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喧直接落在了卦山道場上。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機會可以好好看一看卦山。
道場是一個圓形的空曠地,火燒過的痕跡很明顯,讓魏喧一下子就想起那一天的恐怖。他被小叔魏野抱著從西偏院一路逃下卦山,在小叔翻上牆時,他看見卦山山主魏明磊被人一劍捅死,屍體也拋入了火海。叫喊聲、哭嚎聲一路不絕。可是,沒人告訴他為什麼會這樣。
道場被火燎得黑漆漆一片,但還能隱約看見鑿出的八卦陣的印記。而在“坤”的方位上有一個木樁,裸露著的五條主根如巨龍之爪,牢牢地攀扶在地上。
“人家多狠的心,竟然連你也不放過。”魏喧摸著光禿禿的樹樁,上麵附著厚厚的灰塵,最深處還能摸到炭化的黑粉。隻是不知為何,木樁和根居然沒有被大火一同燒掉。
沒有燒掉也好,至少在今天,魏喧終於親眼見到小叔口中的龍爪柏長什麼樣了。
小魏喧最多隻能被小叔帶著攀上醉柏,偶爾老師林念清心情好也會拎著他翻上西偏院牆。這樣,他足以看見卦山最高的的柏樹——龍爪柏的全貌。即使是全貌,但由於隔得太遠也實在看不清。不過小叔告訴他,龍爪柏的根像巨龍的爪子,雖然小叔自己也從來沒有真的看見它的根。
可這哪裡是龍爪?魏喧明白,這應該是燭九陰的爪子。
小叔窮儘一生終於光明正大走出了西偏院,卻是為了護送他下山遠離紛爭,但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魏喧深吸了一口氣。
卦山已經被燒得完全不成樣了。他本想再去西偏院看看,但憑著記憶走了幾步,隻看見殘垣斷瓦。
院內的醉柏可就沒龍爪柏那麼好運了,被火燒得索性直接留下樹圍三尺的黑坑。
他躺在坑旁,假裝是躺在醉柏上,像以往無數次仰天看星星一樣。
還記得魏野第一次教魏喧卜卦,就是坐在醉柏的枝椏上。
魏野一改平日裡吊兒郎當的樣子,無比端正地注視著魏喧:“……天命易得,人心難測。你看這宇宙方物,皆有其運行之跡可尋,哪怕是略通術數地江湖方士都可以掛個牌再十街八巷叫嚷。可人心隔著一層皮,誰知道裡麵是魔是佛?花開都要生兩麵呢!”
“不過我們不學觀星象。他們陽卦觀的是天上的星,咱們陰卦也觀心——”魏野指著自己的心臟,“這裡的心。”
晚風輕輕吹過,魏喧覺得自己臉皮一陣冰涼。
魏喧就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幾個時辰才醒。但還沒到天亮的時候,幾顆星星零碎地點綴在天幕。
他一時興起,馬上掐指想算點什麼。
自己已經成神,倒也不用守著卦山“非交易不卜,非人情不卦”的準則了。
雖然魏野沒有教魏喧陽卦,但另外有人悄悄教過他。
不然給他算一卦吧。
魏喧掐指做訣。
第一次。
第二次。
第三次。
三次算出同一個結果。
早在魏喧被圍剿前就知道他已經死了,他一直以為是被人害死的。但卻沒想到事實竟然是這樣的。
魏喧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啊……”
三次卜算的唯一結果是:魏嘹為了讓魏喧完全覺醒燭九陰命格,自殺而亡。
他雙手環抱著膝蓋,腦袋死死埋進胸前。
小叔死了,為了救他;哥哥死了,為了幫他——魏喧,他們都死了,為什麼你還活著!
燭九陰在魏喧的痛苦與憤怒中翻身而出,它似乎感受到本體情緒的劇烈波動,在黑霧中躁動不安。
黑霧幾乎籠罩了整個豫州。已然到了雞鳴的時辰,但由於不可見日,豫州各家各戶依然緊閉房門,不知是否也感受到山雨欲來的壓迫。
但這些壓迫到了最後的最後,隻化為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豫州,趕在末伏結束前,下了炎炎夏日的最後一場雨。
這是神明的悲傷。
雨滴落到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水印,再彙聚成細細的水流,衝刷著這片飽經滄桑之地。這場雨與以往任何一場雨都不一樣,卻又說不上原因,隻是劃拉出地麵黑色的水漬。
黑色的……水漬?
黑色的水漬!
魏喧跪坐在醉柏的坑旁,用手指抹了點黑水蹭在手背。這黑水竟半點沒有粉渣,蹭在手上反倒是絲滑細膩無比,湊近了還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是……墨水!
魏喧來不及細想,直接閃現到道場正中央。
墨起於硯。
成股成股的墨水從八卦陣滲透而出,並最終彙合湧向西南“坤”方向上的龍爪柏。
雨下了多久,魏喧就看了多久。
等到雨停,畫也作成了。一隻四爪黑龍目露凶光,一口咬在龍爪柏的關節上。從魏喧的角度看過去,龍爪柏竟有隱隱落敗之勢。
頗信天命的魏喧不會看不明白這幅天工作畫。
“荊州,”其實魏喧看見墨水的瞬間就反應過來了,在簡單掐算後更加肯定,“湧月台的人來這兒做什麼?”
荊州湧月台眾人並不知曉卦山的那一場雨,他們正在為十日後家主皇甫青的獨子皇甫天長的及冠禮做準備。
若真要論起血緣來,皇甫天長還得叫魏喧一聲“表哥”——皇甫青是魏喧母親皇甫怡的親堂兄。當然,魏喧並沒有見過皇甫天長,畢竟他從小隻是生活在小叔和老師身邊,沒有離開過西偏院半步。
反倒是魏喧的這位表弟皇甫天長,還有許多東西值得說道說道。
皇甫天長是近年迅速成長起來的正道後起之秀。他形貌軼麗,具仙人之資,在荊州頗有“朝朝暮暮楚江邊,幾度降神仙”的美稱,是荊州無數小娘子的夢中情郎。
荊州湧月台皇甫一族以筆得道,曆朝曆代幫助世人給神仙寫禱文。雖然此前唯有念卿法師一人成神,但荊州湧月台的曆史遠不止於此——湧月台關於神仙一說另有記載。
皇甫青兩父子走出了一條與以往任何一代家主都不同的道路——如果說揚州花氏一族是鎮龍鎖江的武者,豫州魏氏是預示禍福的先知,冀州千蓮山是不食煙火的和尚,那麼荊州皇甫氏一定是舞文弄墨的書生。但到了皇甫青這一代,或許是迫於豫州與梁州接連被屠的壓力,或者隻是為了製衡隔江相望的揚州,他們逐漸走上了文武雙全的路子,皇甫天長更是從小就進行了劍術啟蒙。
不曾想皇甫天長根骨奇佳,完全是練武的好苗子。假以時日,皇甫天長打敗周羽一躍成為九州最強修士也說不定。
荊州人民翹首以盼。
所以,這位少主的及冠禮是萬萬不可怠慢的。
周羽剛趕回鎖江樓,三九遞上了來自荊州的請帖。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給扔到了一旁。
“魏喧還沒有回來嗎?”
三九不知道魏喧和周羽達成了約定,但魏喧此時確實是不在鎖江樓的。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回揚州,而是先一步到了荊州。
荊州素有“千湖之州”的美稱。與揚州縱橫交錯的河網不同,大大小小的湖泊點綴在荊州富饒的土地上。
此時的魏喧正在某不知名湖泊岸邊等船靠岸。但接連幾個船家眼看著都快要靠近了,似乎看見什麼又馬不停蹄地劃走。
魏喧左看看右看看,也沒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周圍原本老老實實做買賣的商人也推著攤子溜了,路上行人也作鳥雀狀紛紛散開。
這是什麼意思?那我現在也跟著先溜一下嗎?魏喧摸不著頭腦。
唯有一人站在原地目睹了一切,隨後他逆著人流向魏喧走去。
“小兄弟可是從梁州來?”他站在五尺遠的地方,朝魏喧行了一禮。
魏喧轉過頭去。
這少年俊眼修眉,長發高束,穿著水青色衣衫。但魏喧第一眼卻是注意到他背後背著的一把劍。
好劍!
看了第二眼魏喧不禁感歎,這人長得真是俊呐!
他見魏喧隻是盯著自己,不說話,忙又行了一禮:“您可是從梁州來?”
“啊?”魏喧這才回過神來。
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臉。
魏喧恍然大悟。他完全忘了自己還帶著麵具這回事。
我說呢!大家見著我就跑!絳熄,你們的口碑也太差了!
魏喧摘下麵具,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他眸色很深,可以容納萬物。
少年突然覺得這張臉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魏喧衝對方微微笑道:“實在抱歉,讓人誤會了。在下是揚州人。”誰敢在這當口說自己是梁州詭修啊!等他回去非得整頓一下才好!
心裡是這樣想的,但臉上還掛著微笑。
不過他馬上就笑不出來了。
完犢子我好像答應周羽從卦山離開立刻回鎖江樓的!
那人隻見魏喧表情變了又變,以為是自己無端猜測對方是梁州詭修讓人惱怒。他知道,對極大一部分正道來說,被誣陷與梁州有關係無異於往人家身上潑屎。看來他確實不是梁州人了。
他先朝魏喧道了歉,以示認錯身份的歉意,然後小心提醒道:“您還是不要在正道的地界上戴麵具,這樣很容易被人誤會的。”說著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鼻尖,露出少年人的單純一笑,“不過我觀您的麵具,材質和做工都是頂頂的好,梁州哪有如此意趣的手藝師傅?是我當時眼拙了。”
要是青馬在場聽見這樣的話,一定會嘰嘰歪歪哭爹喊娘。
“我看您在等船,您是要往哪裡去?”
“……湧月台。”說罷魏喧一陣懊惱。他早已在湖風拂麵中冷靜下來,卦山上的發現並不能說明什麼。至少他應該找人好好商量一下。
“您也去湧月台嗎?”少年聞言眼睛亮亮的。他熟練地招呼著船家,挽著魏喧親親熱熱地上船,“那您與我一同回去罷!”
不等魏喧理清楚自己的思緒,就被少年拉著上了同一艘船。
算了,再不濟我能直接跑。
魏喧坐在船上,透過船篷看著老船夫左一下右一下地撥槳。
成神了就是不一樣哈,連船都不暈了。
他作為徹頭徹尾的豫州小夥,哪怕在揚州曆練了幾年船感,還是一上船就吐。周羽本想給他打造一款超大恒穩的巨船,但被他拒絕了。反正他也不愛出門。
不過現在更用不上了。
想到此,他忽然發現周羽是他目前最能信任且最可靠的人。
還是先悄悄回一趟揚州吧。魏喧看了眼一旁坐得端端正正閉目養神的少年,揮了揮衣袖。下一瞬,船上就少了一個人。
“咦?”劃船的老船夫回頭看了一眼,但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他繼續撐著船,駛入荷花深處。船邊是碧翠欲滴宛如翡翠華蓋的荷葉,以及被魚兒挑逗後驚顫的荷花。
荊州,真是個好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