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上能集齊三個碎嘴子也是厲害,夏禾和東陽放舟在一簾之隔外對著叭叭,車簾裡的殷慶炎則對著劉照君單方麵輸出。
在馬車上不能練拳,劉照君沒事就閉目養神。時間的概念在行路中變的極為模糊,隻有馬車停下、馬蹄聲稀疏時,劉照君才能憑借自己的感知分辨出來,已經快到晚上了,眾人要停下來歇息。
他們有時候露宿在荒野,有時候在臨近的城鎮中住客棧。這兩個地方的區彆劉照君也能分辨出來,荒野寂無人聲,而客棧中人聲嘈雜。
殷慶炎喜歡給他描述周圍的景色。落日餘暉下撒了碎金似的湖麵,飛火燒天連綿千裡的晚霞,以及秋日的落葉蕭蕭。有時車窗的簾子被風吹開,會有幾片落葉飄進車內,他看不見,卻能聽見碎葉剮蹭在衣料上的聲響。
殷慶炎會將落葉都拾起來,在他耳邊握碎。自然中細碎的聲響使人心安,每當這時,劉照君會暫時忽視自己無根浮萍般的處境,去聆聽這些聲音。
“沂人喜愛金絲菊。這個時候,桂花和菊花都開的正豔,整個沂國都金燦燦的。”
殷慶炎抓著劉照君的手,去摸路邊的菊花。他問:“你以前眼睛還好的時候,見過沂國的秋景嗎?”
劉照君搖搖頭,“沒,我都不知道我眼睛什麼時候壞的。”
“……”殷慶炎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認識顏色嗎?知道萬事萬物都該是什麼顏色嗎?”
劉照君感覺莫名其妙,“當然知道啊,不然你這一路給我形容的東西我一個都聽不懂。”
“嚇我一跳……”殷慶炎把劉照君的五指撥開,讓對方的手罩在花冠上,“我還以為我這一路白講了。”
秋風吹過,劉照君感覺有什麼軟軟的細長條掃在了自己的臉上,他伸手去摸,認出來這個觸感是殷慶炎的頭發。
“……”劉照君突然問,“殷慶炎,我們以前認識嗎?”
殷慶炎不知道他這是突然起的什麼話題,“哪個以前?前世還是前前世?”
劉照君心頭一震,“前世?你前世認得我?”
殷慶炎也是投胎過來的?!
殷慶炎張嘴就開始胡扯:“是啊,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時節,當時我隻是一介鄉野粗人,下了農事後往家走,偶然在路邊看見了一朵開的正好的金絲菊,我不忍其在路邊被村中惡犬摧殘,便將它移栽到了家門前,誰知那菊花不是普通的菊花,竟是個千年的妖怪,當晚變成了一個國色天香的美人,說謝我救命之恩,我定睛一看,那菊花妖的臉長得像我上一世的一位故人,正是劉氏的照君……”
劉照君:“……”
“我說真的,殷慶炎,你轉行去寫小說吧,下一個名流千古的蒲鬆齡就是你。”劉照君誠懇地打斷了殷慶炎的胡扯。
“蒲鬆齡?那是誰?”殷慶炎回想了一下,“寫話本很厲害的人物嗎?我怎麼不知道?”
劉照君愣了愣,道:“這個世界應該沒有蒲鬆齡,那確實是寫話本很厲害的一個人。”
“你又開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了。”殷慶炎撐著膝蓋起身,將劉照君也拉起來,想回馬車裡去。
劉照君卻站在原地沒動,把人拉住,他奇怪地問:“為什麼去罪人堆裡把我拎出來?又為什麼對我這麼儘心儘力?”
殷慶炎的聲音從前麵傳來:“隻是去看熱鬨,恰好看見你長得漂亮,合眼緣。我這人比較喜歡負責,就算是養隻小狗,也要往最好處養。”
“……”劉照君突然賤兮兮地,“主~人~”
殷慶炎鬆開劉照君的手,站在不遠處同樣賤兮兮地:“嘬嘬嘬~”
劉照君循著聲音走過去,憑借感覺抓住殷慶炎的臉,然後一口咬在了對方的一邊臉蛋子上,含糊不清地說:“想不到吧?是惡犬!”
“嘶!”殷慶炎棋差一著,心裡冒火,拎起劉照君的胳膊來咬。
走過來想喊兩人吃飯的奇寒練:“……”
好像看見了兩條狗在打架,不確定,再看看。
吃飯時,夏禾見自家主子臉上帶著老大一圈牙印,於是湊到奇寒練身邊去問:“那印子,怎麼來的?”
東陽放舟也端著飯碗過來聽。
奇寒練被兩個能煩死人的人形狗擠在中央,猶豫半晌,還是招了:“劉公子咬的。”
夏禾與東陽放舟:“哇——然後呢?”
奇寒練道:“主子又咬了劉公子的胳膊。”
林苓:“哇——然後呢?”
三個男的轉頭看向端著碗湊在後麵偷聽的林苓,以及林苓後麵的一堆近衛:“……”
奇寒練心中冒出懷疑,這樣一個組織,真的能成為聖上手裡最鋒利的刀嗎?
怎麼從上級到下級,看起來都不是很靠譜?
……
有林苓指點帶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琳琅樓之所在,不過他們一大行人太招搖惹眼了,近衛全體換裝,假扮成來參加拍賣會的普通俠客,而遠衛都分布在城內城外,隨時準備堵截那些可能帶著名目逃竄的人。
“你們要辦事的話,把我找個客棧隨便一放唄。”劉照君讓殷慶炎牽著走在路邊,他建議道,“我看不見,到時候可能給你們添亂。”
聞言,殷慶炎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一眼劉照君,而後笑道:“說的也是。”
他轉頭吩咐道:“夏禾,帶他找個客棧住下,你領著幾個近衛看住他。”
“是。”
牽著自己的手換了一個,劉照君下意識握了握那隻手,夏禾的手比殷慶炎的要更寬大一點,手裡的繭子較薄,摸起來更舒服,但他怎麼牽著,怎麼感覺彆扭。
夏禾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彆扭,說道:“抓著我的手臂也行。”
劉照君從夏禾的手中脫出,順著手背摸上對方的小臂,然後抓住。
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夏禾對待一個盲人顯然不如殷慶炎細心,走起路來絲毫不管劉照君的死活,有台階或者變換地形時也不出聲提醒一下。一路走下來,劉照君的腳趾磕了十二次,腳腕崴了七次,疼的連罵人都沒力氣了。
“……”客棧房間中,劉照君緩緩將臉麵轉向身邊的夏禾,“其實你早就看我不爽了吧?”
夏禾感覺莫名其妙,“啥?”
“沒、沒什麼。”劉照君嘗試著活動腳腕,“隻是突然意識到殷慶炎對我是真好啊。”
“那是,主子對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夏禾站起來去開門,“我出去辦點事,你待在這裡彆亂走,旁邊的桌子上有茶水和點心,恭桶在你另一邊的屏風後麵。”
“知道了。”劉照君頓了頓,又道,“多謝。”
說這人不貼心吧,其實還挺貼心的;但說是貼心吧,又不怎麼貼心。
東陽放舟早就被關進了另一間屋子裡,由奇寒練看守。
劉照君在屋裡坐的無聊,便起身去摸索屋中的擺設,摸到床榻,躺上去歇著。
他剛躺下,房間的門就被打開了。劉照君以為是夏禾回來了,便沒理會。
但打開的門沒有再傳來被閉合的響動,門口處傳來一個陌生的男音:“跑了?”
劉照君瞬間睜眼,他警惕起來,不敢亂動發出聲響。
門口的是誰?
隨後夏禾的聲音也在門口處響起:“沒跑,剛剛沒人下樓。”
劉照君心裡一驚。
這夏禾……該不會是個臥底或叛徒什麼的吧?
腳步聲向床榻這邊逼近,劉照君不清楚這個房間的格局,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往哪躲,便暗自運氣,在那人走至榻邊時,彈起來一拳擊去。
對方猛地閃避開來,帶出的衣袂響動清晰,劉照君隨即變換攻勢,化拳為掌,劈向那人閃避的方向。
那人伸臂格擋,劉照君移掌纏住那人的手腕,向自己身前一拉,同時側身靠肩,狠狠地撞在對方被帶過來的頭臉上。
“呃!”夏禾痛呼聲未落,便感覺自己的手腕讓劉照君給卸下來了,正抓上他的肩膀,看架勢是要將他的整條胳膊都卸掉。
他領教過劉照君近身纏鬥的厲害,當下不敢再戰,另一手迅速劈向劉照君的後頸,打算先將人打暈。
誰知劉照君突然矮身,他這一掌劈在了劉照君的後腦勺上,將劉照君的腦袋打了個踉蹌,向前一頭磕在了他的口鼻上,兩個鼻孔裡登時血流如注。
“劉照君!”夏禾大怒,“你是不是一直看我的臉不爽?!”
劉照君更怒:“明明是你往我後腦勺來了那麼一下!怪我?!”
夏禾於是轉移怨恨對象,對著站在不遠處看戲的劉子博喊道:“劉子博!你站在那裡看什麼戲呢?快來幫忙啊!”
劉子博?
劉照君手下動作一頓,下意識想要轉頭看向門口。
那不是他那個告發了全家後自己逍遙法外的血緣關係上的大哥嗎?
就劉照君這麼一轉頭的功夫,夏禾逮著機會,一手刀劈暈了劉照君。
他接住軟倒的劉照君,擦了把鼻血,看向劉子博,“快走,我沒法支開近衛太久,他們這會兒就該往回走了。”
劉子博笑意盈盈地側身讓路,等夏禾抱著劉照君出去後,自己也跨步而出,緩緩關上了客棧房間的門。
此時,在琳琅樓裡坐了整場都沒蹲到那兩本人員名目與賬目的殷慶炎麵色微沉。
近衛們去找琳琅樓管事,查閱了一個月前開的那場拍賣會,與一個月後將要再開的那一場拍賣會的拍賣品冊子,都沒有找到兩本東西的影子。
“劉子博給出的消息是假的?”林苓猜測道,“還是他打算拖後,讓我們因為這件事一直耽擱在大燕境內,方便他的人在沂國行事?”
有一名變裝的近衛急急忙忙地過來,單膝跪在地上,貼掌道:“主子,劉公子不見了!屋子裡有打鬥的痕跡,還有血。夏禾副官也不知所蹤!”
殷慶炎聞言,喜怒難辨地摸了摸自己臉上已經快要好了的牙印。
“劉子博……”他仰頭,轉了一下脖子,將頸椎活動的咯哢直響,“我們被耍了啊,那名目和賬目一直都在我們的手上。”
林苓疑惑:“為何這麼說?”
殷慶炎冷聲道:“劉照君身上的那些文身,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林苓和其他近衛:?
文身?什麼文身?
有的近衛猛然反應過來,小聲地跟同僚咬耳朵:“一個浴桶裡洗澡……”
“哦哦……”
殷慶炎下令道:“讓城內外的遠衛都警戒起來,巡視此城,做好與夏禾劉照君兩人的接應。”
那個跟同僚嚼耳根的近衛懵然道:“什麼接應?夏禾副官不是叛逃了嗎?”
在場的所有近衛都看向他:“……”
在殷慶炎發火前,林苓趕忙往那個發問的近衛腦袋上來了一巴掌,訓斥道:“夏禾是咱家的臥底,你傻啦?還是說近衛裡互通第二身份的時候你在睡覺?!”
有和這個近衛關係好的趕忙解釋:“他那天發燒了,可能腦袋有點暈乎,沒大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