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RE培養環境為基礎,輸入原始性格代碼,通過一定的情景再現,刺激源代碼,產生反饋,正反饋不斷積累,最終將能產生從量變到質變的……”
轉動著手裡芥末小魚乾味的棒棒糖,我裝模作樣地聽著項目組老大複述備案。
心思卻已飛得老遠,一路躍遷到半個月前的那場邂逅中。
會議室裡,電子屏泛著冷藍的光弧,不停閃現著各種誇張數值。
隨之,是各種按鍵的仿真音,嗶嗶叭叭,吵作一團。
圍繞寬大的圓桌,有兩台家政機器人正前後轉悠,負責給與會的每位員工,送上一杯味道如同刷鍋水般的醒神咖啡……
真是無聊的日複一日。
隻是很快,所有的環境雜音,都在我回憶起夏陽的那刻起,倏忽沉寂了。
然後,我的腦海中就隻剩下了對方的氣味、溫度,以及貼上來時充滿力量的肌肉……
我長歎了口氣,倒向身後的椅背,第一千次為自己忘記問聯係方式而惋惜。
正當我沉浸於自己的意淫而無可自拔時,藍牙耳麥裡,恰到好處地傳來了郵件提示。
“滴——!陛下,您有一張政府賠償單待批閱,來自第4區鐵道街公安局,警員ID 4840,姓名,夏陽~”
腦子裡像裝了台爆米花機,在聽到最後兩個字的那刻,“砰”地炸開了一籮筐甜蜜的黃色米花,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次項目大體就這樣,因為客戶希望能在3月25日,也就是自己女兒的生日當天完成,所以時間緊迫……林深……林深!”
一聲吼,從頭頂上方砸來,硬是將我滿腦子的黃色廢料,震回了肚子裡。
“在!”我急忙回答,倉促坐正了身體。
因手上的力道突然一頓,抹茶小魚乾味的棒棒糖,當即因脫力而慘遭甩飛,並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然後一舉中標——黏到對麵架構師的假發上。
“嗯!?”
那名架構師叫楊傑,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扯下了歪掉的假發,露出比鏡麵還要鋥光瓦亮的顱頂,很是不滿地瞪了我兩眼。
湫,也就是我們項目組的老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
兩隻手摁在了我雙肩上,彎著一雙狐狸眼,開口:“嘴巴快咧到耳根後了,想什麼呢這麼開心?說出來聽聽。”
“……咳那什麼……”
我支支吾吾,腦筋轉得飛快,隨即靈光一動,拍手道:“我在想,組長說得真是太好了!組長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組長指哪裡,我們就鑽研哪裡。總之,我們一定能按時完成項目,達成客戶的期待,不負組長所托的!”
話音剛落,幾十道目光,暗含深仇,已經齊刷刷往我的身上紮來。
???
老狐狸被順了毛,笑得格外燦爛,燦爛得幾近刺眼。
“覺悟不錯嘛~大家聽到了,要向林深多學習,未來三個月辛苦辛苦,留在公司加班了。”
會議室內,哀嚎四起。
我:“……”
公司的新項目,涉及了當前最火的“虛擬沉浸”領域。
而我們當前的任務,說出來很不可思議
——複活客戶死去的女兒。
如果你有印象,那麼可能還記得小學二年級的科學課上,老師曾做過的一堂感知實驗。
在桌上,先是一字排開三隻玻璃杯,從左到右,依次盛有冷、溫、熱三杯水。
而實驗者需要將左、右手的食指,分彆插入代表了冷和熱的玻璃杯當中,靜候三分鐘。
三分鐘後,兩隻手指,又同時換到中間的溫水中。
這時,感知的誤差就出現了——
先前泡在冷水裡的手指,感覺溫水是滾燙的;而先前泡在熱水裡的手指,感覺溫水卻是冷的。
同樣的水溫,同樣的手指,由於先前的參照不同,給出的反饋,居然也截然不同。
實驗很簡單,道理也極容易理解,然而其中傳達的衍生含義,卻比很多人以為的,要更加毛骨悚然,那就是——人的感知,是具有欺騙性的。
絕大多數人以為,我們的知覺係統從不會向它的主人說謊。
可實際上,任意的生命體,都隻是個由碳基物質組成的生物皿而已。而在那器皿當中,每秒鐘起碼會發生有上萬億次的化學反應,最終形成了一套複雜的感知鏈條。
早在許多年前,人為操縱感知,就已不再是新聞了。
比如,父母可以使用電流作為懲罰手段,幫助孩子戒掉電玩成癮等毛病;
獄警會用“取供儀”,通過刺激犯人的痛覺神經,既避免了□□的傷害,同時又能夠合法地獲取到證詞;
甚至我知道的,還有些心理醫生,為了幫客戶治療抑鬱,會慫恿他們注射特定的激素,以刺激大腦多巴胺的生成,從而讓人腦生成一種近似高/潮的虛假快感……
上述種種,在初次被曝光時,無一例外地,都曾在社會層麵,激起過軒然大波。
很長時間,“感知操縱”實驗,因為屢遭爭議,而被當局明令禁止。
隻是隨著現實需求的與日俱增,很快又被重提。
緊接著,管製放鬆,隨後再爭議,管控再收緊,再重提……
直到在反反複複的拉扯中,反對派的聲音,被一而再打壓。
類似這種“大逆不道”、“有違人倫”的操縱手段,才最終為大多數人所接受,並直到今天,仍在持續地擴大影響。
總之至此,人類通過粗暴的手段,輕易就強//奸了苦悶,並一腳邁入了永樂的天堂。
以上種種,跟我們新項目,關聯不大。
但它們在過去的幾十年前中,為了“虛擬沉浸”領域的出現,提供了理論基礎,即“感知是可操縱的”。
受狐狸的影響,散會以後,從會議室回到工位時,我始終心神不寧。
—“陛下,檢測到您正處於情緒波穀,是否考慮播放音樂,調節抑鬱?”
“否。解除隱私許可,進入關機狀態。”
—“遵旨~滴——!”
—“尊敬的客戶,感謝您使用考尼碼智能助手服務,西陸期待與您下一次的相遇。”
將內置的藍牙耳麥取出,丟在桌上。
我屁股才挨上座椅,麵前的電腦屏幕,感應燈亮起,並從休眠狀自動跳轉到了工作麵板。
公司郵箱,這時彈出來一則提示窗口。
一點開,是來自狐狸的群發文檔,以及這周的排班表。
鼠標鍵在劃過排班表第一列“林深”二字時,倏然停住。
我罵了句臟,不情不願,調取了附件文檔。
文檔裡包含的是這次的項目客戶背景資料。
我一目十行,迅速地通篇瀏覽了一遍。
新元2040年,大約10年前的今天。
濱海一棟彆墅,剛被裝飾一新,布置得如同中世紀的城堡般華麗。
而這一切,隻為了慶祝客戶的女兒——尤娜娜,即將到來的八歲生日。
然而,許是樂極生悲,這幸福的一家三口,還未來得及給他們的人生留下難得的紀念,不幸卻已趕在生日會的前一晚發生了。
在同家用保姆機器人蕩秋千時,因繩索的突然斷裂,少女整個摔了出去,後腦勺磕在了草地的石墩上。
隨後,尤娜娜被送往醫院搶救,經過徹夜的手術,撿回了一命。
而就在她父母,也即我的客戶為此而深感慶幸時,一切卻還隻是噩夢的開端。
醒來後的尤娜娜,突然患上了某種被害妄想症,變得極度敏感,並開始排斥與周圍人的接觸。
“怪物!怪物啊——!走開、走開!”
惟妙惟肖的尖叫,突然響起,剛遞到嘴邊的咖啡,被我一口噴在了電腦屏上。
一股木調的香水味,從背後席卷,隨即鋪天蓋地將我包圍其中。
“尤娜娜出院後,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或者說……她眼中的其他人,就跟變了模樣似的。之後她被轉去精神科,進行了長達半年的精神診療,可直到她死,也沒有醫生能對她的轉變做出合理的解釋。最終,院方的回應是,因為撞擊,誤傷了大腦枕葉的部分皮質,引發了視覺失認症狀……”
我抽出一大把紙巾,擦乾電腦屏幕上的咖啡漬,斜睇著身旁突然出現的老狐狸,無奈歎氣:“我說親愛的老大,尊敬的湫組長,下次走近前,能不能先友好地打聲招呼,不要總搞突然襲擊好不好。”
湫勾了勾嘴角,兩手插進褲兜裡,半倚著桌子邊沿,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我的見鬼似的表情。
“提前打招呼多沒意思,倒是你,今天走神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
“沒走神,有認真工作。”
他突然伸手,替我抹掉了嘴角的咖啡漬。
“領導在身後也注意不到,說你走神,還敢頂嘴,領導是讓你頂嘴用的嗎?”
我:“……”
好的吧,你是領導,說什麼都對……
除了彆對下屬動手動腳的。
我側頭,避開了他的接觸,對老狐狸的惡趣味,視若無睹。
沾上了咖啡漬的手指,又往我的襯衫上蹭了蹭,在胸前畫了一個又一個的圈,漫不經心道:“昨天‘奇趣傳媒’的技術總監,打電話求我幫忙。說有黑客侵入了他們內網,導致後台癱瘓了半個小時。有意思的是,那天剛好有個主播在直播造人,嚴重違反了網絡清朗規定,他們乾瞪眼了全程,卻始終沒法執行封禁操作。後來,我去他們公司反查,猜猜看,我發現了什麼。”
我假裝聽不懂:“現在的黑客越來越猖狂了哈。”
“跟我裝傻呢,小林深,”老狐狸用力戳了戳我的肩膀,“我說,你的男朋友都不要你了,乾脆跟我做一次,怎麼樣?”
我不耐煩地拍開了他犯賤的爪子,往後一倒,靠著座椅後背。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更何況你還沒有兔子可愛,你就是頭想啃嫩草的老牛。”
他“噗”地笑了:“我是老牛,那你是草嗎?難怪渾身綠油油的……”
我抄起桌上的文件夾,想往他身上掄去,湫卻迅速地鉗住我的手腕。
他力氣很大,三兩下就將我摁回了椅子上,將我的兩條胳膊反扭到身後,壓製得死死的。
他的右膝蓋抵在了我的胯襠中間,故意朝前頂了頂,做出令人反胃的衝撞動作。
隨後,他彎腰往我的耳蝸裡,吹了口氣。
“知道嗎,林深。我就喜歡你這股清高的勁兒,明明騷到不行,偏偏給看不給吃。”
我冷漠,回瞪著他赤裸裸的視線,威脅道:“鬆手,否則我讓你後半輩子再浪不起來。”
老狐狸眼瞼微眯,在鬨出更大動靜前,選擇鬆開了鉗製。
“不答應不要緊,反正早晚,你都是我的。”
我翻了個白眼。
梁靜茹給了他勇氣,也不知道誰又給了他爆棚的自信。
揉了揉被掐得發青的手腕,我正琢磨著,他要是再敢說出一句騷話,我就徹底撕破臉。
哪怕冒著丟工作的風險,也得把這頭發情的畜生往死裡揍。
隻可惜這個計劃沒能實施。
湫似是讀懂了我的眼神,整了整領帶,恢複成了慣常的假正經。
一副斯文敗類的偽君子樣。
“某隻小耗子入侵的痕跡,已經被我抹去了。但下一次再敢胡來,叫我捉住,就不是今天這麼簡單了。”
說完,他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瀟灑走了。
我反手將桌上的咖啡杯,飛擲了出去。
“砰”地一聲鈍響,自動門卻卡在他和咖啡杯中間,恰到好處地合上了。
杯子是有機玻璃的材質,沒有碎,骨碌碌,滾在大理石地板上。
蒙了一層咖啡漬的玻璃門後,我瞪著湫的遠去背影,又看見他朝路過的受驚同事,友善地打了聲招呼。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