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母親搭上通往JFK飛機的那天,已滿了10周歲,距今整整十二年。
她倆的四個大箱子用刺眼的綠色塑料袋裹的嚴嚴實實,側麵把手上一律紮著大紅色的布條子,紅的紅綠的綠,活像中國上世紀出嫁的四個鄉村大姑娘,一種聲勢浩大的俗 — 她母親怕到那邊找不到,非要裝扮的花枝招展點。辦理登機手續時,機場人員告訴她母親,兩件行李各超重了兩到三公斤。兩人本來和和氣氣的聊著,直到那工作人員做了個提行李的動作,猛然之間,她見母親架起雙臂護著那兩件行李,老母雞護小雞似的,死活不讓人撤下來。她整個人也像鬥雞,高昂著那尖尖的下巴,兩隻平日裡水盈盈的吊梢眼,一瞬間活像高高凸起的金魚眼泡,叉起腰,就和工作人員原地鬨騰起來。綠色塑料袋子沒有重量嗎?這箱子,本身就沉呀!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不過一斤半兩麼,繳這多費用。什麼道理來的?什麼機場規矩?都是屁都沒有的事情,叫你們領導出來!
Naomi —— 不,那時候,她的名字還是劉寒 —— 劉寒在一旁盯著,10歲,她看著母親與人鬥嘴,像鬥獸場外無動於衷的觀眾,冷漠的注視場內的無情廝殺。或許那個時候,她就預料到母親變賣所有家產,砸鍋賣鐵的帶著她到美國去,不過是往錯的更為離譜的深淵下墜。
她母親張小琳拚一己之力,硬生生把辦理手續的速度拖慢了,後頭一條長長的龍漸漸的也沒了形狀,一個個探出腦袋看笑話,也有不少挺身而出的。
一個二十歲出頭,年輕白淨的小姑娘交叉胳膊,自以為代表了正義,“哼”得冷笑:“我說大姐,你講點理吧,你還要臉嗎?”
大姐,乍聽到這稱呼,像道落雷,劈的張曉琳皮開肉綻。三年前,她還是那個無比風光,豔麗漂亮的女人呐。她是嬌小婀娜的廣州女人,最愛上發廊做頭發護理,雙手雙腳也讓指甲店的人伺候著,修剪出最時尚漂亮的樣式。她那雙纖長白皙的手極喜打麻將,一雙塗抹丹蔻的手指搓著牌,淡淡的粉色上點綴些許銀光閃爍的水晶,手腕子上是一隻晶瑩透亮的玉手鐲。她是地道的全職太太,不工作的,家裡一個保姆全日周到的伺候。平日裡,她隻稍和老公那些生意夥伴的太太們打打牌,聊聊天,八卦誰家發了際,誰家又誇了台。搓完牌姐妹幾個一同逛逛街,飲飲茶。可是你看,如今為了超重一兩公斤的行李她就這般歇斯底裡。想到這她笑了笑,陰陰的,扭著還算盈盈一握的腰肢轉過身,一根食指指著自己的胸腔,斜睨著眾人,出口就是刺,也不知到頭來刺的是誰:“要臉?心都沒了,要臉做什麼?”
這京劇般的開場,打鬨了一通,她倆終究還是坐上了飛機,位子相當的靠後,兩人不在一塊坐,是前後的位子,都是正中間,被左右兩個人夾著,憋屈的擠著縮著。這麼分開坐是好的,劉寒想,分開坐,她就能多些時候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多些時候遠離現實的世界,多些時候在路上。但是她坐的有些不太舒服,屁股底下總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烙的生疼。一抹口袋,哦!她想起來了,是她母親換的零碎的美元。她曾仔細的研究了綠鈔上的臉,一個一個的查對名字 — 亞布拉罕.林肯,安德魯傑克遜,Alexander Hamilton,還有一些富蘭克林 — 一樣各一些,她們這兩年過的實在是苦,怕遇上賊,腦筋一轉,張曉琳把這不過百來塊的綠鈔票,仔仔細細的縫在自己和女兒牛仔褲的口袋子裡,縫的嚴嚴實實的,和她包裹的四個行李箱一樣。那麼,為了這點錢,疼也得忍著的了。
飛機起飛了,這一切終將成為過去,爸爸也就要被她們母女拋在腦後。雲層飄渺之中,她想起記憶中父親的形象,她的小學命題作文,“我的爸爸”。
她寫:我的爸爸是個生意人,也是個騙子。他開了家服裝工廠,送給我許多的漂亮的裙子,粉色的,白色的,蓬蓬裙,布袋裙... 爸爸說,我穿上漂亮的公主裙子,他來學校接我,我們一起去遊樂園玩,可是這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的爸爸還有許多彆的欺騙性行為。他喜歡讓我坐副駕駛車座,一邊開車,一邊和我說大道理,人要誠實講信用,要友善待人。有一次,爸爸開車送我去牙醫院,我們出來的晚了些。在一個交叉路口,黃燈在閃爍,爸爸加大油門想要衝過去。這個時候,有一個挑著扁擔的農村婦女從斜裡衝出來了,扁擔上挑著一摞蔬菜。爸爸的汽車險些就裝上她了,但是終於在離她兩公分的距離險險刹住。他衝下去,辟(老師批注:劈,注意錯彆字)頭蓋臉痛罵那村婦。村婦跌倒在地,滿臉寫滿恐懼,扁擔裡的菜散落的到處都是,被彆的車碾壓的碎了,不能吃了。爸爸衝她吼:“不要命了!氣性(廣東話,神經病)!” 我看見,黃燈明明已經閃了許久。我的爸爸究竟告訴過我什麼真東西呢?
為了這篇作文,老師還專門和她母親聊了天,旨在刺探她的家庭環境。張曉琳燙著時髦的黃色卷發,噴了香水,施施然坐在教室辦公室裡。她22歲嫁給劉宇航,24歲生的劉寒,現在已經30好幾了,可總覺得自己保養的好,還像20歲的姑娘。她不以為然,花枝亂顫的笑著,一雙漂亮的手捂著嘴,小孩子隨便說話嘛!什麼家庭問題?哪兒有什麼問題。
就在那不久,一個晴天霹靂炸暈了她。劉宇航開始鬨離婚,他義正詞嚴的說,離婚那都是為了做生意,離了婚以後也不會虧待她們母女的。他要娶一個廣西來的女人,那女人已經在房地產行業做了一些時日,手頭有不少關係,跟著她,轉入房地產行業,準能做大。他說著話的時候興高采烈的,簡直著了魔,手揮舞的像唐吉柯德挑戰的風車輪。張曉琳懵了,她抽泣,她慟哭,霎時間撲倒在劉宇航身上,死死拽著他的袖子。做生意就做生意,和離婚有什麼關係?
劉宇航說,那不行,除了才能,她也看中了我的人,要合夥就要弄夫妻檔,這是開出的生意條件!
“我不離,死也不離。”做了10多年全職太太,經此遭遇,張曉琳六神無主,隻曉得涕泗橫流。
事情就這麼死拖著。張曉琳轉念想,即使劉宇航有些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可他40歲的人,僅得劉寒這一個閨女,他能不認嗎?那是他的親生骨肉啊!她讓劉寒經常的去她父親的服裝廠,心想著,一來可以拉近父女情義,好使他回心轉意回到這個家來,二來,這孩子還能幫她盯個梢。她塞給劉寒一部相機把玩著,再三的叮嚀了,若是看到可疑的女人,一定要拍下來給媽媽看看。她那時滿心以為,對手定是個20來歲的小騷貨,專靠勾引人家老公讓自己過上遊手好閒,衣食無憂的生活。
那是四年級的一個暑假,劉寒經常的來服裝廠坐著了,開始的時候爸爸也陪著她些時候,來的次數多了,也就冷著她了。她經常搬一把小板凳,靠著服裝廠的一麵斑駁的牆坐,雙手撐著凳子的邊緣,看著人來人往,人無謂的忙碌,從這頭奔到那頭,一個又一個的大紙箱子,把服裝廠堆的像舊時代碼頭倉庫。趁著那堵牆,她自己卻像古埃及壁畫上某個陳舊的古神,夾帶著墓穴吹向的另一時空的冷風,旁觀這世界。這是個沉默寡言孩子,坐在那裡,人過來逗她,隻會碰一鼻字灰。一日,某個常去她家拜年走門的胖叔叔,搬箱子搬的累,將被汗漬汙濕的白色背心撩起到胸脯,休息的當兒,看見坐在牆角,規規矩矩的劉寒,他帶了一種看笑話的神情,告訴她:“你二媽今天也來了,看你老豆關廠子。你,要不要去看看你二媽?那女人厲害的勒。”
她抬頭看那人,一眨不眨的,眼裡似有濃密不化的夜色,但在那夜幕之上總算還有些微光,那是一種無可描述的,暗色的光,它在她眼底流轉著,深沉,頹靡,瞬間將人拖入旋轉下墜的深淵。那胖子被她盯的發毛,走開了,口中直嘀咕:“哩過女仔,陰陰沉沉的,怪不得不討劉總歡心。”
劉寒動了動嘴,像老馬咀嚼套在脖上的韁繩,她想說,她沒有二媽,但她終究不和這個世界解釋什麼。這時,她看見了父親,那個在村婦麵前囂張跋扈的男人,亦步亦趨,狗一樣諂媚的跟在一個纖細矮小的女人身後,搓著手,滿麵奉承,堆砌出華麗麗的假笑。她爸爸生的算俊朗,挺拔的身姿,高鼻闊額,桃花眼,隻是長期吸煙飲茶,那口牙焦黃枯爛的,在牙床上搖搖欲墜,這時他為了討好拚命的咧嘴笑,一張口像黑色的無底洞,風吹進去,她似乎能聽見風呼呼的發嘯。“二媽”起先背對著她,背影側影都嫋嫋婷婷,身材是凸的凸翹的翹,一回身,劉寒抬起相機,“哢嚓”的拍了一張。
張曉琳盯著那張放大了數倍的照片看,臉緊貼在電腦屏幕上,像迷戀偶像一樣的,長久盯著她的情敵。她竟大錯特錯,一敗塗地。那女人梳著高高的發髻,凸顯出油光鋥亮的額頭,她貼著又長又細的假睫毛,撲扇撲扇,活像死去昆蟲毛茸茸的腿。麵上是一層厚厚的粉,大熱的天裡,整張臉油乎乎的泛著光。她看上去不年輕了,肯定有30好幾,說不定比自己還大,嘴邊的肉呈現出一種耷拉下垂的狀態,微微拱起的雙頰中間,是一張嘟起的,塗得猩紅的大嘴。這般的長相,即便濃妝豔抹,還是一股子的凶煞兼貪得無厭,單憑照片,也看得出真人絕不是善茬。張曉琳木然看著,慢慢的,嘴角濺出一絲笑意,似嚴冬冰封河麵上一絲破裂的縫隙,愈開愈大。
她是輸了,但是她輸給的不是人,她輸給的是錢。
服裝廠關了,家裡所有的財產,也給劉宇航拿去和那女人合資,到了現在,親戚朋友全已知曉這事,勸也勸不住,劉宇航一個堂弟打探到那女人在廣西做的不清不楚的生意,好心告訴大哥,大哥哂笑一聲,說生意,哪會有算的清清楚楚的,他自己的生意也有不清不楚的地方。他鐵了心,八匹馬也拉不回,何況年邁的父母和妻子女兒。話說回來,他父母一直對沒有孫子耿耿於懷,他的花開二度反倒讓二老看見了希望。這邊機關算儘鬨離婚,那頭他便自以為攀上了高枝,跟上一個有錢強勢的女人。骨子裡,他這40多歲的老男人竟還以為自己能憑著幾分姿容,當個小白臉麼?
事實像棍打蛇頭,兩年的時間裡他慢慢發現,這一個強勢的女人,不過是個外表吹噓的五光十色的空殼子,內裡是癟的,空的,什麼都沒有。錢花了進去,全打了水漂,最可怕的是一查賬,竟查出諸多財務漏洞以及避稅的違法操作,他的錢,全進去堵了洞。顯然是沒有什麼運轉的,一塊在小縣城裡的地皮,擱在那裡,幾年不動,便稱之為“房產買賣”。他之前諸多的算計,竟然被彆人連環的套走,他恨自己有眼無珠,到頭來仍不相信那女人頂著母老虎的一張臉,竟有勇氣使“美人計”。他鬨,使勁的鬨,鬨到最後更是一無所有。自己拚搏了大半輩子,什麼沒落下,沒有了存款,住宅房也套了進去,更沒有了子女 — 他後來見過自己唯一的女兒,說起來直叫人心寒,她長的和母親一樣的吊梢眼,眼裡數不儘的隔離,根本不認他這父親了!
40多歲,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環顧四周,隻有那唱空城計的母老虎。忽如其來的現實讓他懵了,人怔然受到這刺激,一下子畏縮下去,眼裡昔日那股牛逼哄哄的勁兒是徹底沒了。有時候來人和他講話,他應聲答應,隻是再也聽不懂人話了,傻了。後來的年間,借錢買股票,倒賣農民房,越虧越大,直到診斷出肺癌來。那時仍煙不離手,人勸他遠離煙酒,他笑嘻嘻的,癡呆一樣的望著遠方:“我這是看開了,活著沒什麼意思。煙酒能讓我開心,開心一時是一時。”
另一頭他的前妻,過的也是食不知味的日子。當年劉宇航為了離婚,威脅老婆:“你若離婚,每月給你贍養費,讓你們好吃好喝。你若不離,我就帶著全部的錢,在人海中消失。你自己掂量掂量!”
張曉琳,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出身不好,娘家開小超市,姐妹幾個,隻有一個弟弟,父母是典型的傳統思想,偏袒她弟弟,遇到什麼事情,總是怪女兒的多。她教育程度不高,工作經驗更是沒有,威逼利誘之下不得已離了婚,先前父母有多吹捧她的婚姻,現如今父母就有多嫌棄她,娘家是回不去的了,而平日裡交往的個王太李太更是沒了蹤影。她傷心欲絕,無不痛心的想,有情飲水飽,那是錯誤的,有錢才飲水飽啊!
每月領取贍養費,開始的一年給的還算夠用,越到後來越少,直到最後劉宇航破產,瘋了一樣四處借錢,她們什麼都拿不到了。10年來,破天荒頭一次找工作,大冬天裡,用凍傷了的手在飯店的後廚房刷盤子,雙手通紅,指甲再沒有任何的修飾,剪的短才是好的,長的,容易斷。一分鐘要刷多少盤子,刷完要仔仔細細的擦乾淨了,不得讓客戶看見一丁半點啊臢東西。在後廚房裡,肥頭大耳滿身油漬的廚子偶爾對她口出調戲,她猛然抽搐下巴,她才33歲,還沒那麼老!她的人生,還沒完呢。
她和女兒租了農民房,屋裡屋外同樣的黑,到處是陳年累月煙熏的,劉宇航牙齒那般的焦黑。最苦最難的時候,一月就隻吃米粉,加幾顆青菜,幾粒碎肉,有時候窩一顆蛋。一次,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劉寒悄悄抬眼,從側麵觀測自己的母親,她正用手一粒一粒仔細挑著米粉裡的碎肉,那上頭的青筋和凍瘡觸目驚心,曾經精心護理的烏發上出現幾縷淒淒慘慘的白,眼袋也因突如其來的生活重創,浮腫的厲害,使整個人更顯無神無助。這個時候,她們隻剩下昔日服裝工廠的靚麗衣裳,劉寒的身體在抽長,很快,她連那些公主裙也都遺失了,漂亮的衣裳連同美滿家庭如同泡沫,一觸即碎,都似那仲夏夜之夢,一去不複返了。她把頭低下去,不再看,她怕看不見未來,隻有艱難相處的彼此。窗台的風“啪”的將虛掩的窗推開,寒入骨髓的南方涼氣嗖嗖的吹進來,劉寒仿佛在風中聽見一個聲音,一個鬼低低絮叨著,人的心好空好空,空虛呀……
34快35歲的時候,張曉琳覺得在廣州活不下去了。前夫成了王太李太八卦的新一任“眼看他蓋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自己呢?自從離婚後活得更淒慘,老大不小的年齡,還拽著個拖油瓶,談不上好對象,低了的,因她昔日的考究,死也無法將就,自己的工作從擦盤子到服務生,全是低三下四的職業,更是毫無指望。女兒倒是爭氣,她心裡總犯嘀咕,家裡鬨騰成這個樣子,也能安得下心,考的年紀前十名。不過,成績好如何?張曉琳這一年學會把對生活的怒氣轉發在那陰森古怪的女兒身上,情感的宣泄在寂靜之夜裡撕心裂肺,常嚷的整棟樓都聽得到。她罵,我累死累活,給你吃,給你穿,還瞪著雙死魚眼睛,冷冰冰的好像我活該一樣! 白眼狼!她叫的疲乏了,也就能安然入睡了。
在她身邊那些三姑六婆的渲染下,她的人生等於被劃上了休止符,沒有好的生存本領,又不能再找到好老公,在廣東,在她的生活圈子裡,她被認作死路一條,一輩子也就完了。不甘心呐!如何能甘心?不知何時,她漸漸把主意打到了國外,也不知她從哪兒打聽來的社交婚配網站,用著多年前自己盛年時期的照片,竟在網上勾搭來一個50來歲,腦袋半禿的白人男子。那簡介上明明白白寫著他是個電工,家住紐約,單身,無子女,誠尋賢妻。
張曉琳在低迷了兩三年後,生命豁然開了一扇窗,裡頭露出善解人意的光亮,她重振旗鼓,抖擻精神,哼起小曲, “我卻其實屬於,極度容易受傷的女人,不要不要不要驟來驟去,請珍惜我的心”。兩年了,她又做起頭發指甲,化著妝,還捧著托福書咿咿呀呀的讀,盼著和那白人老頭每周的視頻約會,視頻特意調個完美的角度,把自己的領口拉低些。說到底,在50多歲禿頂的人麵前,她還是有資本的。若換成了本地人,那相貌工作她定不願意,可是,這一去便能逃離苦海,逃離這兒所有的是是是非非,那些個“三八婆”不饒人的口舌,那也值了。
那票親戚又記起這麼一個破落的家庭,紛紛貼上來問東問西,她感覺自己終於又得了勢,無不得意的說:“去紐約,往後加入美國國籍呢!”她爸爸說:“去哪兒?去美國?嫁洋鬼子?”
她朝天翻了個白眼:“這都什麼年代了,爸!”
他爸爸繼續問:“小寒呢?”
張曉琳沉默了。她在那交友網站上不僅上傳的是自己26歲披金戴銀的照片,更填寫了無兒無女。不那樣,找個人容易嗎?而即使是那樣,她找到的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糟老頭子而已。她不是個稱職的母親,這兩年對孩子多有打罵,可是扔了?畢竟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對方是個快60歲的老頭子,人都去到了家裡,他還能怎麼樣?猶豫著,還是決意帶上了,在那陌生的國土上,也是個伴呢。
所有的家具該賣的賣,辦好美國旅遊簽證,訂購飛往紐約的機票,這是打定主意一去不複返了。
她倆從機場摸索著出來,地址上寫的是Bronx,那是哪?兩人淒惶的望定對方。母親靠托福書上學來的幾個詞,領著仍就讀小學五年級的女兒,指手畫腳四處問人,好不容易踏上通往新家的地鐵。已是大晚上了,電線杆子上的燈泡是那麼亮,吸引無數的飛蠅小蟲,它們不知疲倦的繞著打轉,可那燈泡的顏色那麼的蒼白,那麼的淒慘...... 地鐵開動了,霎時間站台上那片刺眼的白光被甩在身後,列車穿橋過洞,隻看見那天上黯然無光的月亮。車上除了她倆,還有零星幾個橫臥在座位上睡著的人,劉寒意識到這群人永遠也不會下車,等她倆到了站,他們依舊在地鐵上,保持著同一個沉睡的姿勢。當她成為了Naomi,才懂得那車上全部都是流浪漢,這群人沒有歸屬,到了晚上便爬上地鐵,終點站變成起點站,起點站又變為終點站,他們永遠在起點和終點之間徘徊 ,生命也流失在永無止儘的兩點之間。
那天晚上,往後住了八年的樓在劉寒腦子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其實不過12層高,她眼中輪廓卻變得如此龐大,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巨獸一樣盤亙在小街的儘頭。那巨獸皮毛的色澤,像極了關押囚犯的監獄,一種深深的紅褐色。樓前頭是有個小花園的,幾株叫不出名字的樹,樹乾扭曲著向上,儼然是枯死卻昂首的士兵。一些薔薇花在夜色裡,在強光照射之下,顯露出失真的色彩,一種變了調的絢麗。
是棟老舊的樓,電梯久久不下來,她們隻得哼哧哼哧的搬動四個行李箱,一級一級走上去,綠色和紅色,在這全新的國度是聖誕節的色彩。查理的公寓在4樓,他打開門的一瞬眉宇間便顯露出不痛快,他將頭伸出門外,腦頂紅彤彤的,上頭幾根稀疏柔軟的毛發,小小的眼睛精光閃爍,反複打量著門外的黑頭發黑眼睛從黑色國度來的母女。劉寒的個頭到了他的腹部,她抬頭望去,在走廊微弱的光裡,看清一個生的有些像大力水手的白人老頭,歪嘴,臉的長度極短,所有的五官集中在中間,臉上更是皺紋橫生。身材卻和Popeye大相徑庭,他將腦袋探在門外,肥肚子謹慎的躲在門後,一手緊緊的握著金屬把手,一手搭在門框上,將人拒之門外的架勢 — 他要一個能讓他愉悅的單身女人,對方卻毫無征兆的領來一個油瓶!
張曉琳呢?她在來的路上已然看清了社區的破敗,大半夜了,一群群的人,黑的白的,各個放肆高笑,空氣中一股燒焦的味道(她還不知道這是大麻),叫人心煩意亂。即使她不懂美國社會,到了一些地方你就是無端端的毛骨悚然,雞皮疙瘩和汗毛一同豎起來。貧窮社區的不舒服感是共通的。此時,她透過查理的半個肩膀把那昏暗狹小的公寓看的清清楚楚,零落幾個家具,屋內一種奇怪的嗡鳴之聲,持續不斷的響,叫人心煩意亂。事到如今,她亦是滿目的落空。於是這對半路夫妻誰也不服的互瞪著,一個中英參雜,氣勢洶洶的比劃,一個吊著嗓子,誇張的抬高眉毛,反複叫囂著“liar”。雙方都在叫屈,都把自己定位成被害者。他們鬨騰著,最終母女兩個還是住了下來,查理明確的表達,甚至用翻譯器一字一句的把那話翻譯給張曉琳聽,劉寒的生活費,他一個子兒都不會出,這輩子休想!
劉寒的繼父,查理斯.沃爾夫年輕時候開五金店,慣用一個古老的伎倆 ——— 有人請他換鎖,他先是迅速的把鎖頭取下來,然後一本正經指著門版,那上頭剛剛取掉一把鎖,有個塞得下小孩拳頭的大空洞:“現在,小姐,先生,想換個新鎖嗎?換嗎?那可要多幾百美元!來吧,在這簽個字,就在這裡。” 後來惡評如潮,五金店不得不倒閉,他來回來去變換了幾分工作,清潔工,郵差,粉刷工,最後成為一個公寓的修理專家,哪家公寓裡什麼東西壞了,他就過去修,修的最多就是抽水馬桶,一按按鈕,馬桶突突突的直往上翻黃澄澄的屎水 。他在子女上也撒謊 — 他離過兩次婚,第一次並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了兩,一男一女,都和母親搬到馬薩諸塞老家去了,離這父親遠遠地。查理.沃爾夫名聲臭的在本地騙不到第三任妻子,隻好幻想一個東方的夢幻情人。可惜,就連在紐約住久了的亞洲女人也都精明的很,不上鉤啊。
那個晚上,劉寒裹著一條灰色的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下了。客廳裡沒有設置窗簾,望出去就是那輪孤苦無依的上弦月。她往年寡言少語,把連綿不絕的仇恨和哀怨統統悶在心裡,那個時刻,蓄藏了太久太多快要發黴的情感無端端的爆發了,火山口突突的往外冒岩漿,她的淚也一滴一滴往下淌,一發不可收拾。10歲,所有的生存動機源於擺脫原生態家庭的渴望,這渴望今晚如此強烈,是一團劈裡啪啦逐漸成型的幼火,螞蟻啃咬一樣腐蝕她的靈魂。她為了擺脫這酸軟的啃噬,拚儘全力考取年紀前十名。到了這陌生的國土,等待她的又是什麼?第一日是這樣的情形,明日呢?後日呢?或許在沒有逃離之前,她就會因忍受不住這樣的生存環境而瘋掉。她母親也曾不擇手段的逃離她的家,用的手段是嫁人,前後兩任丈夫,一個騙子,一個無賴,越逃越是淪陷的深。劉寒對著月亮發誓,她斷然不要像母親,死都不要!如若可能,她要穿著釘子鞋,狠狠踏著人血肉模糊的肩膀往上爬。她要爬到人肉梯子的頂端,摘取王冠。
10歲,那晚心底就有了一個呼嘯著的防空洞,多少錢,也填補不滿。
母親整日四處忙著提高英文和找工作,把她一人撇在老舊的公寓裡。查理將雜貨屋收拾成她的臥房,母親掏錢,給她添加一張折疊床和一個床頭櫃。查理並未對她惡言惡語,從來也沒虐待過她,他隻當她是一團空氣,一個從未轉世投胎,仍在世間飄蕩的幽靈。
春天的一個清晨,查理和張曉琳都外出了,天下起陰綿不絕的小雨,從灰蒙蒙的窗口望去,窗外是昏天黑地的時空,烏雲逆流扭曲,擠出一副極惡的嘴臉。風在咆哮,雲被撕打捶裂,樓下白色的繡球花瓣卻在空中肆意飛舞,猶如大雪彌漫,聖靈逞威,誘惑著她出走。她在這棟公寓裡度過了快半年,現在片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走出去,在雨中,在那似雪的飛花裡,漫無目的的晃蕩。直到在一棵樹下,她發現長條形狀的大垃圾袋,走進了一看,居然是一個從頭到尾包裹在藍色毯子裡的人,連臉也蓋住了,活像個木乃伊。她低下頭研究這東西 — 是死了,殺人拋屍?剛想著,那木乃伊頭部猛的彈起來,藍布之下,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審視著她,或許,是骷髏臉上黑洞洞的眼眶。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撒腿逃開了。往後,她在大街上見識了各種各樣流浪漢,他們因貧窮而古怪,或因古怪而貧窮。一個年輕女人,蓬頭散發的坐在地上,衝看不見的觀眾大喊: “他們都覺得我該工作,可是我就不,我偏不!不啊啊啊啊 …….. ” 還有罵罵咧咧,無緣無故出拳傷人的老頭子。另外一些流浪人迷迷糊糊的,毒品吸食多了,原地直轉圈圈。在他們的心靈裡,腦袋裡幻想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周圍的一切皆是虛妄。
她遊蕩一天,饑餓交加,雨綿綿的下,她心底的寒意也綿綿不絕的流淌。傍晚,還是叩開那扇公寓的門。她當不了住在公園的木乃伊,她怕。
張曉琳到粵餐館端盤子,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很快和在異鄉的廣東人打成一片。每天乾活累得半死,可晚上躺在老頭的旁邊,心裡卻依然盤算著自己做老板娘的小九九。她想,乾洗店,她想開家乾洗店,從前在服裝廠幫過忙,又那麼愛逛街,對付衣服,她是乾的來的。這麼想著,乾洗店真正的開起來了。那是在四年後,她用四年攢的錢,和查理和開起一家“吉利乾洗店”,乾洗店的角落同時供著關公和耶穌受難像。那個時候她在華人社區的基督教堂受了洗禮,他們說“耶穌是上帝的羔羊,替人類受罪”。她在教堂看見手掌被釘在十字架上,愁眉苦臉的耶穌,竟也真覺得自己一部分的酸楚轉移到被穿透的手掌上去了。“主啊!”她虔心禱告,“請讓我永遠沐浴在你的愛之中吧!”她的英文終於能磕磕巴巴和人交流,甚至和查理罵架,也能流利蹦出招呼對方母親的詞語 — 雖然查理的父母早都身亡了。家裡的食物幾經磨合演變,成為一種中式化的西餐,偶爾也有西式化的中餐和從餐廳打包回來的正宗粵菜。她大了肚子,懷了混血的二女兒,憑著不屈的意誌力,憑著她帶有一半白人血統的小女兒,終於在布朗克斯紮下根。而她的大女兒,在過來美國的大半年後,也被她送入了布朗克斯的公共小學裡 — 她被工作掏空,是無力管教這大女兒的了。
劉寒曾經的中國成績刹時間被陌生國度踩在腳下,狠狠的踐踏,成為腳尖揚起的一捧塵土。課上,她茫然看著老師的嘴,他們口中接連蹦出的連成串的詞語,她一句聽不懂,老師的嘴和玻璃鋼裡的金魚一樣,一開一合,說什麼等於都不存在。語言不通,不論費多大的功夫,功課總是墊底的,她急的火燒火燎,她不願像這裡的人一樣渾渾噩噩的度日,他們在生存的泥沼裡掙紮著,而她,可是要追逐大海啊!
班上的孩子人種參雜,像紐約社會的小縮影:黑人,拉丁人,白人,亞裔,還有混血。許多孩子的父母也是移民,全是美國社會的低層次收入者。這幫孩子的父母沒有時間管教他們,他們的功課潦草應付,至於人格,那是根本不懂什麼紳士風度淑女禮儀的。她們本性不壞,隻是喜歡成群結隊的惡作劇。課下,孩子們一窩蜂圍繞上來,捉弄她,推搡著她,集體取笑她磕磕巴巴的英文,她的名字發型衣服 — 哦,衣服!她的身體逐漸抽長,爸爸往年送的漂亮的衣裳一件也穿不下了,可她還死死的抓住不放,像抓曾經仲夏夜的夢,那絲滑的東西一下就從指間溜走。一些調皮搗蛋的男孩,每日輪流將她的書包課本統統從窗戶扔到樓下花園的灌木叢裡,集體攀在窗口,看她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第二日再扔下去,周而複始的輪回。她任由他們欺負,低著頭,唇抿著一聲不吭。她把身子向前佝僂,雙臂向上縮起,將自己形成一個小的橢圓形,小一點,再小一點...... 在她的幻想裡麵,她的四周圍有一層透明的玻璃罩,她在這個罩子裡就能隱形,她能觀察彆人,可是彆人看不到她,隻要她不願意,永遠都能龜縮在玻璃罩裡。她想象中的玻璃罩似乎起了作用,小孩子以誇張的殘忍鬨騰了三四周,在老師的壓製和她的毫無反抗之下,漸漸的平息了。
她想,即使排斥上學,隻要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沒人關注她,便是萬幸。她自以為縮成了幽靈。
黃昏,她這幽靈從一個霸道的地方遊向一個壓抑的地方。橙紅的夕陽緩緩沉落在教學樓頂,將運動場四周鐵絲網的影子投在她臉上,她在鐵絲網的角落停下腳步,百般無聊的踢起石子。運動場上,一幫黑人男孩興高采烈的打籃球,那球是夕陽的模樣,圓圓的,黃澄澄的。她眯縫著眼睛看了一會,細細的鐵絲影一條銜接著一條,把她尖尖的臉切割成一塊一塊。她依然是個場外的陌生人。
玩一會,抬腳往前走,就在這時,夕陽照射下的鐵絲網裡,她發現還有一個孩子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她試探性的停下來了,那影子也停下來。猛然回頭,對方始料未及的僵在原地,滿臉的不知所措,脖子縮著,肩膀也聳起來。那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帶了一頂大街上隨處可見的“NY”鴨舌帽,帽子下是一張橄欖色的臉,棕色的,鹿一樣溫和的眼睛,烏黑的長睫毛,還有散落在臉頰上一縷棕色的鬈發。他比她矮,身子是一根發育不良的豆芽菜,又瘦又細,身上的T-恤和卡其褲像套在竹竿上,在風中飄啊飄的。
她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她,兩人都沒說話,時間好像過了10秒鐘,又好像是10分鐘,她若無其事的扭頭朝前走,鐵絲網過去了,路邊隻是些雜草坪。兩個影子,一前一後,保持同樣的距離同樣的速度朝著同樣的方向挺進,他們經過草坪,經過紅綠燈,經過幾條小街,一同來到查理斯的住宅樓。劉寒默默的走上樓梯,男孩在樓梯口停住了,他衝她喊話,因為這句話簡單到隻有三個英文單詞,她破天荒聽懂了。
他叫她:“Hey,4B。”
4B,查理斯的公寓號碼。
那之後他們經常結伴上下學。傑德(Jared)住11C,父母是意大利移民,爸爸開披薩店,媽媽是清潔女傭,偶爾也上曼哈頓的高檔公寓做鐘點工。Jared和姐姐出生在美國,兩人的母語是英文,略通意大利家常用語,但不會書寫,複雜了的單詞也聽不懂。他比她小一歲,卻比她高一個年級 — 耽擱了大半年,她又在學校的授意下不得不留級。
他倆向鄰居借來過大的成人單車,在小區裡尖叫,飛快的踩輪子,也流連於街頭的小吃車,手裡拿著便宜的pretzel和corn dog。夏日的運動場,兩人頭對頭仰麵躺在塑料假草坪上,指著 — 有的雲是飛龍帶角的形狀,有的雲則是食人巫婆的大鼻子。他把她領進家,和他一塊吃父親的披薩。他的爸爸一張圓潤通紅的臉,吞著大舌頭說英文,肚皮裡聲音洪亮,時常大笑的連屋頂震撼了,還有成堆的電影碟,在客廳給兩個孩子連著播放《美麗人生》《羅馬假日》《教父》,但客廳裡播放的最多的還是棒球比賽 —傑德是資深的Yankee球迷,經常和他的足球迷老爸搶電視。他母親高高胖胖的,一把擁住劉寒,會把她的頭整個包裹在自己胸脯之上,她聽見心臟緩緩跳動的脈率,溫柔堅定打著拍子。姐姐克裡斯和弟弟一樣瘦弱嬌小,她上高中了,在家的時間不多。在家裡,她經常昂頭無不驕傲的說:“我將來要去百老彙表演。”她踮著腳尖旋轉,輕輕的從這邊跳到那邊,悲情演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聖誕節,傑德家的四角懸掛起小小的燈泡,連成四條閃亮的金線。她離開自己灰撲撲的領域,他們全家迎她入門,當成多年前遺失的女兒。他們也窮,在那聖誕節晚餐上,Joe高舉杯子,大聲告知家人:“隻有快樂,才不會被貧窮折磨 。隻有不服輸,才會懷抱希望呐!人生就是場遊戲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 滿滿一桌的飯菜,烤雞,mac & cheese,意大利麵,烤土豆,沙拉,焦糖布丁,蘋果派....... 一個接一個的塞在她麵前,她肚皮漲的直打嗝。靠窗的角落還有一顆金光閃爍的小型聖誕樹,聖誕樹下是摞成堆、包裝的花花綠綠的禮物包。同樣紅的紅綠的綠,但這卻是聖誕節喜慶的色彩。她也收到禮物,拆開來看,一個有著通紅鼻子的Rudolph deer正在咖啡杯上擠眉弄眼。
聖誕節後一個冬天的周末,Jared和劉寒溜上曼哈頓的地鐵,老舊的地鐵顛簸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停在42街Times Squre。他們奔到時代廣場之上,迫不及待的跑,跳,蹦,肆意揮發那個年齡所擁有的一切澎湃朝氣。小小的廣場,四周環繞著巨大的五光十色的屏幕,那上麵,有熟悉的新華社報道,可口可樂,還有耐克,三星廣告..... 到處都擠滿了人。他們和從芝麻街來的eskimos撞到一起,毛茸茸的eskimos拉著他們照相,剛剛逃開,又迎麵撞上有些發福的蜘蛛人和搖著手的米老鼠。
穿過大大小小的百老彙招牌,在洛克菲勒廣場前,樹立著兩層樓高的聖誕樹。這麼漂亮的樹呀!上麵滿掛著傑德家那種小燈泡,數量更多,顏色更亮....... 還有那樹頂,安放著一顆閃亮的金星,那是顆她夢寐以求的星星,隻是她現在太矮,伸手還夠不到。他們佇立在洛克菲勒廣場的溜冰場外,人們穿戴齊整,步調緩慢的溜冰,其中穿梭著某些如魚得水的花樣溜冰者,也不乏漂亮的裝扮成洋娃娃一樣的女孩。朝更遠的地方走去,便是第五大道,這時四點左右,天色已然慢慢暗下來了,Jared拉住她的手,邊跑邊回頭,笑嘻嘻的喊著:“快來,我帶你看個有意思的地方。”
他把她領到梅西百貨的櫥櫃展,她瞪直了眼,貪婪的注視玻璃窗內精美漂亮的小東西。那裡有栩栩如真的小建築物,木椅上,安坐著一位女郎,她穿了衣襟滾著白絨毛,長直膝蓋的皮大衣,頭戴純白色垂著紗網的帽子,帽簷下是一張妝容精致的臉。貴婦一手牽著貴賓犬,一手隨意領起帶有金鏈的白皮包,腳上還踩一雙大紅色的尖頭高跟鞋。換個窗,又是一段嶄新的人生 — 優雅的模特凹出撩人姿態,正待赴宴,身上一襲雍容的黑色晚禮服,裙擺層層疊疊,是夜的波浪。簡直太美了。還有還有,那一頭,兩位更為年輕的女子頭戴貝雷帽,身穿風衣和超短皮裙,正在竊竊私語,她們的唇是鮮豔嬌嫩的粉紅露珠...... 她當然不知道那是各大品牌的廣告,Christian Louboutin和Jimmy Choo鞋子,香奈兒皮包,Dior晚禮服,Bvlgari珠寶,還多彆的不計其數的奢侈品牌。她隻是邁不開步子,魂早已飛入櫥窗內小人的身上了。恍惚間她回到許久之前的老日子,爸爸的服裝廠安然無恙的運轉,她和母親漂亮風光的出街,她曾經也是個被父母裝扮的如同洋娃娃的女孩。
帶著一絲悵然若失,她和他緊挨著彼此,坐在Columbus circle的長木椅上,兩個小人目不轉睛的看這城市。天黑了,它在萬家奢侈品店和無數豪華酒店的照映下,更顯金光閃閃與神秘 — 這金錢勾魂奪魄的魅力。她好奇的想,在高檔公寓與酒店的門後,人們過著什麼樣紙醉金迷的日子?
“告訴你個秘密。我,長大想當個棒球手!Yankee球隊的棒球手。”Jared的聲音像從教堂飄來的悠揚鐘聲,“你呢?作為交換,你也得告訴我了。”
她幾乎不假思索的說:“我喜歡觸摸漂亮的布料和皮草。”
“那就是想當個服裝設計師咯?”
其實她沒有想那麼深遠,聽了Jared的結論,她竟恍然大悟:“是啊,那便是我想做的。”
傑德歪著頭看她,竟意味深長的低語:“I hope you know, you are my best friend now. ”
她的腳在長木椅下蕩來蕩去,淡淡的悵然若失感瞬間被傑德的話語衝刷而去了,她聽見自己心臟的脈率,一種緩慢的,極為安穩的節拍。她感到一種全新的能量,讓她靈魂中的火焰稍稍的萎縮一些,溫暖一點。那火在她自己的家裡,每日張牙舞抓,刮擦刮擦的增長著,燒的她五臟六腑全成為熱碳,張口,隻是一團有氣無力的焦黑之氣。
她用亮晶晶的黑眼睛望住他,她的嘴張開了,她想說在她心底,傑德不止是摯友,他同是她的兄弟,家人,上帝派來的守護天使。
可是,她和當年在父親的服裝廠裡一樣,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