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
臨海市並不挨海,隻有一方小小的湖,上麵有那麼幾隻黑天鵝,人工繁育的,從不遷徙。
黑色的天使仰起了它們細長的,美麗的脖頸。
依戀地蹭著對方。
有瑾想起小時候聽的故事,一戶人家養了一群白鵝和一隻天鵝,某日來了客人,主人錯抓了天鵝,天鵝在尖刀對向頸間時流淚唱起了歌,主人這才反應過來,解開了纏在天鵝翅膀上的枷鎖。
美麗是有特權的。
有瑾插手站在湖邊,看著湖裡優雅驕傲的生靈。
確實漂亮得緊。
臨海市四麵環山,擋了洋流,溫度比彆處高些,這會有瑾穿著件長大衣,大衣及膝,就足以抵擋微不足道的風。
有瑾就站在湖邊看著。
“先生,能給你畫張畫嗎?”
男孩背著畫板,帶著個毛線帽,穿著一件沾滿顏料的工裝褲,就這麼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有瑾指著自己:“是我嗎?”
男孩笑:“是啊,誠邀先生做我的模特。”
有瑾笑了笑:“你不嫌棄的話,我當然願意。”
男孩歪頭:“那介意我放歌嗎?先生聽著歌隨意選個姿勢就好了。”
有瑾點頭:“沒問題,你是畫家,聽你的。”
《Playing love》。
有瑾訝異於男孩選了這首歌:“你這樣我倒是不知道該擺什麼姿勢了。或許我該假裝彈鋼琴?”
男孩把額前的碎發壓進毛線帽裡,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或許是我彈鋼琴呢?”
有瑾笑了起來:“那我該學著女主走下甲板?”
男孩拿起筆開始勾勒草稿:“不用,先生就站著就好。”
“站著就夠我一見鐘情了。”
少年人的表白。
熱烈,直白,帶著點瑰麗的浪漫。
少年說對他一見鐘情。
畫上的有瑾穿著長風衣,站在湖邊,背後是高歌的天鵝,遠處是載滿玫瑰的船舶。
“我猜先生會喜歡玫瑰。”男孩收好畫筆,“這是我的小小私心。”
有瑾很喜歡這幅畫,可他不能消耗這份浪漫:“我確實很喜歡,因為我的先生求婚那天也是送的玫瑰。”
“九十九朵,我差點沒抱住。”
男孩還在笑:“這樣啊,那先生的先生在哪裡呢,我可以請你們吃一頓飯嗎?”
有瑾指了指遠方:“距這裡九萬英尺的地方。”
男孩垂下了眼睛:“抱歉。”
九萬英尺是天堂。
“沒什麼,還是謝謝你的畫,我很喜歡。”有瑾起身,大衣下擺微微晃動,牽著少年人的眼睛,“我請你吃飯吧,就當表達感謝。”
少年人跟在有瑾身後,背起了畫板,露出了虎牙:“好呀,謝謝先生。”
點的火鍋,少年人吃不太了辣,被辣得鼻尖通紅,額頭冒汗。
有瑾無奈:“既然吃不了,怎麼不說呢,剛剛問了半天,你說什麼都吃。”
少年笑得不好意思:“不想在先生麵前失了麵子。”
有瑾在涮羊肉:“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少年人總是麵皮薄。
“剛剛在湖邊看先生,先生好像有心事,是在想那位先生嗎?”
有瑾給羊肉裹上麻醬:“倒也不是。”
“我這些日子在旅遊,走到哪裡就住上幾天,偏偏路上風景算不上引人入勝,倒是見到了很多世間百態。”
“我就安慰自己,‘我去旅行,並不是因為我對風景感興趣,而是因為決定了要去。[1]’”
“結果今天到了這裡,又自顧自推翻自己。”
“大抵還是個俗人,去旅行還是想看風景。”
少年托腮看著有瑾:“我果然就是喜歡先生這樣的人。”
有瑾好奇:“我是什麼樣的人?”
少年想了想措辭:“滿腹詩書,又眷戀世俗。”
有瑾笑了起來:“我就是個半吊子,你比我更像個有墨水的人。”
少年也笑:“哪呀,我肚子裡隻有顏料。”
“先生讀過Alda Merini的詩嗎?那首《我需要情感》。”
有瑾想了想,誠實搖頭:“沒有。”
“‘我需要情感,需要在情人耳邊低語的星星。’[2]”男孩的眼睛在暖黃的燈光下看著溫柔又深情,昭示自己毫無保留的愛,“我特彆喜歡這一句。”
“不過先生有星星了,我不會糾纏的。”
“我知道先生請我吃飯是變相買畫,避免未來節外生枝。”
“我很乖的,”男孩的虎牙總是很搶鏡,“先生不用擔心。”
有瑾往鍋裡夾娃娃菜,燙得半生:“菜要涼了,趕緊嘗嘗。”
“先生,你說人死後究竟會變成什麼?”
男孩手上戴著粉色的手環,寫的床號,血型。
“上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小孩比你小八九歲,她想變成仙女。你想變成什麼?”
男孩想了想,“水瓶座。”
“我要當仙男。”
有瑾笑了起來:“臭美。”
男孩也笑了起來。
“說不定呢。”
特洛伊的王子美貌單純。
鬱鬱寡歡。
“先生給我讀首詩?讀完我就放你走。”
佯裝惡劣。
有瑾拿起書:“可以,想聽什麼?”
“英文詩。”
有瑾苦笑:“那可有點為難我。”
“《Youth》,不為難吧?”
“那還好。”
Youth is not a time of life; it is a state of mind; it is not a matter of rosy cheeks, red lips and supple knees; it is a matter of the will, a quality of the imagination, a vigor of the emotions; it is the freshness of the deep springs of life.
青春不是年華,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麵、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誌,恢宏的想象,炙熱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湧流。
……
When the aerials are down, and your spirit is covered with snows of cynicism and the ice of pessimism, then you are grown old, even at 20, but as long as your aerials are up, to catch waves of optimism, there is hope you may die young at 80.
一旦天線下降,銳氣便被冰雪覆蓋,玩世不恭、自暴自棄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實已垂垂老矣;然則隻要樹起天線,捕捉樂觀信號,你就有望在八十高齡告彆塵寰時仍覺年輕。
有瑾合上書。
少年鼓掌:“先生讀得真好。”
“那我們就此彆過吧。”有瑾放下書,“祝你早日康複。”
男孩點頭,電極片密密麻麻。
“也祝先生長命百歲,八十高齡仍覺年輕。”
有瑾回頭輕笑:“看,我就說你比我有文采。”
“祝詞都那麼動聽。”
我送你動人的辭藻,靡麗的玫瑰。
我借你之口刨白心意。
我大方又真誠,用方舟載深情。
我在海上見到了陸地。
我於搖搖欲墜中瞥見生機。
畫家和詩人的浪漫。
黑天鵝還在耳鬢廝磨,有瑾回了湖邊。
等日落,見月升。
聽星星低語。
夜裡下了雨。
有瑾被突如其來的涼意激得咳了起來,恍惚間聽到了程先生的歎息。
他說,不熬著你了。
有瑾嗆咳著流眼淚,呼吸一聲賽一聲的急促。
程先生吻他的臉。
隔霧觀花似的吻。
有瑾察覺到了程先生打在臉龐的呼吸。
程先生用唇描摹他的眉眼,舔掉他的眼淚。
程先生說,不熬著他了。
有瑾淚眼朦朧間看見了熟悉的臉,他大口喘息著,卻說不出話。
甚至抬不起手。
程先生不要他了。
有瑾被這個想法刺得心疼,他攥住麵前人的手,輕飄飄的,碰著指尖。
彆走。
我不想離開你。
小白收著翅膀,在窗邊等他。
今天的信到了。
【我碰到你了,真難得。不過沒舍得碰太久,怕傷到你。】
有瑾瞪大眼睛。
淚痕將睫毛沾濕成一縷縷的形狀,顯得有瑾很孩子氣。
程先生來了。
從九萬英尺外跋涉而來。
在這個涼意沁人的夜晚,千裡迢迢,吻上了有瑾流淚的眼睛。
碰得小心翼翼。
嘴上卻說著不熬他了。
程先生總是口是心非。
夜幕下雨點的聲音無限放大,填滿了世界。
路上有一趟長長的,淡紅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