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日光之下究竟有沒有新……(1 / 1)

雨,世界在下雨,加爾各答的黃沙因此得以安眠。街市陷入久病初愈般的沉默,我在其中奔跑,和每個逢著的人一樣心懷異事。此時抬起頭,能看見金陽正在烏雲脊背之上悄眼望向人間,卻怎麼也不肯洋洋灑灑地拋頭露麵。《等待戈多》裡說,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待的人。寄情於空洞意象帶來的力量隻會讓人神魂顛倒,因此日光對我而言,並沒有更多意味深長的感覺,也並不代表希望。我唯一期盼的是能稍微出現一點扭動生活軌跡的力量。指引我,把走失的同伴找回來。我感覺自己的眼睛裡藏著航標。

花京院同學在我身邊,同樣在跑。他的神情看上去更急迫,但仍舊在奔走的間隙裡整頓心情,時不時向我投以安撫的微笑。他擔心我和他一樣憂慮,但實際上我沒有。昨日被激發的憤怒消散後,我有種回落的沉淪心情,如同一夜風暴後淩亂蒼白的平原,活物都已然殘缺。相較奔波的軀殼,我的靈魂行動憊緩地爬行在世界表象的玻璃麵上,保持不前進也不滑落的姿勢,能做到的隻是沒有闔眼罷了。jojo以前說我喜怒無常,這確實所言非虛。同行人的安慰變成了空蕩蕩的虛影,然而我依舊感激他。我在行路之中抓住花京院同學因風雨而冰冷的手。他總是很冷靜,但此刻,他的手指在為失去的焦慮略微顫抖。

“會沒事的。”我邊跑邊喊,感覺加爾各答的雨水飄到唇舌上。“他們倆都很強,不會有事的,彆擔心!”

他沒說話,隻是回握。我們在剛醒的人群、攤位、可燃垃圾、小牛的尾巴之間穿梭,一切都還睡眼惺忪、將明未明。熊熊燃燒的隻有我與他。我們跑來跑去,不斷詢問,不斷尋找。忽然所有事物都變得萬分明亮,我們抬起頭,發現是新一天的日光。

驟雨停歇。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日光反而成了不祥的信號。當街頭的風再一次吹亂我們的頭發時,我隔著一整條街道和清晨的霧氣隱隱約約看見了……呃,波魯納雷夫的掃把頭。

“在那兒!”花京院同學拽著我跑過去。然而這裡人太多了,整條街道像上帝的海灘,到處都堆著天使的沙堡,想一下子跑過去是不可能的。就在我們左擠右擠、在胳膊與軀體之間奮力向前時,對麵的街道猛然撲過熟悉的人影,一把推開波魯納雷夫,是阿布德爾先生。有什麼閃閃發光的東西在空氣中滑動,迅疾得像花園蜂鳥,但顯然更致命——一顆子彈,口徑不明,卻足以打穿一個成年人的腦袋。第一次看見會拐彎的子彈,我感覺牛頓和愛因斯坦馬上要從地裡爬出來,連帶著一打上世紀的彈道學專家。

不祥的預感湧現心頭,花京院和我一把推開人群,也不管各種喋喋埋怨,衝上前去,正對上熟悉的臉:老天啊,果然,是昨天晚上酒吧裡的那個牛仔槍手!不過,他看上去有點滑稽,衣服破破爛爛,顯然是遭了銀色戰車的攻擊。除此之外,還有著不自然的目光渙散、氣喘連連、臉色蒼白、雙腿打顫、站立不穩,藍眼睛因生理性疼痛淚光閃爍……很好,誤食瀉藥後的典型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遭遇了百十個壯漢的蹂躪。不是吧,他真是替身使者!我這該死的直覺以後能不能放到買彩票上!

子彈仍在空氣中飛旋。來不及多想,我一聲斷喝。

“Hey, cowboy!”我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什麼,猛然間向他砸過去。“接著這個!”

比子彈更閃亮的東西借著早風寒氣直直地向他臉上高速飛去。金發牛仔的注意力立刻被我的聲音吸引,在看到我的臉時,他的表情扭曲起來:如果你看過畢加索的肖像畫,大致就是那麼一種風格。子彈在空中緊急轉向,轉而朝我扔出去的不明物襲去。空氣中爆發一聲尖利的破碎聲,玻璃碴和小零件四下飛濺,荷爾·荷斯的愛情特供版手表“啪嗒”一聲掉落在他腳邊。表盤上的彈孔像一隻無神的情人之眼。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果然是美好的清晨。”我語氣輕鬆。“HoHo先生,你出門好早啊!”

金發牛仔硬朗英俊的臉此刻像被高溫烤化的蠟像,眼鼻眉嘴都不在該待著的位置上。我覺得他絕對有搞顏藝或漫才的潛質:“——是你!你這混球給我喝了什麼!我的表、我的表也是你偷的?Son of——”

花京院同學已經閃現到波魯納雷夫和阿布德爾先生身邊。唯二的兩個成年人此刻居然還有心情爭論“該不該過來插手救人”的問題,我暈,你們真是歡喜冤家。花京院同學隔開他倆,伸手指向街邊的卡車,似乎在勸說什麼。最靠譜的居然是我等未成年,我感覺自己有點無言以對,朝牛仔聳聳肩,打斷他的美式吟唱。

“我好心好意請你喝一杯,你就是這麼說話的嗎?”我說。“我撿到你的表,好心好意找過來還你,你不謝謝我嗎?哦哦,對了,順便問一句,廁所的體驗感如何?”

他立刻暴跳如雷,然而瀉藥帶來的強力後果又使他一時間罵不出什麼比麻雀拌嘴更激烈的東西,隻能滿頭冒汗地抖動雙唇,居然有點我見猶憐的風味。罵架畢竟是體力活兒嘛。沒人願意讓彆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我彬彬有禮地移開視線。荷爾·荷斯咬牙切齒,他一憤怒起來就不太像西部牛仔。眾所周知,這種手槍客是不可能在浮現濃度如此之高、表現如此明顯的憤怒臉色之後,隻吐出一些幼稚到家家酒扮演都不說的狠話:“……我荷爾·荷斯向來是對待女人最溫柔的男人,但這不代表我會隨隨便便既往不咎!今天,我一定要把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教訓一頓!”

我沒理睬他,現在有比逞一時口舌之快更重要的事情。波魯納雷夫被花京院同學和阿布德爾先生兩個人拉著,說什麼也不肯離開,不停向四下張望。我想向他們那邊靠近,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等一下,那個畸手客呢?他不在這裡行動嗎……?

——變故就是在這一瞬間突然出現的。積雨的小小水窪中,眨眼之間浮現出不屬於此處的身形:裹著繃帶、木乃伊似的怪人,軀乾以不自然的方式扭動彎折。水波浮動之間,它翻白而詭異的眼神野萍般肮臟流動,猝然間陰毒地望向我。我下意識以為是他人的倒影,迅速看向四周。沒有任何這種打扮的家夥。就在那目光移開些微的渺小時刻,鬼魅似的人影猛然自水麵躍出,袖劍直直地向我刺去。

“等一下!”我聽見荷爾·荷斯驚慌的聲音。“我們說好不攻擊她的!怎麼……快躲開!”

離得太近了,誰願永生隻堪堪推開我幾寸的距離。灰塵於空氣中停止浮動的瞬息之中,血肉破碎的聲音如此清晰。

難怪叫冷兵器,真的好冷。這是劇烈痛苦襲來前,我腦海中第一個念頭;第二個念頭是:不是吧,不是說好隻出現在鏡子裡嗎!那個替身叫黃色節製的家夥情報不準,此刻絕對在地獄什麼角落裡受酷刑直到十個世紀後;第三個念頭比較古怪,但遊離而上的速度卻十分迅速:為什麼是我?當然,我不是抱怨“靠北啊這麼多人隻有我被襲擊真是太倒黴啦!”。但是,從戰術的角度來看,戰鬥開始時應該先乾掉明顯對自己不利的對手。從現在的情況說,這個人應該是可以操控火焰迅速熔化鏡麵和子彈的阿布德爾先生才對。水麵裡的是替身,不是本體。那個怨毒的眼神是怎麼回事?老兄,我虧欠了你什麼,以至於要朝我心窩來一刀?

好疼。——然而即使痛苦到想要大叫,我的思維居然還是溫熱活躍的,我痛恨自己的過度思考。刀從肉裡拔出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動,我因疼痛而麻木遲緩。這種痛苦是迅速的,隨之而來是潮熱黏稠的感覺。我低下頭,看看自己,看見血滲出來,疼到無法判斷究竟有沒有刺個對穿——血淌下來的時候像積雪矮簷於日光下滴水。我的血肉在微弱跳動,被生生割下的新鮮帶骨牛肉躺在案板上的時候,筋肉之間偶爾就會有這種駭人的跳動,把站在一邊的小孩子嚇一跳。好冷。這種寒冷所包含的寓意很容易領會:人是物質的,即使是最熱衷幻想、最厭惡現實生活的人也是如此。就這麼一刀,上帝創造的事物全部絞在一起,滾燙著發出尖叫。最後,我有一種嘔吐的欲望。我感覺四肢疲憊,但一點也不想睡著。我睜著眼,努力分辨周圍的一切,然而什麼都看不清。所有事物都在崩塌,我也是。不是我故意抱怨,我也不想顯得軟弱……但是真的是太疼、太疼、太疼了。

有誰緊緊抱著我哭。他的懷抱溫暖熾熱,但哭得很傷心。我從沒聽過誰哭成這樣。這讓我有點想笑,但沒力氣。他的淚落在我的脖頸和臉上,沉重,悲傷,成為另一種涇渭分明的冰冷。我想說彆哭啦,根據史料記載,有人被砍頭後還能眨眼多達二十次所以我絕對沒事——但是我也說不出來。我的牙床上黏著濃稠的噩運。我想伸手擦擦他的眼淚,但另一種異質性的力量緊握著我的手。我動彈不得。我感覺自己確實有點自作自受,又覺得幸好是我。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這是一種不肯罷休的呼喚。有這麼一個人在塵世絕望地呼喊你,你怎麼也不好意思拋下他去死。不過,這下,我倒認出他是誰了。因著這一瞬間腦海中警覺的清醒,我終於找回一點重返世界的力量。

“典明。”我感覺自己舌頭上壓著地下世界所有鐵鏽和生命中每一個意誌薄弱的午夜。“不要哭。快點,快……帶他們跑。”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看清了荷爾·荷斯滿是愧意和驚慌的臉。搞什麼,明明我也坑了你。我想我有些替他難過——即使是當時那種情況下。

黑暗正在圍攏過來,我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