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慶炎的兒時記憶裡,隻有兩個人是清晰的。
一個是姨母,一個是三福。
他的母親是連畫像都沒能留下的亡魂,他的父親是年年歲歲鎮守邊關的大將軍,他的舅舅是統領一國的九五之尊。他們都沒空,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參與殷慶炎的童年。
故此,殷慶炎的童年中隻有那兩個人。
姨母從他睜眼時就抱著他了,女子的金發被陽光照射的如夢如幻,簾子一般地遮在他眼前,遮住一切叫人恐懼的事物。殷慶炎幼年記憶的前半部分,是姨母的金發豎瞳,是爽朗的笑聲,是同樣頑皮的兩個人大鬨皇宮。
那段歡聲笑語的日子裡,姨母擔任起了他所能有的全部親人角色,繪聲繪色地在他的記憶中營造出家的氛圍。
夢幻的東西總是不長久的,扮演的人一旦離去,那麼多角色都將同遺忘在倉庫中的木偶一般,無聲無色,成了一堆死物。殷慶炎哭啊,吼啊,用儘一切小孩子能使出的手段,死死地抓著姨母的手,可那能留下什麼呢?
什麼都留不下。
等他回神時,姨母已經成了牆上的一幅掛畫,永遠停滯在了那裡,真人不知所蹤。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淚珠掛在眼眶邊欲落不落,卻沒有哭出聲來。忽然聽見路邊傳來嗚咽聲,他循聲看去。
是誰也在傷心?
兩雙淚眼相望,七歲的殷慶炎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想法:我得幫幫他。
三福的女兒才五歲,生了病,沒錢醫治,死後也沒錢埋葬,殷慶炎有錢,他掏錢讓三福去將女兒的喪事給辦了。
小孩的想法多天真呐。小殷慶炎掏錢的時候想,“傷心”是種很令人不適的感覺,如果這樣能讓三福的心裡好受一些,也算是趕走了這世間的一點點傷心。
第二天,府上守門的人來報,說門外跪著個男人,要來賣身做奴,伺候殷慶炎。
殷慶炎傳人來見,正是昨天才接濟過的三福。
“府上還缺個管家,你便做我的管家罷。”
十三年,三福將空空落落的西昌王府給操持的極好,那裡不再像是一個殷慶炎用來暫時歇腳的地方,而更像是一個總要回去的家,每次回去,都能看見三福在門口迎接他。
殷慶炎小時候曾不止一次說過要給三福加薪,可三福說錢多了會讓一個人變壞,於是小殷慶炎便沒給三福的月錢提太高,怕自己害得三福成了個壞人。
——那你要是變成了和曾經背道而馳的三福,會是我害的嗎?
殷慶炎繼承了很多親人的性格特點,他有母親的平易近人,有父親的不屈不撓,有姨母的放浪形骸,還有舅舅的一步一鬼。很多矛盾而衝突的性格特征聚集在殷慶炎身上,形成了他極為割裂的兩種狀態,使他又想又怕,又要寬容,又要狠絕。
他一邊想著如果三福真的是個叛徒,那他一定要將三福千刀萬剮;一邊又想著三福如果不是叛徒就好了,千萬不要是也不要死。
他不想淩遲自己的童年。
……
劉照君右手支在桌子上,托著腮打盹兒,左手則被殷慶炎握著。
他突然感覺握著自己的那隻手僵住了,隨後無力地鬆開了他的手,搭著他的胳膊。
沒由來地,劉照君感覺有些不對,想要睜開眼睛,脫離半睡半醒的狀態,去問一句殷慶炎怎麼了。他和睡意激烈地鬥爭著,漸漸清醒,先是聽清了身邊人急促的呼吸聲。
“怎麼了?”劉照君反握住殷慶炎那隻僵住的手,急聲問,“哪裡不舒服?”
“我……呼呼……沒、沒事……”殷慶炎的呼吸聲越來越快,“等會兒就好……好了……”
劉照君嚇了一跳,殷慶炎這狀況怎麼聽都不是沒事的樣子。他一手去試了試殷慶炎的呼吸,轉頭喊了聲:“快來人!”
喊完才想起來現在他們不是在玄鶴刀宗裡,沒有侍者,林苓他們又都在外麵辦事,這間屋裡隻有他和殷慶炎兩個人。
“你怎麼回事兒?現在是哪裡難受?舊傷複發?”劉照君焦急地湊近去聽殷慶炎的呼吸聲,“你該不會是有哮喘吧?這麼大的呼吸聲,也沒哮鳴音啊……”
他正要起來去外麵喊人,卻猛然想到什麼,右手一把捂住了殷慶炎的口鼻,手背弓起,在殷慶炎的口鼻間留出一個存氣區域。
“你現在是不是感覺頭昏腦漲?嘴唇發麻?兩隻手也是發麻的?是就點點頭,在我的手裡深呼吸。”
劉照君說完,感覺手裡的殷慶炎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試圖放緩呼吸。
伴隨著幾聲乾嘔,殷慶炎的呼吸終於放緩下來,劉照君聽著差不多了,將手慢慢鬆開。
“好家夥……你剛剛是不是想什麼可怕的事了?”劉照君拿帕子,摸索著給殷慶炎擦了擦嘴角。
他姐姐就是這樣,想的太多了就容易呼吸過度。
殷慶炎半死不活地靠在椅背上,半晌緩過來了,才說:“你真是良藥啊。”
劉照君不明所以:“啥?”
“以前出現這種狀況,我都得喘好久,還會暈過去,難受好久。”殷慶炎有氣無力地說,“現在你捂一下就好了。”
“你那是暈厥了。這情況是呼吸過度,以後再發作,你捂緊口鼻,讓自己隻吸自己呼出來的氣就能緩解。”劉照君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
殷慶炎轉頭看向垂著眼折帕子的劉照君,突然道:“我剛剛在想,三福如果真的是天劫的人,該怎麼辦。”
“……”劉照君站起來,背對著殷慶炎,微微蹲身,“到時候再說。你是不是腳崴了導致在屋裡哪都不能去,悶得慌?我背你出去走走吧。”
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順便去找大夫看看,萬一是你身體上有什麼問題呢?”
“……”這麼明顯的轉移話題,殷慶炎自然能察覺出來,他揉了揉太陽穴,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三福的事。
他向前趴到劉照君的背上,“走吧,我給你看路。”
兩人出了客棧,劉照君背著殷慶炎走在去醫館的路上,一路上由殷慶炎語音導航,隨時提醒著充當搬運員的劉照君要注意腳下,該往哪邊拐。
一路走的慢而穩,到醫館時,夕陽西下。殷慶炎看著沒於地麵的金日,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五指微張著朝向夕陽。
他跟突然發現了什麼新奇事物似的,對劉照君說:“金光從我的指縫穿過,有形狀誒。”
“是丁達爾效應嗎?”劉照君有些可惜地歎了口氣,“真想親眼看看啊……這個時候的日光肯定比我上一世在城市裡看見的那些更好看。”
“什麼效應?”
“丁達爾,簡單來說,就是散射的光束。”劉照君解釋完,發現他這話說的貌似對古人來說也很難理解,於是又解釋了一下,“就是光在你指間會有的那種形狀,你記著那種光的狀態叫丁達爾就行了。”
“丁打耳?奇怪的名字。”
在醫館讓大夫號完脈,大夫說殷慶炎這是憂思過度,鬱結於心,最好是時常出去走走放鬆身心,可以開一些舒心丸吃一吃。
“不必了,我多出去走走就是。”殷慶炎謝絕老大夫的好意,伸手要劉照君來背。
兩人沿街瞎逛,路上碰見幾個老大爺在下圍棋,殷慶炎嚷著要坐這兒下一局,劉照君將人放下,坐在旁邊聽了許久的落棋聲。
一局畢,殷慶炎贏了。有位旁觀的老者評價殷慶炎下棋:“行棋太凶,路數戾重。”
殷慶炎謙虛道:“謝老爺爺誇獎~”
老者:“……老夫不是在誇你。”
下棋往往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老人看了看雖然笑著但是眉宇含戾的殷慶炎,搖頭歎息。
劉照君又將人給背起來,繼續沿著街走。
殷慶炎感覺這未落的夕陽將世界溫成了一碗黃色的熱湯,他被熱湯包裹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他偏頭枕在劉照君的肩頭,呢喃似的說道:“我們以後能不能一直這樣?”
什麼敵對勢力、陰謀詭計,都去他爹的,彆來煩他們。
劉照君:“那得看能不能徹底除掉‘天劫’了,除掉了,你不就能回天行了?”
“不想回天行,我們回玄鶴呆宗。”殷慶炎悶聲口胡著說,“我想和禮們在那裡住一輩紙,偶爾回去看看我爹和我舅。”
兩人聊著些瑣碎的閒話,商量以後安定下來了,要在玄鶴刀宗養幾條狗、幾隻貓。劉照君走著走著,突然嗅到了香火味,他問:“這附近有寺廟嗎?”
殷慶炎答道:“前麵有一個神廟。”
“什麼神廟?”
“你走近點,我看看。”殷慶炎辨識著門匾上的小字,說道,“大聽聞神羽通鑾司迎使者。”
劉照君又問:“是保佑什麼的神?”
“除凶驅邪保平安的。”殷慶炎笑道,“神不都是保佑這些的麼,你想進去拜一拜?”
劉照君:“帶路。”
“你還真要去啊?”
進了神廟,劉照君暫時將殷慶炎放坐在一個跪墊上,自己則跪上另一個跪墊。
廟中的侍神童子看著劉照君,心想:這個可憐人一定是來祈求光明的吧?願他的眼睛能夠早日重見光明。
劉照君心想:殷慶炎身邊危機重重,能活到這麼大太不容易了,希望他以後無病無災一帆風順,這樣我也能跟著順,玄鶴衛也能跟著過好,東陽放舟也能早點回家。
殷慶炎身上可不止係著一條人命,可一定得活著啊……
還有三福,希望三福一定不要是叛徒,那是個對殷慶炎來說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一想到三福可能會背叛,殷慶炎的身體都會出問題。
坐在一旁的殷慶炎一直在觀察劉照君的神情,發覺這男人一臉虔誠的樣子莫名帶著些神性,又是另一種好看,是從沒在他麵前露出過的那種好看。
他心裡忽然有點不痛快。
劉照君被摔瞎時沒神去救,被流放時沒神去救,也沒神願意給劉照君一條活路,這世間那麼大,細想來,除了他身邊之外,竟再無一處可供劉照君棲身。
甚至劉照君曾經提及,是那個叫閻王的鬼神讓劉照君來到這一具瞎了眼的身體上的,那劉照君為何還要信神?為何還要拜神?為何還要求神?
求神何用?這世上求神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著哪個求神的人最終如願以償。求神根本沒用!
是他一直在幫劉照君,他把劉照君從流放堆裡拎出來,他到處請太醫找大夫買藥給劉照君治眼睛。劉照君就算求,也應該是求他!
在劉照君向神台下拜的那一刻,殷慶炎突然站起來踉蹌著移步,站在了跪墊之前,受了劉照君的三拜。
神廟中的燈火明明滅滅,將玄衣金發的殷慶炎給映照的如同壁畫上走下來的天神,跪墊上的白衣人一心虔誠,將信仰儘數拋擲在了所拜之神上。
我保佑你。殷慶炎心道。
彆給這些沒用的東西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