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四下靜謐無聲,瑞雪院倒是依舊燈火通明。
江鬆知道她將畫一把燒了之後果然非常生氣,齊氏亦是黑了臉,最後江慈挨了十個手板之後,被罰將家規抄五十遍,何時抄完何時出門。
檀木桌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江慈斜倚在配套的雕花檀木圈椅上,環抱著手,烏發披散在肩頭,耳上夾著一隻毛筆,發呆似的看著屋頂的橫梁。
屋內炭火很足,即便隻身著白色中衣也不覺冷。
江慈現在腦子很亂。
她不知自己腦子裡那些東西有幾分真假,若是是真的,自己又要如何做才能避開,保住江家。
為了驗證一番,她轉頭看向今日守夜的春芽,斟酌著問道:“春芽,你家祖籍可是在荔城安陽?”
正拿著銀剪子撥弄燈芯的春芽聞言一頓,朝江慈頷首:“是的姑娘,婢女父母皆是荔城安陽人士,不過姑娘怎麼知道的?”
春芽是她爹娘來盛京生下的,自小在盛京長大,夫妻倆經營著一間藥鋪,本也是不愁吃穿的人家,卻不料在春芽十歲那年因采藥雙雙墜崖。
為了避免被送回荔城,而那時也恰逢江家招收婢女,春芽便自己上門找一條生路,於是會識字,又大兩歲的她便被送到了江慈身邊。
“我...你那香囊是你母親給你的罷。”江慈眼珠轉了幾圈,最後落到春芽腰間,胡謅道,“你那香囊看著有些陳舊,上麵繡的一簇簇荔枝,我今日看書上寫的安陽盛產荔枝,便隨口猜的。”
春芽聽這話不疑有他,反倒萬分高興,手上一邊將炭火挑得更旺一些,一邊道:“姑娘看的書可是《大曌四時》?便是要多看些這種書才好,老爺夫人知道定然也會十分欣喜。”
江慈心虛的摸了摸鼻尖,伸手將桌上那本包了書皮的《男狐妖與女道士》悄悄合上,壓到最底下。
不過這種事自然不是她胡亂猜的,照話本子裡來說的話,春芽會在後來收到安陽來的信,言她祖母病危,身為晚輩還是須得回去守孝。
隻是這一去春芽便再沒回來,她那大伯是個黑心的,不顧大曌堂兄妹之間不得婚配嫁娶的律法,強勢將春芽綁了起來,就為了讓自己那癡傻的兒子有個後。
春芽性子烈,寧死不從,最後一頭撞死在了那個鎖住她的牛欄裡。
屋子內很安靜,春芽的結局讓她有些難過,江慈眨了眨有些乾澀的眼睛,揮揮手讓春芽退下,“今夜不必守了,你也早點去睡吧。”
隻有她一個人的屋子更安靜了,耳邊是炭火燒的劈啪作響的聲音,她突然有些悶熱。
拿了條薄毯,趿著鞋走到窗欞邊坐下,抬手將隻留了一條縫換氣的窗全部打開,涼風立馬灌了進來。
風似乎可以將煩悶憂惱全部吹走,江慈靠著椅背,混亂的腦子慢慢平靜了下來,漸漸輕闔上了眼。
冬日的夜晚沒有蟲鳴窸窣,沒有樹影搖曳,甚至連月亮也沒有。
院門邊,一道修長的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周肅依舊是白日裡的打扮,天青色衣衫包裹住削瘦的身軀,此時的他正一錯不錯的看著前方不遠處。
夜風吹拂,周肅手上拿著一塊素白的帕子,修長的手指正不斷摩挲著角落那處的蘭花。
再往上,便是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到皓白突出的腕骨,本是一副賞心悅目的景象,但一片又一片新新舊舊深深淺淺的紅痕覆蓋在手腕之上,沒入袖口深處,讓人在窺探不到。
周肅細細感受著指尖的觸感,俊朗的麵龐猶如死水,隨後從袖袋中拿出了一隻珍珠耳飾。
目光依舊盯著遠處,耳飾尖銳的一頭猛地被他戳入指腹,鮮血溢出,將瑩白圓潤的珍珠染紅,周肅卻好似沒有知覺一般,又抬起手,將冒著血珠的手指放入口中,鐵鏽味霎時占滿口腔。
良久良久,他終於移開目光,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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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一夜風的江慈果不其然的受涼了。環翠早上來給江慈添炭火,一進來先打了個哆嗦,姑娘這閨房竟然比她和春芽住的耳房還要冷些。
窗子大開了一晚上,屋內擺的幾個炭盆都熄燼了,環翠沒在床上看到人,四下環視一番才看到窗欞邊卷著毯子蜷縮在椅子上的身影。
環翠心中連道不好,忙招呼春芽去通知夫人和找大夫。
江慈臉上泛著紅,雙眼緊閉,眼珠卻又不安的咕嚕轉著。環翠將她挪到床上,絞了帕子給她附到額頭上降溫。
不消一會,外麵傳來成串的腳步聲,來人刻意壓輕了步子,輕巧的走進屋子。
“二妹妹怎會病了?”來人卻是柳婉清,她繞過環翠來到床前,俯身查看江慈情況,眼裡的擔心都要溢出來了。
“是奴婢失職,昨日夜裡讓姑娘吹了一整夜的風受了寒。”環翠朝她欠身應道,偏頭看向跟在身後來的春芽,用眼神向她發出詢問。
春芽還未回應,柳婉清像是沒察覺到二人的眉眼官司一般,徑自在床邊坐下,從錦被中拿出江慈的手道:“今日是臘月初八,寶光寺的玄悟大師年前最後一次開壇講經,老夫人帶著…夫人剛出府。”
這算是替春芽做了解釋。
“柳姑娘,要不奴婢還是去請個大夫來吧。”
柳婉清卻搖頭,指尖輕搭上江慈的手腕,細聲道:“你們不必不信我,二妹妹是江家的人,我心裡念著江家的恩,實在是想著做些什麼回報江家。”
“老夫人常年的頭痛近來也快被我醫好了,隻是小小風寒,於我來說實在尋常。”
春芽環翠聞言便雙雙噤了聲,候在一旁。
但床上那位卻不安分了起來,柳婉清還未診脈完脈,那隻手就“嗖”的一聲縮回了被褥裡,任人怎麼勸說怎麼也不肯再給她診脈。
江慈其實早就醒了,隻是一直裝偷偷聽著她們的對話。
對於柳婉清,她的觀感很是複雜,其實也可以很簡單,那就是“很討厭。”
柳婉清是一年前來江家的,據她自己說的是江老夫人手帕交的孫女,家道中落,母親五年前便過世了,還有個賭鬼父親,外祖母去世前拿了一支簪子和一疊書信給她,讓她來投奔江家。
據當時在場的小廝婢女所言,老夫人甚至都未打開那些信來看,看到柳婉清第一眼就紅了眼眶,連連說"長得像。"
等柳婉清把簪子拿出來,老夫人直接泣不成聲,說這是她那手帕交當時出嫁時自己給她的添妝。
至於江慈,那個感人場麵她是不可能在場的,事後從彆人嘴中聽到也隻是大方的賞了一個白眼以示回應。
什麼叫“小小風寒於我來說不過尋常”,看病就看病,裝的這個諱莫如深是怎麼個回事,這風寒對她江慈來說還是家常便飯呢。
收回了手,在幾人殷切關心的目光中緩緩睜開了眼。
半坐起身,剛想出聲,喉間卻乾澀得發疼,環翠忙倒了杯溫茶上前,江慈連喝了幾口才覺得真的活過來了。
“我已經好了,讓她出去。”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還有,我不是說過,不要什麼人都往我房中帶,該攔在外麵的就不要客氣。”這是第二句。
江慈對柳婉清的不喜從來都是擺在明麵上的,一點麵子都不會給對方留下。
說罷,江慈捏著杯盞,指腹摩挲著杯壁上的雕花紋路,垂下眼眸再不發一言。
空氣安靜的可怕,春芽覺得不妥,但又不敢在此時觸了姑娘黴頭,更何況人是她帶來的。
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柳婉清起身想要接過江慈的手上的杯子再給她倒一杯茶,卻被江慈偏身躲開。
柳婉清便不著痕跡地收回手順勢隨意撫平裙上的褶皺,退開幾步道:“二妹妹便是再與我,與老夫人置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子當玩笑,待會兒還是讓春芽再去尋個大夫來診斷一二才好。”
春芽應下後,她又囑咐照顧好二妹妹,方才如同來時一般,緩步離開。
江慈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其實她腦中突然出現的記憶並不全,有一些隻能算的上長長短短的瑣碎片段,根本不能連成一件事。
但方才她說的玄悟大師年前最後一次開壇講經這件事倒是有一些畫麵一閃而過,畫麵裡老夫人遣了個老嬤嬤來瑞雪院尋她,道是那大師如何如何厲害,那寺又如何如何靈驗。
總之就是,她母親去了那寶光寺一趟,得了佛祖庇佑,順利有了身子,而她江慈身為江家嫡女,需得同老夫人去寶光寺還願,順道給未出世的弟弟祈福。
可惜...
江慈將杯子遞給環翠,又躺了回去,雙手捏住錦被邊緣,拉過鼻尖,隻留一雙不怎麼精神的眼睛露在外麵,直直地盯著床頂。
記憶中隱隱約約有畫麵,她母親最後誕下的是個死嬰。
這個盛滿全家上下期待的孩子最終化為泡影,母親的傷心,父親的沉默,老夫人尖銳刺耳的咒罵,一幕幕猶如潮水,朝她湧來,似要將她吞沒...
春芽很快又領了個大夫過來,大夫細細檢查過後卻無大礙,隻是“風寒外侵,氣機鬱滯,情誌不暢,”開了個方子便拎著藥箱離開了。
區區風寒,不在話下。江慈用了一副藥後就已經生龍活虎了,還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那五十遍家規騰抄完了。
日暮時分老夫人同江夫人回府,江慈拿上這五十遍家規去了春華院。
春華院離瑞雪院並不遠,穿過兩個回廊再繞過假山就到了。
此時春華院正在擺膳,盤碟碗筷精致無比,用料色澤皆是上乘,輕微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
江夫人出自隨州首富齊家,是齊家的正兒八經的嫡出小姐,雖說還有幾個兄弟,但齊老爺子心疼女兒,凡事都會偏向女兒一頭,即便女兒出嫁了,家中財產還是留有齊氏的一份。
齊氏含著金湯勺出生,自小錦衣玉食,於行商一道亦頗有天賦,誰見了的都要說一句虎父無犬女。
隻是齊氏不明白,為何會生出個連算數都算不明白的女兒。
“娘親!”江慈歡快的走進來,見桌上正正好好擺了三副碗筷,自覺的坐了下去。
“淨手。”江鬆接過婢女遞上來的帕子擦乾手上的水珠,朝江慈斥道。
“哦。”
雖說食不言寢不語,但江慈不是個規矩的,囫圇吃了幾口後就憋不住問道:“今日早上女兒病了一場,為何不見爹爹娘親關心關心女兒?”
江鬆黑著臉,悶頭用膳,不發一言。江慈估摸著她爹隻怕是還在生那幅畫的氣,轉頭看向她娘親。
齊氏姿態優雅的拿帕子擦擦嘴角,這才道:“你這不是好好地嗎。”
江慈不說話了,捏著銀筷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著米,明明白白的將“生氣”寫在了腦門上。
齊氏看著這如出一轍的父女倆,哂笑一聲,一人碗裡夾了根青菜。“你們父女倆這是擺臉子給我看呢?”
"哪有?夫人莫要誤會。"江鬆忙道,隨後又瞪了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一眼。
江慈癟癟嘴:“不過就是一幅畫,皇宮中什麼大家之作沒有,太後娘娘什麼沒見過,我們為何不能再另外尋件賀禮送上,而且女兒真的知道錯了。”
眼見著江慈眼眶裡慢慢泛水光,江鬆的黑臉也維持不住了,他歎了口氣,放下筷子,語重心長道:“慈兒,那不止是簡單的一幅畫,那周肅絕佳的畫功暫且不論,太後娘娘癡畫愛畫,你可知...”
話還未說完,便感到腳上被人輕輕踢了一下,齊氏看他一眼,江鬆便轉了話頭:“小慈,爹爹生氣的是你這任性的做派。”
“女兒真的知錯了,女兒也不想的...”江慈悶道。
齊氏:“知道錯了就好,往後改正。”
待用完膳,江慈還不肯離去,又磨蹭了好半響才才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來意,“爹爹娘親,女兒五十遍家規已經抄完了,明日可以出府嗎?”
夫妻倆都要被氣笑了,往日也罰過抄書,可那次不是拖上個十天八天的才肯抄完,這回這麼快,指定是沒憋好屁。
但還是允了她出府,並且再三強調切莫惹禍,又對一道來的春芽幾次三番耳提命麵,最後才肯放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