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周羽抵達鎖江樓,同天戌時魏喧也到了。
入夜的揚州家家戶戶點起燈火,河網猶如九天織女手中的螢線散落其間。夜幕降臨也難掩揚州地界的繁華,臨著河道而落的是一家又一家茶肆酒樓。
幾座小巧精致的石拱橋跨立兩岸,橋下還有烏篷往來——比起荊州,便於在狹小河道中穿行的揚州烏篷船則更秀氣一些,隨著船夫撐棹的動作小幅度地左搖右晃,也難怪那時的魏喧常常暈船嘔吐,被不耐的周羽差遣著三七,將他毫不留情地丟下船去。
或許是前些日子下過雨,河岸還有一點點水汽縈繞,青石板路也稍有濕漉,勉強穿透霧氣的火光也被削弱得更加迷蒙。
整個揚州像一壺寒夜溫好的杜康,隻待一人輕叩木門,向主家討酒。
魏喧降落在鎖江樓最下一層,第一次抬手敲了門板。
自從十八年前他被周羽第一次帶回鎖江樓,此後每一次外出返回,鎖江樓的大門都不曾向他緊鎖。
指關節與石板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幾乎是隻響了一聲,門就迫不及待地自己向內打開。
魏喧看著眼前人,一陣訝異。
“你說你會回來的,我就在這裡等你。”
周羽還是穿著上一次見麵時的米色外袍,幾縷墨發胡亂糊在額頭上,竟是未休整的樣子。他手臂倚著斷水刀刀柄上,好整以暇地看著魏喧,像是要把魏喧吸進眸裡。
周羽身後還有一個個無比熟悉的麵孔。三七、三九、樓中老醫師、膳房老大娘……他們的嘴角完全壓不住笑意,要不是周羽在這兒,一個兩個肯定要咧到太陽穴。
“二少爺回家了!”
魏喧突然很想哭。
當然,他也直接就哭了。本著做什麼事都不能憋著的至高真理,他直接撞向離自己最近的周羽,額頭抵著他的肩膀,淚水不值錢地掉著,一顆、兩顆……
周羽裝模做樣撐著刀的手登時就鬆了,他無措地看著自己懷裡哭得顫抖的人。
活了三十好幾的周羽一下子不知道該做什麼,要是換做以前他直接兩腳給人踹下去讓三七給拖走了……周羽如是想道。
三九繞道側麵擔心地說:“魏喧哥哥你彆哭啊……”話還沒說完就被周羽一言不發給瞪回去了。
還是老醫師陽笑寒捋著胡子,老神在在地開口:“當作什麼都沒看見啊!這麼多人圍著少爺看他哭,少爺的臉還要不要了?”說著開始動手進行清場運動。
聞言的魏喧幽怨地抬起頭來:“嘿你個陽老頭,你這還要陰陽我呢!”他努力夾出凶巴巴聲音,奈何鼻音實在有點嚴重,顯得有點滑稽。
陽笑寒不知可否地聳聳肩,轉身跟在被他攆走的眾人身後一起顫顫巍巍離開了:“都說不要讓樓主站這麼近了……看給小孩嚇得……”
某三十二歲“被嚇哭”的小孩立馬靜音,效力堪比治小兒夜啼。
周羽終於回過神來,猶豫著拍了拍魏喧的腦袋瓜。
“大家都很想你。”我也是。
他感覺到魏喧的腦袋在自己手底下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將拍腦袋的動作巧妙地變為了抓腦袋。
周羽修長的手指扣著魏喧的天靈蓋,常年握刀附有粗繭的手磨得魏喧的腦門癢癢的。
底下傳來魏喧幽幽的聲音:“羽哥,你一定一有史以來第一個敢抓神腦袋的人。”有沒有搞錯哎!我!可是!神!
周羽聞言收回了手,在魏喧看不見的地方頗為留念地摸了摸手心;“那真是不好意思噢。”
魏喧感覺到禁錮解除,一陣抖擻精神。不過對上周羽的眼睛他的氣勢又矮了兩節。
“去卦山看過了?”周羽倒也沒將人一直堵在門口。他帶著魏喧走進鎖江樓,樓裡一桌一椅都沒有變過。
上一次魏喧來得匆忙,隻是確定了周羽不在樓中又快速走了。
雖然魏喧並不是揚州花家的人,但揚州對他來說完完全全是安全的——這兒是他第二個家。
魏喧跟著周羽走上樓頂書房。
走到樓梯拐角處,正蹲著擦扶手的小廝驚喜地喊道:“二少爺回家了!”並一路注視著魏喧,手上的勁也不見減小。
“你好呀你好呀。”魏喧一臉笑嘻嘻。
三樓走廊正在侍弄花草的大娘看見一前一後的兩人也分外激動;“歡迎二少爺回家!”
“大娘辛苦啦!”魏喧一臉笑嘻嘻。
三七添完熱茶後正從書房退出來,看見魏喧也不懷好意:“哎呀這不是二少爺嗎?”
“是的是的。”魏喧一臉笑嘻嘻後突然意識到不對,直接一個騰空撲到三七背後給他來了一個深情鎖喉。
聽到二人的動靜,周羽踏入書房的一隻腳又收回來,絲毫不留情麵地一手拎一個。先是把三七隨手一丟,另一個手把魏喧扯進了書房,關門,一氣嗬成。
三七屁顛屁顛地樂嗬嗬地走了,還一步三回頭。
儘頭目睹一切的三九:三七彆是把腦子摔了吧!
“說吧,在卦山碰上什麼了?”周羽坐下喝了口茶。
魏喧小心翼翼地詢問自己是否可以找個地方坐,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魏喧自己認為的)隨便找了個離周羽不近不遠的位置。
然後他又悄悄向前移了一下。
又移了一下。
周羽看在眼裡,眉眼都舒緩了許多,認真地聽著魏喧說話。
在聽到魏喧提到“荊州”時,周羽變了臉色。
“荊州?”據周羽所知,十八年前滅卦山的那一夥人中,除了已經查清楚的冀州千蓮山和尚,還有極小一部分出自荊州。那時的荊州湧月台家主還是皇甫欽,其同父同母的親妹外嫁豫州卦山山主魏明磊,是魏喧的母親。
有這一層裙帶關係在,皇甫欽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屠卦山滿門的。
但僅憑一群小嘍囉真的有能耐在卦山設下那樣的陣法嗎?
如果不是皇甫欽,那背後真正下手的又是誰?
在這樣的慘案下,各家族人人自危。
在各家族夾著屁股做人四年後,皇甫欽鬱鬱寡歡病痛纏身,在一個午後悄然離世。
同年,皇甫氏旁支皇甫青成為了荊州湧月台的新任家主。
眾所周知,皇甫青的家主之位是他用武力拿下的。
皇甫一族以筆得道,曆任家主都是筆落風驚的好手,對於隻會舞刀弄槍肚子裡沒有一點墨水的武人抱有與生俱來的不屑。
舉一個現實的例子,在考慮與其他大家族結親家時,皇甫氏更多的考慮的是魏氏,而非花氏——人神棍也是讀過幾年書的好嗎?
是以隔江而治的皇甫氏和花氏雖不至於到了絕對對立的層麵,但也是相互看不順眼的。
兩家的關係到了皇甫欽這一代才有了好轉。
或許是同齡的揚州鎖江樓樓主花朝年少時多鑽研了幾本書,竟一下子入了皇甫欽的眼。連帶著花朝的妹妹花胤也和皇甫欽的妹妹皇甫怡成為了“手帕交”。
總而言之,後來皇甫青的上位多少有點讓荊州不喜。
作為旁支的皇甫青,本就沒多少機會可以和本家的孩子一起讀書。而家族並不會花精力去好好培養一個旁支的孩子,畢竟本支的皇甫欽足夠優秀。
皇甫欽兩歲開蒙,七歲一筆定驚雷。
皇甫氏一度認為皇甫欽一定會成為念卿法師之後的第二神。
但命運沒有那麼多一定。
皇甫欽死了,甚至來不及培養下一個繼承人。
幾個旁支勾心鬥角暗自爭鬥,皇甫青靠著不被家族接受的武力一路打到最後,幾乎是把所有人都打服了。
這樣的人,哪裡又會皇甫家的陣法呢?
線索到此處似乎中斷了。
周羽忽然瞥見被自己扔在地上的請帖。
“恭請周羽周樓主,蒞臨犬子皇甫天長及冠之禮。良辰已定,吉日待訪。吾有薄酒,隨候尊駕。”
落款:荊州湧月台,皇甫青。
周羽將這不成禮製的請帖遞給了魏喧。
此時的魏喧在剛剛一步一步的移動中坐到了周羽的左下手。周羽頗為受用,“我很開心”都快寫臉上了。
“皇甫天長?”魏喧提了一嘴他的名字,但沒有過多的情感流露。
周羽輕掃了一眼魏喧,隨後解釋道:“荊州湧月台家主皇甫青的獨子,按輩分應該是你的表弟,”說罷他頓了頓,“以前帶你見過的。”
他將逃出生天的魏喧帶到鎖江樓後,皇甫青也坐上了湧月台家主的位置。還邀請了眾多家族子弟包括已經成為鎖江樓樓主的周羽前來觀禮。
魏喧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周羽不禁失笑:“你怎麼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多人我哪能都記得?”魏喧不在意地努努嘴,“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湧月台?”
周羽倒是很積極:“如果真的和荊州有關係,我們即刻出發。”
隨後他又想到了什麼,指著魏喧補充道:“你,跟我一起去。”
魏喧舉起雙手一臉無辜。
等到三七備好馬,二人準備輕裝上陣時,魏喧才想起來好像有個人給他落船上了。
“不好!”魏喧心虛地偷瞄著周羽,卻不料直接和周羽交換了視線。
算了算了,怎麼去湧月台不是去呢?到時候總歸是會碰麵的,再說吧。
如此想著,魏喧把旁人都拋之腦後。他雙腳踩緊馬鐙,小腿加緊馬腹,人和馬都跟撒歡似的一下子竄出。
好久沒這麼痛快過了!
周羽的目光一直鎖定著不遠處的一人一馬,此時策馬的青年和十幾年前少年的身影逐漸重合在一起。
是夜月光皎皎,燭九陰暗紋繡製的衣袍隨著魏喧的奔騰上下翻飛。
“魏喧。”
他在心裡默默念了這個名字好多好多遍,不過從今往後,是真的有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