手指向劉寒,嬉皮笑臉的說起什麼。事實上劉寒惡名遠播,這幫狐朋狗友無一不知她的古怪脾氣,她的獨來獨往,她的冷漠高傲。他們專拿她開傑德的玩笑,可他不在乎,他和她還是有默契的“最好的朋友”。他擲地有聲的說:“我乾嘛管彆人怎麼看我?我乾嘛讓外人決定我交友的標準?我想怎麼樣,和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
現在,他的臉從脖子以上漲的通紅,急吼吼的喊: “Shut the f*ck up! She’s my childhood bestie 。”
傑德甩下隊員,歪著嘴角朝她跑來了。他依然像打棒球比賽那樣奔跑著,手上還拎著根球棒,整個人活力四射。繞著球場跑個圈,他倆的距離開始縮短,跑的更近些了,傑德的嘴角掛起淺笑,眼裡滿是太陽照射下星星點點的碎光屑,在樹影與樹影之間,一亮,一暗。他在她跟前站定,氣喘籲籲,吐著粗氣。
“嘿,”他喜歡這樣簡簡單單的打招呼,一滴汗順著額角直往下流,落入了左眼裡,他隻好閉著左眼,用一隻右眼看她。
他們麵對麵站著,劉寒感受到他運動後身上一波接一波的熱浪,她抱緊胸前極厚的數字幾何教科書,下意識地倒退一步,腳劃動起地上漂浮的土:“我轉學成功了,傑德,從下學期開始坐40分鐘的地鐵去Melrose上學。那裡有更好的升學率。”
他聽著,睜圓的右眼裡有一霎那的不知所措,就像當年她驀然回首,發現他的瞬間。慢慢的,他把雙眼眨一眨,左眼看上去有點茫然,有點落寞。他百般無聊的把球棒揮舞起來,新手彆扭生硬的姿態。
“是麼,恭喜你。”他有氣無力的嘟囔,說完立即意識到自己語氣的敷衍,於是不得不扯嘴笑了,“我們該慶祝一下,對吧?Why don’t we go to Luna Park this weekend? We always wanted to ”
“Yea, Let’s go this Sunday. Just the two of us? ”
“Sure 。”
話頭就這麼斷了,兩人頭頂頭看怪形狀的雲似乎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周日起了個大早,擦好便宜劣質的日曬霜,取出攢了不少時日的零用錢,十塊,五塊,一塊的各一遝,她來到樓下,發現等待著的人是背著雙肩包,興奮的連雙頰都在發紅的凱莉。凱莉彼一見她,迫不及待的尖叫:“遊樂園!我一直想去來著!”
“你怎麼在這兒?”
“傑德告訴我的,”凱麗奔將上來,考拉抱樹樁一樣緊密的抱住她的胳膊,兩人緊貼著彼此,在這大熱的天裡,幾秒之內便出了層薄汗,“傑德說,你們周日要去Coney Island,帶上我吧!我也想去。”
過不久,傑德樹也懶般慢悠悠的下樓來了,他戴著那頂“NY”鴨舌帽,麵容一半在帽簷下的陰影之中,一半透露出死氣沉沉的無精打采。他無所謂的聳肩,甚至覺得連解釋都是多餘:“牛皮糖死纏爛打,非要周末一快玩大富翁,我隻能告訴她我們早有打算了。你看,什麼都不能和她說不是。”
於是三個孩子一同上了地鐵,兩個大的分坐在雙人椅的兩頭,小的不堪寂寞,硬生生夾在雙人座中間,三人在兩人座上擠成一團,一塊不成形的泥巴。列車逛切逛切的搖晃,兩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早已人山人海的遊樂園。
這時日上三竿,天更熱了,在裸露的水泥路上,紐約的空氣在潮濕悶熱之中扭曲變形,像開啟異時空的神秘大門。
兩個大孩子商量著玩“康尼島大氣旋”,“布魯克林飛車”,“霹靂”過山車,“天文台”跳樓機,最後因為不夠高也不夠勇敢的凱莉,隻能輪流和她坐“馬戲團”過山車,“康尼島”跳跳機,“茶會”旋轉椅。三個孩子隨後玩起碰碰車,你來我往的撞擊著彼此,凱莉的車緊咬著劉寒的,半路卻殺出個傑德,於是形成三連撞的慘狀,不得不同時倒車。他們又上了摩天輪,凱麗粘著劉寒不放,傑德一人在對岸百般無賴的坐著。摩天輪緩緩轉動,三個人靜靜的對望。
下午他們一人手持一條冰棍,在太陽傘下舔著那絲清涼,人也似逐漸融化的冰淇淋,委頓不堪。
“看那!”凱利在兩人耳邊大叫道,她的叫聲總是那麼尖銳刺耳,“旋轉木馬!我們待會去坐旋轉木馬好麼?”
傑德和劉寒彼此對望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疲憊的眼中讀出對這趟旅行的不儘興,但他們還是妥協了。劉寒和凱莉坐上毗鄰的兩隻飛馬,一隻白色,一隻黑色,兩隻雙雙長著翅膀與獨角,生著漂亮卷曲的鬃毛,兩隻都在仰天嘶鳴。傑德雙臂架在圈外的鐵欄杆上,每轉一圈,就和她倆揮揮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音樂響起來,兩隻馬顛簸顫抖的跑著,奈何總不在同一戰線上,一隻跳起來,一隻就矮下去,高低交錯,你來我往。凱莉在上下交錯的一瞬間緊緊牽著劉寒的手,樂此不彼,她的笑和她的尖叫截然不同,銀鈴一樣,低低脆脆的。
她們轉了一圈,又是一圈,轉了不知有多久........ 音調似乎陡然變換一度,那馬匹的顏色也變化了,白的成了灰的,黑的帶了絲刮痕,場外傑德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最終消失在時空的隧道中。一眨眼,身邊的小夥伴長成水蜜桃兒一樣的金發尤物了。
一曲終了,她倆一前一後的跳下飛馬,馬兒已然老了五歲,身上瘦損了,垂頭喪氣的等待著下一批顧客,這畜生可悲的命運。凱麗卻率先趕在前麵。她成熟了,十四歲而已,已生的蜂腰長腿,一頭柔亮的金發垂在豐滿的胸前,紫羅蘭色的眼睛含著無限柔情,在人群一紮,永遠是閃亮的焦點。劉寒慢騰騰的走在後,她的身材已經抽開,像爸爸那樣纖長,臉卻像媽媽,南方女人水墨山水畫的縹緲黛遠,吊梢眼更顯冷漠疏離。
傑德不再守在場外,他在冰淇淋店前的太陽傘下悠悠然坐著,幾年過去,男孩的肩膀變得極其寬闊,長年累月的體育運動,使他T-恤衫下的身體有著明顯的肌肉輪廓,他把鴨舌帽反正扣在腦後,堅挺的鼻和寬厚的下巴從側麵望去,線條流暢而銳利。他身上有股無所事事的鈍勁,又有無所畏懼的朝氣,似太極圖上一陰一陽交錯的兩種力道。
她倆走來了,他的手撐著下頦,眼裡逐漸映出兩個青春期姑娘的倩影,臉上是小醜麵具的似笑非笑。
漫長的一日後,終於搭上回家的地鐵。他們的身體長開了,無法同時擠在雙人椅上。劉寒坐在兩人之後,獨自看著車外快速後退的景象。凱麗反跪在座椅上,嘰嘰喳喳的和她話個不停。
“那麼你決定好了,轉去曼哈頓的私立高中?布朗克斯這所高中不好麼?我在報紙上讀過,那是紐約前十名的公立高校啊!這兒還有horace mann 私校,Horace也挺不錯。另外.......錢呢?錢方麵怎麼解決?”
“全額助學金包含學費,午飯錢,一部分書本費用和藝術課材料費,field trip…. 況且我轉過去,離畢業不過兩年的時間了,再貴,也就咬牙撐個一年半載罷了。”
“每日就這麼搭三個小時地鐵來回?你不想和我們常常會麵了麼?傑德你說呢,傑德?”她用胳膊推搡著他。
“Quiet。”傑德冷冰冰的說道,嗓音在不久前定型為一種雄厚的男低音,在胸腔低鳴,悶悶沉沉的。
因這單詞,一路寂靜下去。地鐵一往無前的往前駛去,到天的儘頭。
在公寓樓,照例本該在樓梯口處分手,傑德卻對劉寒說:“來我家,我有禮物送你。”
於是她和長大的兩個夥伴搭上平日裡從不乘坐的電梯。到了五層,電梯“咚”的猛烈顫動,仿佛從高處往低處重重一擊,停穩了,電梯裡的人屏息以待,那電梯門才緩緩的開了,眾人鬆了口氣,凱莉揮揮手,猶自回家去了。電梯繼續顫巍巍的上升,到了11層,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上下搖晃,吱吱呀呀的痛苦之音持續不斷。這次,是他倆的站台。
“啪”的將燈打開,還是那間熟悉的公寓。家裡靜悄悄的沒有人,Joe與妻子仍在外奔波,為生計賣命,而克裡斯早早搬出家,在曼哈頓島上住著。聽說她在一家酒吧當調酒師,白天上演藝課,繼續夢想著廝殺進百老彙歌劇院,隻不過現在她的夢想在父母眼裡,更像是白日夢。
他將她領進自己的房間,全是Yankee棒球隊的大海報,還有他上了高中參加校隊比賽贏來的一個個獎項。一張放大的棒球隊集體合照懸掛在床頭,旁邊貼著他三人在遊樂園過山車上的一張照片,火紅的血色夕陽下,三人的臉在尖叫中扭曲,嘴巴是長的大大的黑洞,簡直是愛德華.蒙克所塗鴉的《呐喊》之真人版本。
桌上有個被藍布遮蓋住,台式電腦大小的不明物體。
“你猜是什麼?”他神秘兮兮的問。
劉寒說不上來,他顯得有些失望,將布一撩,露出一台嶄新的白色縫紉機,在夕陽之下,那白色的機器閃耀著聖潔高貴的光芒,簡直耀花了她的眼。
“你可以拿這台縫紉機製作喜愛的服飾了。”他輕輕的說,“你喜歡嗎?”
她喜歡的不得了,用手輕輕的撫摸白色的機器,像安撫剛剛領養的白色小犬。她貓下腰去看那根細細的鋼絲,恍惚間聽見“噠噠噠”的縫紉布料的聲音。她用興奮發抖的聲音道謝,少有的、暢快淋漓的笑著。這個瞬間,他們是貼心的知己,時間三年五年刷的碾過去,什麼都不曾改變。
她微笑著把玩著縫紉機,傑德卻在一側看她,然後,他極為緩慢的湊過去,棕色眸子無限放大,大的隻剩下她和她眼中的世界,他把唇也湊過來了,呼吸近在咫尺,兩人的心臟似乎以同一脈搏跳動,咚,咚,咚。她感受著他身上源源不斷的熱量,那裡麵,肯定也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吧,像這些年炙烤得她神誌不清的火焰。可是啊,他體內的那團火燃,和她的終究不是一個頻率,一種色調,一般強度。她微微一側身,像條漏網之魚,滑走了,倉促之間,甚至沒有看到身後的人的臉。
她若曾回首,便能看到傑德臉上的失望無以倫比,它們不斷發酵膨脹,填滿了整個房間。傑德定定望著親梅竹馬,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臉上又是一絲惶然之色。他想不明白,也不理解,於是裝的若無其事的放她走了,連著那台嶄新的白色縫紉機,自己卻對著空氣默然,多年來鼓起的全部勇氣被儘數抽空,像散氣的皮球。
劉寒自己家裡產生了顯著變化。傍晚,她和母親,繼父,小妹妹圍桌吃飯。小妹妹一歲大了,深得雙親的喜愛,平時為了一點事就能爆炸的兩人,因這交織了兩種文化的小東西較為融洽的忍受起彼此。甜蜜可愛的小女孩兒不安分的坐在嬰兒椅上,屁股一扭一扭,腦頂胡亂堆著金色的絨毛隨之一顛一顛,雙眼是寒潭的黑,藕節一樣的手,揮舞著勺子,為她不懂的世界笑嘻嘻的。
乾洗店亦是平安無恙的開了一段時日,劉寒在店裡打雜手,簡單的縫紉與乾洗她都能勝任。一些漂亮的款式她極為喜愛,於是自己拆了破舊的枕頭套與床單,動手做適合布偶穿的小衣裳,為梅西百貨櫥櫃展的小人兒量身定做的大小。她每日不是埋頭苦讀,就是給不知名的拇指姑娘做華麗服飾,在家愈發古怪,愈發透明。小妹妹出世後,她就像個背景圖片,一張行走的真人遺照。但今晚她成了全場焦點,連多年來把她當空氣的查理斯都主動開口和她說話。
查理斯瞪著眼,前所未有的侃侃而談:“就算收到部分獎學金又怎麼樣?是母豬就彆妄想著上樹,那種私立高中你根本融不進去。狗娘養的富孩子說,‘去科羅拉多滑雪度個假’,‘Hampton開個生日派對’,‘冬天去夏威夷吧,衝個浪把皮膚曬黑點’。嘿嘿嘿,你和他們聊什麼?何況還有那些昂貴的課本和課外活動費用,哪裡來的錢去夏令營,和法語課同學在法國耍幾句:‘Boujour, Comment ?a va’(你好,你好嗎)呐?他們的父母是醫生,對衝基金老板,投行高管,500強的CEO,再不濟也是工程師建築師,你呢?你去告訴人家,你媽貸款開乾洗店,你繼父是修馬桶的?你還不如說我是馬桶店老板呢!家裡現在還有你小妹妹,非要這麼自私,把你媽賺的錢獨個兒吞走嗎?”
說到底,她上不上學其實和查理無關,因為出多少學費都是她母親一個人的責任。他隻是偏心,企圖把重點放在他的親身骨肉身上。牛奶,小妹妹喝多少無所謂,她飲一丁點兒,就是做賊,就是不對。夏日毒辣的三伏天,104華氏攝氏度的炙烤之下,不被允許開電風扇。麵對這樣的生活她除了沉默以對,還能做什麼?哦,還能用手扒拉土豆塊,老馬無意識咀嚼韁繩一樣的吞咽續命食物,不過那感覺如同嚼蠟。
但此時此刻,她這種無限沉默在張曉琳眼裡有了彆樣的意味。做母親的發現自己從不曾真正了解過大女兒。這個女兒從小孤僻怪異,寡言少語,簡直像個怪物。移民美國,七年了,她自己為了桌上的飯菜永不停歇的勞累,畜生一樣被生活套上韁繩,把一生出賣給顧客,抬頭低頭都得陪著笑,幾乎忘記自己也曾是指使保姆的劉太太。她用笑臉迎人對現實妥協了,可她的女兒還在用沉默對抗整個世界。她忽然回過味來,她想,這個女兒是她人生中的奇跡,她曾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即自己生命的延續,她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好不容易啊!人生終於有能炫耀的資本了。自己不曾得到過的生命價值,要通過這個女兒,完完全全的從生活手中討回來!
她被這電閃雷鳴般的覺悟點燃了,在飯桌上慷慨激昂道:“我供我女兒讀書,賣血也把她供出來!”繼而用粵語自言自語:“將來她不混唐人街,也不嫁地痞無賴。她不會像我,過一種半死不活的日子。”
查理斯.沃爾夫目瞪口呆,搖著頭:“一個大瘋子,一個小瘋子。”他回頭看著小女兒Charlotte(夏洛特),這才感到一絲慰藉,就用手逗著她粉嫩的小鼻子:“Charlotte,吃酸奶嗎?吃嗎?叫papa,來呀,叫papa!”
她母親一口氣買了四套校服,熨得齊齊整整,清一色懸掛在櫃子裡。一套綠色連衣裙,配了白襯衫和黃綠交叉的領帶。兩套上下件的裙裝,藍色襯衫,灰色與黑色的齊膝裙,配紅藍交叉的領帶。還有一套黑色的西裝外套加鉛筆褲,額外又購買三雙灰色和黑色的長襪。她捧著厚厚沉沉的教科書,包裡還裝有一部算函數的兩百美元的繪圖計算器,坐在那轟隆轟隆的地鐵上,再次踏上新的求學路。
一位senior女生接待了她。勞拉,紐約政府參議員的女兒,標準模範生的派頭。她的金發以鈿著銀色雛菊花的發箍固定,梳得光滑可鑒,藍色襯衫規規矩矩的紮進襯裙裡,不起一絲褶皺,裙下是一雙黑漆皮的菲拉格慕平底鞋。她是學生會主席,同時也是Chamber Music的第一小提琴手,英式馬術冠軍。她們穿一摸一樣的校服,身高旗鼓相當,可劉寒站在她麵前,不由自主的萎縮下去,生生變形成一個侏儒,抑或卡夫卡世界裡一隻不可言喻的蟑螂,隨時可被從天而落的大腳踩死消滅。
勞拉儘職儘守地帶著新生,一路細心講解。看那,威風凜凜古堡似的主教學樓,這邊,我們的校友在這曲棍球場,網球場,籃球場上贏回大小獎項,還有這科學實驗館,你將在這做青蛙解刨,化學實驗。又聊起她在學校快樂度過的6年時光,唯一遺憾的是沒能從小學就入校,如今僅剩一年的時間了。光陰,可得好好把握呐。
“我準備ED(Early Decision: 提早申請,一旦錄取,就不得接受彆的學校的錄取)斯坦福,”最後她們佇立在塑有雅典娜女神像的噴泉邊,勞拉嚴肅的說,嘴角有兩道細微的皺紋,像個小老太婆,“我的曾祖父,祖父,我的爸爸,叔叔和甚至我堂姐,全是斯坦福校友。我是非得到錄取不可的。你呢,Naomi?你的打算是什麼?”
乍一聽這名字,她立在那擁有一百五十來年的學府之上恍惚得不知所以。Naomi,誰?是我嗎?她的心靈是盤古開天時的混沌天地,然後,光滲透鴻蒙,一絲清明照亮靈台。她記起來了,她正式更名為Naomi H. Lau,此時此刻,她不再是父親為了生意可隨意拋棄的女兒,隨母親移民布朗克斯的窮孩子,被繼父視為無物的幽靈。她不是,也從此拒絕回到劉寒的世界。
“帕森斯,”她小心翼翼的回答,竟不知自己能這般前所未有的謹慎討好,準叫布朗克斯的同窗寒心,“帕森斯設計學院。”
勞拉將嘴咧出一個雞蛋的圓形,久久的,欽佩似的“哦”出聲來:“你的家人,從事服裝業嗎?”
劉寒 — 不,現在她是Naomi了 — Naomi的手扭著那襯裙的下擺,狠狠的扭著,她的聲音卻輕飄飄,虛弱的好似大病一場:“是的,我的父親…… ”
她仔細選了課:美國文學,高級函數,法文,生物,歐洲曆史,外加繪畫和網球。一種初來乍到的麻木疼痛與疏離感再次撲麵而來,與7年前不同的是,這裡的孩子以成年人般熟練的良好社交,重重的與她畫了一道分界線,這道分界線如此明顯,她仿佛被惡狠狠的扇了記耳光,頭被那力道打的轉過背去,被迫審視她的來路。她體驗著從未有過的、自己施加給自己的屈辱。與先前的凶狠冷漠大不相同,她來到這裡,拚儘全力的融入,汗流浹背的討好,這,是她對美國文明社會的求愛。她與誰都友好相處,卻與誰都不過度交往,唯恐話語過多,引人覺察自己的出身。某些高年級學生的交談,好似端著雞尾酒的社交晚宴,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高貴似公主王子,隻是勞拉們給她留下的映像太深刻了,那強烈的自卑感,這輩子恐難以泯滅。
文學課,10來人的小班圍繞著老師坐成月牙圓,他們解讀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老師講解道,綠燈,是蓋茨比視之最為接近夢想 — 即黛西 — 的代表;灰燼之穀上跑動的人形土堆,是當年等級分化的標誌。整本書顫抖著控訴等級,絮絮叨叨講一個破碎的美國夢。她聽著,身子不由自主的抽搐,她想,她自己是剛從灰燼之穀跑出來的傑伊.蓋茨比,還沒完全抖掉身上的塵埃呢。
法語課,她和一群比自己年齡小的低年級孩子練習幼兒程度的基本發音,課上還有位高三的印度裔男孩,後來她在教務處得知,那印度男孩是全額助學金的另一位獲獎者,家裡運營一家Deli熟食店。就像玩狼人遊戲,天黑了,狼人睜眼,他們驗明彼此的身份。他戴玳瑁眼鏡,書呆子的神氣,膚色是一種黃土地貧瘠的土灰色,常年形影單隻,上課,回家,兩點一線,連課堂活動的合作對象都無,午飯食堂也一個人。有一天他在食堂裡朝她過來了,她嚇的膽戰心驚,步步為營維護起的虛幻形象,經不起一根食指的輕微觸碰,隻需輕輕一下,“啪”的一聲,這絢爛的粉紅泡沫就會當場破碎,從此煙消雲散。她繞那男孩遠遠地,直到他大功告成考上加州伯克利,成為理工科的一名新生,她也得以見證寒門學子實現階級上的突破。
可即使她搜腸刮肚地找借口,從不和“點頭之交”們去歌劇院,畫展,音樂會,或者較為高檔的餐廳,為此不惜虛構了家教極為嚴苛的家庭,漸漸的,依然被人發現種種蛛絲馬跡。譬如,她為什麼沒有一部Thinkpad或Apple私人電腦?為什麼,她從不參加課外活動,從不在學校組織下和大夥兒一塊上音樂廳,戲劇院?為什麼,她的父母總不出現在父母協會上,是那樣的忙,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騙子。”高二末的時候,一部分同學蓋棺定論。
她猛然一驚,竟想起那患了肺癌,默默死在廣州的親生父親。幸運的是,她表麵上奇跡般聰明的大腦,私底下變態強迫的挑燈苦讀,還是為她博取了少數人的友情。PSAT2320,她獲取全級最高分。
勞拉順利收到斯坦福大學的錄取信,順利畢業了,興高采烈的,要在Hampton的家族山莊舉辦生日宴會,“順便”慶祝自己“微不足道的”裡程碑。劉寒在這三好學生眼裡是可敬的後起之輩,便也收到一封以金箔紙封條的邀請函。
這場宴會興師動眾,叫她小小的見識了上流社會。一望無際的、可以跑馬的草坪上,佇立一棟夢幻般的白色城堡,推開前門,便看見挖著淺淺的遊泳池 — 當然不是培育遊泳健將的練習場,漂白水上頭浮著死魚肚皮一樣的白色隔離球,而是名流手托香檳開比基尼派對的絕佳風月場所。後門一出去是以灌木叢圍成的網球場,油柏地被藍色油漆刷的鋥亮,橫一條白色條紋,豎一條白色條紋,把藍色場地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圍獵場,人們在方塊中論輸贏,在規則下出牌,除非 — 你能重新製定規則,或能蔑視規則並成功逃脫製裁。再走下去,是一片碩大的後山 —— 全是她家的私人財產。
公主今日描了精致的淡妝,著一身吊帶絲綢銀長裙,料子極為貼身,勾勒出優雅動人的體型。她見孤身前來,素麵朝天、身穿棉T恤、牛仔褲與平底鞋的Naomi,立即親熱的挽起她的手,在她耳邊歌唱般低語,“哆來咪發唆”的走音:“哎呀瞧我,竟忘了和你說,這和普通的小組討論會不同的。不過也沒什麼,不過一場家私人宴會罷了,況且是我家的。你一定!一定不要客氣呀!”
Naomi自然捕捉到勞拉眼裡一閃即逝的促狹 —— 自小接受卓越的教養與規範的禮儀,以至於她把鄙夷都埋藏的如此之深。原來,勞拉一直私下當自己是笑話呢!對方就是等著脫下校服的這一刻,好教高低立現。Naomi如墜冰窖,像被惡毒的蜜蜂蟄了一蟄,渾身麻痹。環顧四周,她發現自己置身於梅西百貨閃閃發亮的櫥櫃裡,卻與環境格格不入。這裡遍布她的學長學姐,他們的家長,以及勞拉在Hampton的鄰居們,這幫人披金戴銀,手拉手組合成一個牢不可破的玻璃罩,無形間把她攔在場外。她想離開自己的玻璃罩,擺個蘭花指,飛個眼風,合著鼓瑟的拍子登台亮相了,可一再被當成局外人。
人們圍著遊泳池和在草坪上布置好的桌椅聊天,中年人手上端著各式各樣的雞尾酒,未到飲酒年齡的便是果汁飲料 — 私下,他們靠著□□可飲酒不少,依賴著老套的作派,又不容易被抓現行,很是如魚得水 — 從老到小一種派頭,是她眼花了嗎?那與生俱來的自信與高高在上的既視感。從那巨大的威風凜凜的城堡裡,一溜煙走出幾個穿著馬甲,打著紅領結的傭人,手端著各式的糕點,穿梭在人流之中。勞拉的父親與投身華爾街的哥哥因事務纏身,未能參加,她從人群裡覷見勞拉的母親,這宅子的女主人紅發碧眼,眼圈上畫著類似埃及豔後的綠色眼影,魔影重重,身穿一襲大紅色曳地,繁複的裙裝,正遊刃有餘和來賓談笑。當然,Naomi今非昔比,她練就火眼精睛,X光一樣的眼神早認出Roger Vivier舞鞋和Valentino宴裙。宴會進行到一半,Laura登台演奏小提琴樂曲,肖邦《夜曲 - sharp C minor 》,一個親愛的閨蜜以鋼琴伴奏。眾人鼓起掌,紛紛讚歎,“未來的女領導人”,“有一定水平的音樂家”,“指日可待”。
她繼父還說真對了,這不是修理工繼父和開乾洗店母親能達的到的生命高度。這裡有不可觸摸的璀璨,如洛克菲勒廣場那顆聖誕樹上的金星,任憑她踮起腳尖,就是夠不到。
一個個完美無缺的社交圈子,豪無冷場的交談,理直氣壯的觀念。她找不準自己的位子。有傭人問她:“要菠蘿汁嗎,小姐?”她拿了果汁,自顧自走過網球場,轉入後山去了。這家人對生活品質要求之高,後山走幾步,忽現一個白色的涼亭,四周栽著各色的薔薇與繡球花,看樣子是一家人烤bbq或者乘涼的地方。在那亭子之下,在鮮花環繞的地方,她隱約望見一個沉靜的男孩,身上穿了紅褐色的Polo衫和寬鬆服帖的褐色卡其褲,手裡捧著本書。他的眼睛在光影之下形成極濃的墨綠,蘊含無限知識,他的發色是較為深的黃金的色澤,懶懶披散在肩上。
在大學回首往事,她訝然發現自己喜歡的,不過是內特氣定神閒衣食無憂的貴公子氣派罷了。他的形象,連同他那可笑的夢想,統統都是虛妄。但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他那王爾德般深思憂鬱的姿態瞬間擊中了她,使她傾倒了。
她認得他,他們同級,曾一塊上歐洲曆史。他是文學社的社長,Yearbook(年書)總編輯,同時也是宅子女主人的親外甥,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的小兒子。少爺自小生長在斯坎斯代爾(Scarsdale, Westchester)上流社區的豪宅裡,因每年在法國滑雪度假,技術早早突破了雙黑鑽。
內特看到她,好似熟人般露出會意的微笑,就像他們是多年的犯罪同夥,策劃起新一輪的陰謀詭計。
“你也覺得煩,對嗎?那勞心勞肺又無謂的社交。”他站起來,伸個懶腰,手指節敲敲硬皮書,又無意的撩撥大紅色的薔薇,“我在這兒讀葉芝的詩呢。你喜歡葉芝的詩嗎?聽聽這首吧,《The Stolen Child》。”
他極富感情的朗誦起來,在那座白色的涼亭裡,四周圍繞著鮮花。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內特(Nate)懷揣一個作家夢,於是裝模作樣,舉手投足間硬拗出一股文人的氣質。私下裡他杜撰出不少文章,不過全都無病呻吟也無關痛癢。他煞費苦心,對美國政治,對民主黨和共和黨大談特談,高三時又想寫一部諷刺類文學做為senior project,一部當代的《1984》或《動物莊園》,可惜反響亦是平平。
很長一段時間Naomi都癡迷於他的理想主義,因為他與她一樣,是上流社會的怪胎 — 長相俊秀,卻留著不倫不類的發型,出生良好,卻拖遝,懶洋洋,什麼都不在乎,像個嬉皮士般頹廢。很可能與他的家庭有關 — 他強勢的律師合夥人父親以一種極為嚴苛的家庭教育鞭笞他,可惜太過強勢了,過度的施肥導致兒子生成早衰的花骨朵,還沒綻放就提前蔫兒了。上課,他有氣無力的在白紙上塗鴉,寫連不上的零言碎語。下課,他在文學社上慷慨激昂,痛斥社會弱肉強食的法則。哦對了,他還是個社會主義製度的擁簇人 — 在他極度崇拜《1984》的同時。這憤青男孩自顧自的說,他覺得與Naomi有某種“靈魂上的共顫”,“一種互通的社會觀”。於是意外之下,他成為Naomi人生所交的頭一個男友。
她反複斟酌過,是不是真正喜歡NATE?很難說。但若問,她喜歡和他約會時帶來的一係列新體驗嗎?答案毫無疑問,是的,她愛極了。NATE是她與理想世界的一個紐帶,他是上流社會的孩子,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帶著她在本家明牛排店大談他與父親大相徑庭的申學觀點,喋喋不休的講:他如何意屬布朗大學文學係,他父親卻執意讓他上達特茅斯的法律係。而後得知Naomi的興趣愛好,毫無猶豫帶她去時裝展看走秀,一張票百來塊都不在話下。他們還一塊看了克裡斯深愛的《歌劇魅影》,在大都市博物館參觀羅丹的雕塑展覽,惠特妮畫廊上對著安迪沃霍爾五顏六色直挺挺的男□□官圖大呼小叫。他自然細心的發現了她的窮,可他的個性使他毫不在意。內特隨手撒著父親的綠炒,同時痛恨金錢叮當響的社會法則,他就是這麼矛盾。
Nate和她相處的時候越長,她越把真實出身拋在腦後,每日入睡的城市陰溝成了虛幻的背景,而和內特所處的環境,包括他們就讀的私立高校才是真實不虛的現實。這樣的意識持續了個把月,直到傑德的父親被一輛斜裡飛出來的卡車撞碎了全身骨頭,肢體扭成史前恐龍的化石像,一種被強力瞬間埋入淤泥中詭異柔軟的姿態。在此之前,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她為了融入,再融入那所曼哈頓的私立高校些,忙著挑燈夜讀和與勞拉們相處,認識內特後更甚,無數次將凱麗與傑德拒之門外。一次在她家門後,凱麗顯露出當年被遺棄的神情,而她身後的傑德早已不再看她了,他把眼睛牢牢固定在水泥板上。她的身影逐漸在三個小人中消失,空餘兩個小人哀怨的手拉手。
當Naomi夢幻般的進入哀悼會,靈魂霎時從梅西百貨的玻璃櫥櫃裡飛躍而出,進入現實世界的軀殼裡,真真切切的存在於布朗克斯的殯儀館內。在這現實世界裡,那壓抑的,痛徹心扉的哭泣叫她心慌意亂,不久她發現,她也在吊著嗓子啜泣,她被卡麗娜抱在肥碩的胸前,身後是傑德匆匆趕回家的姐姐,她們三個抱作一團慟哭不止。她哭的仿若痛失了親生父親,不,即使她得知遙遠彼岸的真實父親逝世也不曾這般驚慌無助。Joe對她而言,是當她彷徨在黑暗路上,把她接納進溫暖屋內天父般仁慈的存在。
兩個童年最好的夥伴自然也出現在哀悼會上,一個沉默木訥,已然沉痛的沒了眼淚,一個卻.... 她訝然打量著凱麗,黑色蕾絲頭罩下的臉不知何時變的極為嫵媚妖豔,可又是為什麼,她的臉色沉靜的可怕,與誰也不說話,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去。明明外表野玫瑰樣的美,眼裡卻有種花開荼蘼的色彩。她的靈魂似乎死了,心也爛透了。
是的吧,她這般想,Joe的死無疑給所有人帶來打擊,他生前的樂觀態度,對待貧窮生活如遊戲的觀念曾給Naomi與家人帶來無限溫暖,自然包括凱麗。但他的死... 他的死卻極具嘲諷意味的扭轉這一觀點 — 他形容慘烈的死還不足幾萬美元的賠償,畢竟是為了圖快,闖了紅燈才被撞飛的。
隔天的葬禮上,她親眼注視著棺材被一捧土一把沙的埋葬。墓碑上寫著,“最親愛的丈夫,永遠的慈父。這裡住著天使一樣樂於助人,溫柔熱心的喬。”
散場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糊的慰藉,如夢遊。所有人都在假裝清醒,都在以誇大其詞的慰藉掩飾自身的不安。這一切這麼突然,這麼迅捷,直殺的人措手不及。她不敢想象,提前得不到通知的死亡是如何一種匆匆的戛然而止。假如明日她停止了呼吸,她潦草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可言?活了17、18年,為了什麼?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空空;攤開雙手,風與光與歲月從指間滑溜溜的逃,遁向彼岸的幽冥世界。伸手盲目的抓啊抓,這空氣,這歲月,連同這魂魄都是虛的,什麼也抓不住。在那貼在傑德床頭的三人合照上,她至今徒勞的長著空洞大嘴,迎著風,尖叫、尖叫、尖叫。她無可依靠,隻得去夠夢想。信誓旦旦說要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可是今天看來,努力的還不夠,遠遠不夠。可恥!
她聽到一聲喃喃的話語: “我不要這樣平淡無謂的死。我要我的人生,火一樣燃燒。”
是傑德在說話,他佇立在她背後,他們的目光一交接,一切話都已經說儘了,他們隻是默默的對視著,感受著心照不宣的坦誠,他們把手緊緊的握在一起,脈搏有著共通的律動。八年的歲月,儘情凝聚在眼底這一瞬。
傍晚他們沿在墓地邊緣遊蕩,在紅的紫的藍的一道道晚霞之中,像兩隻孤魂野鬼。傑德把棕色鬈發蓄長了,在腦後紮成短短的馬尾辮,他長大了,身上沾染了意大利男子的狂野不羈。他的身型因常年運動更為高壯,她已是女生中的高個,還不到他的下巴。但是他緊緊的牽著她的手,緊緊牽著不放,仿佛他們牽手的地方能傳上來一道神奇的力量,支持他一路向前。
“人的生命就像野地裡漂亮的一朵花,來了一隻山羊,把它吃了,花就沒了,就這麼沒了啊…” 她淡淡的,哀傷的感歎。
“什麼?”
“沒什麼,這是契訶夫寫的一段話。聽上去很荒謬不是?”
他靜默一瞬:“你什麼時候對文學產生了興趣?”
她竟愣了許久:“隻是最近而已,隻是為了逃離我們的世界而作出的選擇。你說過的,人要像火一樣燃燒,但在這裡無論什麼樣的野火也燒不起來。傑德,和我一起闖去外麵,在外麵才有未來。”
“還未告訴你,我收到路易桑拿州立大學的特長生錄取,他們招我進棒球隊了。”他靦腆同時昂然的笑了,小孩子獻寶,總是驕傲又怕被對方蔑視的。
但是Naomi毫不猶豫,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緊緊的擁抱他:“太棒了,傑德!太棒了!”
他眼裡落滿了驚喜的星星,下一秒,她的嘴就猝不及防的被他含著,他慢慢的細細的啃咬著她的唇,雙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像捧著珍貴的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這古怪的糅合了痛與新生的感情,在父親下葬的夜裡,極欲渴望尋求新的愛意填補胸腔的空洞。不過他快樂的情感隻持續了幾秒鐘,很快就被Naomi推開了。
“Why?Why don’t you want me?”他錯愕也痛苦不堪,“明明你看我時眼裡閃著光,what are you looking for,at last ?”
她也痛苦不堪,顫抖著坦白:“我要新生,要拋棄這兒貧窮可恥的一切。我要大海,要星星,要閃著銀光的夢。我要玻璃櫥窗內的漂亮衣裳,要縫紉機噠噠的響聲,要自己的bouique。我要錢,最好也有權利!”
他看著她,一種隱忍的絕望:“就連我也是你想拋棄的過去嗎?”
她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在急速破裂,劈裡啪啦的,她慌了,拚命想去挽救,越慌越口不擇言:“不是的,我隻是,隻是交了男友...... “
這下他不可置信的瞪著她,就好像多年來隻屬於他一人的東西,現在莫名其妙的被搶走了,原以為總能點燃的蠟燭,已經被人偷走,點亮了... 亮了,也不再屬於他。一年前他還能裝的若無其事,這次不行,這天他裝不下去。他“噌”的跳起來,一個人朝著天儘頭的雲彩奔去了,那時太陽早已落山,還剩一絲的紫色,和漫天惆悵的藍光。
在一人死後,平添了另一番疼痛。兩種痛交疊著割據她的靈魂,折磨的她欲生欲死。她不曉得為何,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以為清楚的懂得自己的追求,現如今還是被莫名的痛苦擊倒在地,惡狠狠的羞辱。八年前的一天,她裹著毯子躺在查理斯破舊的沙發上,對月亮起誓要不顧一切往上爬,現在她爬的這麼快,要把曾經最好的夥伴也甩在身後。什麼值得,什麼不值得?她真的是糊塗了。
又是返校的日子,她不禁呼出一口濁氣,踏上求學的路於她而言,就是在通往新生。但這整棟樓還拉扯著她,這棟樓以及住在樓裡來自過往的陰靈,全在企圖壓下她飛翔的縱情一躍。樓下的院裡,她看見仍穿著黑色蕾絲裙的凱莉,她的膚色是病態的蒼白,一朵極速縮水的玫瑰 …. 愈發的像她母親伊麗莎白。她獨自抱膝坐在木椅上,尖尖的下巴磕兒抵著膝蓋,好像刻意在門口候她下樓。
“你不要我了,對嗎?”凱麗抱著膝,就那麼看她,眼中眼白的部分說不出的駭人清冷,有三分像曾經的她自己,“你不要我,也不要傑德。”
Naomi啞口無言。她不知該說什麼,說什麼都不能解釋最近一連串倉促得荒唐的事件。她的人生似乎是亂了,要那頭的生活,就顧不得這頭的,兩者無法同時兼顧。她一直在這裡,又好像一直不在,她處在永無止境、在起點與終點間來回遊蕩的地鐵上。兩個童年夥伴天天在眼前晃,她卻不再了解他們。她走過去,緊緊摟著凱麗,對方的皮膚蛇鱗般冰涼可怕,她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或許她該多花些時間探索童年夥伴的心靈,或許她該讓凱麗睡在自己的膝頭,但她迫切的想離開起點,坐上通往終點的地鐵。
她輕輕拍著她的頭,腦中莫名其妙的浮現出那首葉芝的詩詞,於是她哄孩子一樣抱著凱麗,口中“噓噓”的說:“不會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們。不是想和我一塊讀書嗎?聽,我給你念首詩 —
來吧,人類的孩子
到水邊和荒野中來
和仙女手拉手
這世上有太多你不懂的哭聲。”
一首詩的時間終了,她和她之間的距離也拉開了。Naomi繼續前行,凱麗被她留在了身後。
她當然沒有想到,一年後間接因為這首詩,第二位重要的人從她生命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