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羽(1 / 1)

逝者的情書 昱與煜 2757 字 11個月前

江風還是那麼大,冰層很厚,卻總有人執拗地破開冰麵,支起釣魚竿,釣一尾願者上鉤的魚。

江釣不同於海釣,魚竿沒那麼長,魚鉤也說不上大,但捕上一尾江裡的魚卻總是遊刃有餘,透著點小資小調的愜意,不見大浪,沒有潮汐。

有瑾在岸邊走著。

他前日回酒店發起了高燒,恍惚頭疼,胃裡也在翻滾,強忍著不適叫了藥和粥,折騰到了半夜,最後虛脫地躺在床上,改簽了車票後沉沉睡去。

——一覺睡到了今日淩晨。

有瑾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昨日酒店保潔來敲門發現沒人理會是怎樣的反應。

或許莫名其妙,或許有了慍意。

現下燒全退了,有瑾惦念起在青溪市轉轉,便在清晨裹上圍巾戴上帽子出來吃早餐,而後發覺自己走著走著就到了江邊。

江邊的雪花很細,像冰的碎屑,有瑾捧在手裡左看右看都沒發覺出六邊形的輪廓,忿忿地揚了出去,直言這是假的,人工降了騙人的,聽得一旁的大哥哈哈大笑。

“南方的撒?”

有瑾拍拍手套上的碎雪:“中部地區吧,比南方又北些,聽口音大哥也是南方的?”

大哥笑:“是的咧,中部地區。”

有瑾也笑:“那算半個老鄉。”

大哥見了半個老鄉,越聊越興奮,這會興致勃勃地想帶有瑾去看自己的江釣成果:“我和你說撒,這條江裡的鯽魚嫩得很,秋膘貼得厚,好起(吃)得很。”

看看桶裡,已經有兩條金魚大小的小魚仔,拍打著遊得很歡。

有瑾看了看桶裡還沒成年就背井離鄉的小魚,笑彎了眼。

“嗯,看著就好起。”

鯽魚豆腐湯上桌的時候有瑾都還沒能反應過來,這會魚湯帶著勾人的嫋嫋熱氣撲向了有瑾的麵龐,他才後知後覺自己現在去了大哥家,蹭了一頓豪華早飯。

或許也可以叫中飯,現在指針指向十點半,有瑾空腹兩日的胃沉默地抗議著,神經係統和血管聯合警告有瑾開始攝食,甚至調動起了有瑾長久不曾使用的嗅覺和味覺。

總的來說,有瑾被奶白色的鯽魚豆腐湯勾得飄飄欲仙,餓了。

嫂子是典型的南方女人,小巧纖細,身型很瘦,說話腔調又慢又柔,一顰一笑間皆是溫溫柔柔的,讓有瑾想起了江南的吳儂軟語。

同樣軟軟的調子,咿咿呀呀的,聽得人耳根子酥。

大哥很高興,一個勁兒誇他的妻子:“我老婆脾氣好得很,做飯又好起,我釣了魚就交給她,她變著法的走(做),啥樣都好起。”

嫂子笑得溫婉,碎發垂到額前,大哥伸手替她撩到耳後。

習以為常的隨意。

有瑾點頭:“謝謝嫂子招待。”

女人還是笑:“喜歡就好的呀。”

大哥和有瑾聊天:“我十五年前就和我老婆來這邊了,這輩子可能也不會再回去了,你說你是來旅遊的,怎麼到我們這種市來了?連個景點都沒有。”

有瑾喝了口魚湯,很暖和,把胃熨燙得服帖舒適:“我是跟著一隻白鴿過來的。”

大哥聽得稀奇:“鴿子?”

“對呀,你看,”有瑾打開定位,“它的飛行軌跡。”

“奇了,往北飛的鴿子。主人家在北邊?”

有瑾眨眨眼想了想,覺得大抵是這樣:“應該是的吧。”

吃完飯大哥去洗碗,有瑾要幫忙,大哥攔了下來,叫他陪他聊聊天就好。

“小忱,有對象嗎?”

有瑾一怔。

“嗐,不是彆的,我年紀大了愛操心這個。真麼沒見你愛人和你一起啊?”

有瑾垂下眼睛。

“去世了。”

水流聲嘩嘩,碗碟碰撞發出尖銳的聲響,大哥滿手泡沫,慌張間直接擦在了圍裙上。

大哥急得說話不利索:“哎呀小忱,我,我不是故意的,嗐,怪我,我,我提這……”

有瑾抬起頭:“沒事大哥,我不難過,你看,好著呢。”

很平靜,眉眼間是平靜。

可大哥很懂這種平靜。

他轉過身,繼續洗碗碟。

水流聲由小變大。

“我兒子死了,我也是這樣,好著呢。”

有瑾靜靜地聽。

“他成了烈士,救人把自己賠進去了。水多急啊,他個不會水的往下跳。”

“沒說消防員不該救人,可他不會水,那天還放假。”

“他才十九歲。”

大哥的聲音淹沒在水流的撞擊聲裡。

他仿佛一瞬間塌了脊梁,聲音卻還是很平靜。

“媒體采訪的那天,我和你的表情一樣,正常的很。”

“我甚至還在笑。”

“所以小忱,彆說自己好著呢。”

有瑾還是不說話。

大哥也不催他,就這麼洗著碗,一個一個撿進濾水槽。

“油罐車。那天油罐車逆行,他看不清,遠光太晃眼了。”

光亮在一瞬間刺得他眼睛失明。

汽笛聲越來越近,載著汽油的龐然大物失控逼近,他彆無選擇打了急轉向。

劇痛。

撕扯。

刺鼻的腥氣和溫熱的液體。

粘膩的碎塊和柔軟的組織。

尖銳細碎的玻璃。

近在咫尺的手機。

可他碰不到。

有瑾失聲痛哭。

大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還很長,哭累了就還是繼續走吧。”

“或許有一天會回家呢?”

程先生會回家嗎?

總有一天會的吧。

今天的正午難得有了些暖意,有瑾走在回酒店的路上,突然被尖銳的物體砸了頭。

抬頭一看,是小白。

小白撲閃著翅膀,說不上高興,甚至有再用喙啄有瑾的意思,有瑾連忙伸出手迎接它。

想起昨日昏睡了一天,忘記接信了,有瑾輕聲問小白:“昨日那份……”

小白抬起腳。

信筒裡是兩張紙條。

【我擔心死了,好好的怎麼就這樣了?】

【感覺你眉頭鎖得緊,可是有什麼煩惱?少想些,顧好自己好不好?】

有瑾發覺自己讀錯了順序,但都是表達擔心的,前或者後不重要,隻是小白好像還是生氣:“氣我昨日不給你開門?”

“補償你好不好?”

小白不說話。

“葡萄吃嗎?或者聖女果?”有瑾試探著問:“吃點就不生氣了好不好?”

小白從自己身上拽了根羽毛,振翅飛去。

細羽搖蕩著落下,輕飄飄的,根部帶著點紅痕。

扯得疼。

有瑾接過,笑著回應。

“嗯,我會愛惜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