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州城是大燕江南通往中原路上的繁華大域,商貿重城。因為人流多,消息麵廣,許多江湖勢力都藏在鞍州城內,可能一個看似普通的街坊小院,就是某個江湖大門派在這裡的據點。
這鞍州城風景好,可劉照君全都看不見,殷慶炎是第一次來大燕的鞍州,臉上恨不能長出八隻眼睛來看景,覺得劉照君看不見這等美景實在可惜,從進城開始就給對方描述一路的景象。
東陽放舟雖不是第一次來鞍州,卻不知這鞍州的春光居然能這樣好,也覺得劉照君看不見實在太過可惜,不斷地給劉照君描述景物人物,和殷慶炎一唱一和,倒是把這鞍州的美景描述的繪聲繪色。
好年輕。劉照君聽著左右耳朵邊兩個人滔滔不絕,突然這麼想。
這種看見美景後想要分享給身邊人的強烈分享欲,他隻在高中時體會過。那時班裡的同學看見窗外的桃花開了都要大呼小叫上好一陣,一群人烏泱泱地堵在那個窗口前,就為了能“一睹芳容”。
他也是見過桃花開放的人。
可後來大家年齡漸長,走上社會,每天為了工作家庭兩頭忙碌,沒有人再去注意路邊的花草,那些曾經驚豔過他們的事物變成了耽誤時間的東西,零落成泥都不再有人過問。
劉照君自己也變得越來越無趣。逍遙拳館外麵種著許多桃花樹,有一次館裡的小弟子興衝衝跑進來告訴他外麵桃花開了,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那桃花就算是變成人了也不關你的事!昨天布置的任務做了嗎?回天手練成了嗎?今天下午考你回天手,通不過就加練!”
彆人變得不解風情是為了事業和家庭,他是為了什麼?
武學發展到上一世那個時代,許多曾經名震江湖的大武學已經失傳,那些令他心馳神往的武學招式通通被時間的洪流衝散。學武需要長期的積累的沉澱,需要耐心和刻苦,可人們每天光是活著就很累了,誰還有心去學一樣費心費錢費力的、對賺錢生存可能沒有什麼用的武學呢?
他大哥和二姐都不學。逍遙拳當時隻有他們劉家在傳,他父親那一輩的幾個師姐兄妹弟為了生活也都荒廢了武藝,若是他不接下逍遙拳的傳承,那這門武學在他爹那裡就徹底失傳了,祖上的傳奇也將一並消散,不會再有人記得。
一家子裡總會出現那麼一個異類,劉照君就是家裡的那個異類。他喜歡武學拳法,喜歡江湖故事,喜歡拳掌的破風聲響,喜歡步法的玄妙變換。劉照君至今都記得,自己幼時一覺醒來開始記事的那個早晨,他起床後趴在平房的玻璃窗戶上找人,往外看見的第一幕是他爹在院子裡練逍遙拳的開拳一式。
天地一片寂然之刻,他爹氣吞四海浪濤,一拳破霧,不像是打在空氣上,像是打在了他心上,在上麵烙下了“逍遙拳”三個字兒,一輩子都抹不掉。
劉照君想,他要將這樣武學發揚光大啊,這世上那麼多人,總該有人能像他一樣體會到逍遙拳的震撼之處。
他開了拳館,做過武打替身,也教過那些要拍武俠電視劇的明星,想以此來將這門武學的知名度提高。可電視劇播出後,那些逍遙拳的招式被官方說成是彆門彆派的招式,他這個累死累活教人的逍遙拳傳承人最終隻得到些錢,他在網上給觀眾解釋,也沒人在意。
反正招式好看就行了,觀眾才不管這究竟是什麼武學。
逍遙拳還是不溫不火的,一直到他被雷給劈死都還是那樣。
劉照君時常會想,他死了,上一世的逍遙拳傳承可怎麼辦啊?拳館裡還有幾個學徒他才剛開始帶,他不在了,大夥兒還會練拳嗎?
他爹還有他哥哥姐姐贍養,這個他倒不是很擔心,就是親爹的武學可能要斷了,實在令人痛心。
真不能隨便說臟話罵人了,如果少造點口業,他現在應該還在上一世活到好好的。
拳館新收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學徒,其中那個姑娘練起拳來不要命似的,什麼苦都能吃,他被雷給劈死的前一天晚上還跟那姑娘說明天要指導對方的身法,不知道姑娘第二天早早地來,看見地上趴著被雷劈死的他,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啊……
他真造孽啊,好不容易有一個這麼積極要學拳法的人。
如今正值柳絮飄飛時節,劉照君一身白衣走在漫天柳絮裡,像是什麼柳絮神仙下凡一樣。殷慶炎看景的眼睛轉到劉照君身上,發現劉照君也是一道風景,於是停嘴,安靜欣賞了一會兒陷入沉思的劉照君。
不多時,他便見劉照君的眼眶突然紅了,兩行清淚順著臉頰落下來,忽然一陣大風刮起,有柳絮粘在淚痕上,如羊脂覆雪,抬眼驚鴻。
殷慶炎心底突然升起一陣無法言說的戰栗,他忍不住將劉照君拉向自己懷裡,抬手為對方擦去淚痕柳絮,輕聲問:“怎麼哭了?眼睛疼嗎?”
回過神來的劉照君一聽殷慶炎這個語氣,就知道這人準是興奮了。他默了默,沒破壞這個氛圍,低聲說道:“沒有,突然想到些傷心的事而已。”
殷慶炎問:“你有什麼傷心的事?”
邊問邊順手捏了捏劉照君的臉。劉照君的臉被他養的極好,玉麵無瑕,觸手柔滑,他摸劉照君的臉總跟在摸什麼小動物似的,生怕一用力就把小動物給掐死了,總是輕輕地下手。
劉照君抬手揉了揉眼睛,說:“我就這麼死了,還沒有把逍遙拳發揚光大。”
殷慶炎:“……”
他沒少聽劉照君說自己是已死複生之人,這種事他本來是不信的,但劉照君總是這樣,讓他的信念跟著動搖起來。
“你現在活著,可以在這個世界把逍遙拳發揚光大。”殷慶炎決定順著劉照君的話說,這人落起淚來太好看了,回頭去客棧裡關上門,隻對著他哭就好,在街上一個大男人哭起來多少有些不妥。
“嗯,等做掉‘天劫’後,一切都安定了,你幫我問問陛下能不能把逍遙門買下來……”
“你除害有功,直接送你都行。”
說著話,幾人已經到了盈福樓。
聽東陽放舟說,這盈福樓是鞍州最有名的館子,來鞍州不上盈福樓,跟白來沒什麼兩樣。
構建恢弘的盈福樓前石板鋪道,門前左右各守著一座神態威猛的石獅,還未等入內,便已經聽到了餐館特有的那種喧鬨聲,嘈雜卻不惹人煩。
殷慶炎牽著劉照君入內,林苓等人隨後而入。沂人在大燕算是少見的,樓裡突然來了三個金頭發的人,掌櫃一打眼兒還以為有誰頂著一腦袋的金子進來,正睛一看,才見是三個穿著華貴的沂人,連忙叫跑堂來招呼。
大燕當地的事還是東陽放舟這個燕人比較在行,他問跑堂如今還有沒有天字間。
那跑堂低頭哈腰地道歉:“對不住啊貴人,今日來小店的人太多啦,如今單間隻剩一間地字,貴人可否屈尊來地字……?”
東陽放舟轉頭用沂國語問殷慶炎:“最高等的天字間沒了,單間隻剩一間地字的,要嗎?”
“要。”殷慶炎答完,將劉照君向自己這邊拉了拉。
門外進來幾個灰衣短打的高壯漢子,通身煞氣,一看就麵色不善,走的大搖大擺,差點撞到劉照君。
為首的那漢子扔了一錠銀子在櫃台上,粗這嗓子大聲叫道:“要一間地字!快點,彆耽誤老子吃飯!”
旁邊的夏禾剛把一錠銀子放在跑堂的手上,他挑了挑眉,也大聲道:“對不住啊這位兄弟,最後一間地字已經被我們先定下了!”
夏禾話一落,一樓正在吵吵鬨鬨吃飯的人們漸漸安靜了,齊齊轉頭看向他們。那接了銀子的跑堂縮著脖子,沂人都帶著刀,怕是會砍人,可來的那些灰衣大漢他們也得罪不得,隻好裝啞巴,讓兩方貴客自行理論出地字間的最終歸屬來。
鞍州裡江湖人多,喜歡看熱鬨的也多,此時紛紛停了碗筷,要看看是誰膽子那麼大,敢和鞍州的地頭蛇叫板。
夏禾笑盈盈地和為首的那個大漢對視,他身量不矮,體格相較起這些大漢來隻是細了一小圈——這沒辦法,沂人就是體態細長——腰間又挎著刀,威懾力十足。
林苓微微側身,跟夏禾並肩。
比身高體格帶來的氣場壓製,誰比得過玖人啊?玖人人均“巨人”,無論男女都生得高大健壯。林苓是他們這一行人裡最高的,比夏禾還高出兩指並攏的距離。
但是那為首的大漢看著林苓,並沒有像沂國人一樣被威懾到,反而將林苓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小娘子第一回來鞍州吧?用不用哥哥……”說著便伸出一手,托向林苓的下頦。
林苓麵無表情地抓住那人的手指,狠狠地反向一掰,冷聲道:“說話就好好說話,隨便動手動腳的作甚?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後麵的東陽放舟見那大漢打量林苓的時候,就想衝過去擋住大漢的視線,但被殷慶炎死死拉住。
殷慶炎低聲問:“你們大燕的男人都是這麼對女人的?”
東陽放舟聞言,隻覺得臉上又熱又躁,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大燕男女之間的風氣不如沂國好是事實,沒什麼好狡辯的,但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樣。殷慶炎見東陽放舟臉都躁成猴腚了,轉移話題問道:“這幫人什麼來頭?”
東陽放舟連忙答道:“是鞍州的地頭蛇——虎頭幫。可討人厭了,動不動就要在盈福樓鬨事,總打擾彆人吃飯……”
殷慶炎把劉照君的手交到東陽放舟手上,叮囑道:“牽好他,彆亂跑。”隨後從腰間的錢袋裡摸出一錠銀子,拿過跑堂手裡的那錠銀子,將兩者一並放在了櫃台上。
“價高者得。”殷慶炎拍拍林苓的手臂,示意對方先將人放開,他笑著朝櫃台示意了一下,用大燕語說道,“請。”
想要地字間?那就加價吧。
對方來者不善,他們也不慣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