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裡混亂的燈和光和影,有的是冰的,有的是溫的,不存在任何熱忱的事物。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用桌上的煙灰缸支起一麵手鏡,冷眼望向人群。眾人在狂飲,我在他們之外,並不希望被記住。老電影中,人們會記住一個女人,通常是因為她喝酒。她有些焦慮,她顯得神經質,她嘗試尋找自我。一直在找,整個故事從頭找到尾,甚至超出了故事的範圍。這是表象;事實上,她們很聰明,擁有著不會絕望的智慧。當然,她們還是喝酒,甚至喝得很凶,卻依然能意識到:微不足道的絕望並不是生活。而男人常常隻能看到“她焦慮,她神經質”這部分……他們往往看到的是女人絕望後的那種狀態:求助。並自詡伸出援手是天賦之權,然後輕浮地毀了一整個故事。
特此聲明,以上情節均與我無關。沒人來打擾我,因為我眼神不善,並且沒在喝酒:櫃台酒保怎麼也不肯把雞尾酒買給我。好吧,說實話我開始有點喜歡這裡了。
誰願永生在酒吧三條街之外與我分頭尋找畸手客,它的抱怨喋喋不休傳來,說那兒黑得像韋恩夫婦被槍擊的小巷。我懶得管,繼續觀察人群。此地是本地村莊唯一一家酒吧。醉漢、胡言亂語裡的各種人名、始終頭腦清醒的飲者,種種要素在世界上任何一家酒吧都有,看你處在哪種位置上。我隻是此處異客,雙手都是右手的男人也是。對於異鄉人來說,這裡是唯一娛樂之地、絕佳的情報收集交流場所,絕不會顯得你突兀,哪怕你在大聲密謀殺死另一群外國遊客。就在這時,我發現有人在另一邊看我。
發現我回望他,他衝我一笑,相當拿腔作勢地踱步過來,在我身邊坐下。他是那種身材高大、頭發淡金的類型,從頭到腳一身牛仔打扮,最浮誇的是靴子上的銀馬刺,走起路來叮裡當啷,能震醒一百二十個萎靡不振的美國夢。這人長得倒是相當英俊,但顯然不正經。他叼著煙,橘色火光在煙霧繚繞裡像一點沒死透的黃金時代——西海岸的青年聚會上你能看到百八十號這種打扮的人,滿嘴的玫瑰紅和床單白,一個比一個滿心空空,對數學的全部理解就是兩點之間最近距離是姑娘和床第之間的距離。我收回目光,沒什麼話想說。
“美麗的小姐,一個人來這種地方可不安全。”牛仔打扮的人向我搭話。“這個國家不像你想得那麼安寧,夜晚應該好好待在房間裡,或者由強壯的保護者陪同才行,比如……”
“Howdy partner!原來是你呀!”我露出親切熱絡的笑容。“怎麼樣,要喝一杯嗎?”
他有些愣住了。“你認識我?”
“不認識。所以你還不閃一邊兒去?”我笑容不變。“我現在看見不著調的男人就想一拳砸斷他的鼻梁骨。”
他縮縮脖子,似乎被嚇到了,但沒有離開。“彆這麼衝嘛。我也是有事來這裡的異鄉人。這樣好了,小姐,我請你喝一杯吧?”
我說算了,你把酒錢折成現金給我就行。他再次無言以對,老半天才擠出一句:“你真特彆。”
我嗬嗬一笑。這種地方不會隨隨便便出現太多外國裝束,更何況穿得如此顯眼。即使這人沒有兩隻右手,我也懷疑他是替身使者。但是,如此近的距離裡沒有任何替身的影子,他毫無殺氣,也沒有動手的想法。我雙手抱肩,默默喚回替身。銀色人形悄無聲息地坐在桌子上。它伸手一彈玻璃杯的杯沿,發出一聲清亮脆響。
男人沒有向聲音轉移視線。他的神情毫無變化。
行,要不然他是普通人,要不然就是很能裝樣子的敵人。敵不動我不動,我裹在外袍裡不說話,專心觀察自己的指甲。身邊的男人卻有些躁動不安,不住拿眼睛偷偷瞄我。那沉默就要在一片喧嘩中燒出孔洞來。
“那麼,女士,你從哪兒來?”最終,他打破沉默。
“不好說。”我含含糊糊,冰放進我喉管裡此刻都不會融化。“有很多種答案,看你傾向於哪種,wanderer.”
“Wanderer?”他露出閃亮的笑容,Typical Blondy American Smile.“你怎麼看出來的?”
“一個手上有槍繭的人總不能是家裡蹲吧,先生。”我扭頭看看他。“幸好,我們可以相信這種人是會和和氣氣與女孩子搭話的人。”
他臉上終於閃過可疑的緊張,但表情依舊很隨性。“嘛,我本人也是去了不少地方啊,小姐。如你所說,我是個天涯浪子。”
“那麼,你來加爾各答做什麼呢?”我說。我感覺這是個設問句。
“你呢?”他反問。“小姐,你還很年輕,並且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兒。為什麼要獨自來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你也是魚龍混雜的一部分嗎?”我笑了。
我倆左推右推說了半天,誰也沒從誰嘴裡套出更有用的東西。我歎了口氣。
“你不會是想讓我請你喝一杯吧?那我請不了你,但是單寧提取物還是沒問題的。當然啦,喝這玩意兒的牛仔可能顯得有點陽剛不足。”我把眼前的玻璃杯推向他。“要嘗嘗嗎?”
“單寧提取物?”
“就是茶。”我說。“但是由於這裡沒有好杯子,隻能算茶包汁。用的還是泡過海水的茶包,雖然是伯爵茶,但也隻能算將就吧。”
他愣了一下,爽朗地笑起來,伸手拿起杯子一飲而儘,繼而皺皺眉。“哦,好苦澀的味道。不過這下我知道了,小姐,你是英國人。”
“正如同你一進來我就知道你是個美國佬。”我笑。“我還以為你看看我的上嘴唇就能看出我是哪裡的呢。唉,其實我不喜歡喝紅茶,因為像腐敗的血。好了,彆說這些了。讓我來問吧:你究竟想說什麼?你很明顯就是有話要說的表情。”
“我……”他反倒猶猶豫豫起來,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我也不催他,隻是在啜飲之中靜靜看著誰願永生的銀色身影穿梭在人群中,邊聽情報邊尋找兩隻手都是右手的男人。杯中見底,男人終於開口。
“有一個問題,每到一處我都會向遇到的新麵孔詢問。”他說。呃,好爛的開場白。“小姐,你有興趣聽聽這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他深吸一口氣,照本宣科似的機械陳述,好像無形中有誰拿槍指著他。“呃,這個問題就是:如果塵世中的凡人想要成為神,應該如何做才能實現願望?”
我疑惑地看向他。“是因為我們在千神之國你才問這個問題,還是你以為討論哲學也是一種和女性搭話的方式?不管哪種我都覺得傻得冒煙。不過,考慮到你是美國人,我可以把評價改成‘有點可愛的傻氣’。不客氣。”
他放棄般長歎一口氣,沒了剛一照麵時那種熱情。直覺告訴我,他實際上並不是自願要問我這個問題。“無論是什麼情況,能勞駕回答我嗎,嘴巴很毒的小姐?”
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我放下杯子,看著甚囂塵上的人群思索。醉漢不堪入耳的穢語裹挾歌者清亮綺麗的高聲吟唱。午夜將近,霓虹燈閃代替神殿光芒,沒有祭司用印地語朗誦《薄伽梵歌》的篇章,隻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英語口音混亂不清地念叨疾病、婚姻、毛發、負重、離去、工作與循環,選擇與徒勞。這一片小小空間成為無神管轄之邦,每一個人都是俗世國王。我有了我的回答。
“這很簡單。”我輕叩桌麵。“殺戮,一直殺下去,把不信仰你為神的人都殺光。那麼,你自然可以變成神。”
男人突然間站起來,連連後退,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跌跌撞撞之間撞到一片桌椅。我皺著眉看他,他的臉色刹那間慘白得古怪。
“我承認我的回答有點不講道德。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到處問彆人這種問題,那肯定要做好聽到不友善東西的準備吧?”我說。“而且也不至於嚇成這樣……”
他的神情驚疑不定,像突逢海上風暴的小舟。我自詡看上去人畜無害,實在不懂他這個反應是怎麼回事。在我譴責的目光裡,陌生男人伸手擦擦汗。
“抱,抱歉。”他坐回去,聲音在顫抖。這人究竟在恐懼什麼?“我隻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出標準答案。”
“標準答案?這玩意兒還能有標準答案?”我狐疑地問。“如果人人都這麼想,世界不是完蛋了嗎。肯定會有行動力強的人去實施啊!那事情就大發了。標準答案是誰定的?還有彆人這麼想?”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滿是懷疑和審視。“……我以為你知道。這個問題,最早不就是你提出的嗎?”
“我確信我沒喝酒,所以沒有聽覺的謬誤。”我說。“難道喝酒的是你?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懂。”
“你不是在逃亡嗎!”他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心下一驚,立即想掙脫開來,又因著他眼睛裡那種奇異的眩光而作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能從那個人手裡逃走,被追緝這麼長時間,最後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到了這裡。但是!如果你能做到,就說明其實你是比他更強大的吧!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東躲西藏?為什麼不能直接打倒他,獲得他的一切?其實你是知道怎麼做的吧?你也沒有宣誓效忠於他,對吧!”
“誰,他,我?他是誰啊?”我蹙額,我感覺對方在坐下之前是不是已經喝大發了,而我浪費了寶貴的二十分鐘時間和醉鬼交談。“你究竟在說什麼?我一個字都不明白。”
“彆再裝下去了!”他的聲音急切了。“你以為剛剛那個問題是誰讓我問的?就算他不準備下手,你以為他身邊其他人能容忍你的背叛嗎!巫……”
他還沒說完,有誰在後麵抓住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提起來。老天。我感覺有點大禍臨頭。是承太郎和花京院同學。這兩人怎麼找過來的啊!他倆的眼神都像荊棘裡的一堆火。我一哆嗦。
“你在對她做什麼?”jojo的聲音帶著怒氣。媽媽,牛仔哥嚇得五官要移位了,好愧疚!花京院同學的目光無聲望向我,我搖搖頭。
“沒什麼的,jojo。”我站起來阻攔。“這位先生隻是和我聊聊天。沒關係啦!我們走吧!”
“他是替身使者嗎,KK?”花京院同學悄悄問我。
我搖搖頭,看看桌子上的鏡子,裡麵隻有我自己的影子。“不確定。但是應該不是,他是個槍手。如果想要解決我,這麼近的距離還怕下不了手嗎?”
誰願永生飄過來看熱鬨,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相信我,這兒的每一條街我都看了一次,沒看見任何長相和心靈同時畸形的人。不過附近的地形倒是摸了個一清二楚,酒吧這兒也聽了不少閒話,現在旅店老板的每一條八卦我都知道了。”它聽上去有點興高采烈。“當然,我也不介意今晚再多處理一個人,甚至願意給你友情價哦。”
我看看牛仔槍手,他臉色煞白。承太郎看他的表情像是要把他切成十二份配每天早上的牛奶。“他真沒有和你說什麼嗎?”jojo問。
我懷疑隻要點個頭這裡就要搞出鬥毆事件。我和牛仔對上眼神,我眨眨眼。
“確實沒有,不過你把他揍一頓也沒什麼啦!”我說。“況且你來得正是時候!老板不肯賣酒給我,說不定願意賣給你呢。怎麼樣,要不然請我喝一杯吧,好同桌?”
“KK……”花京院同學長歎一聲。“唉……”
就這樣,我通過自己被承太郎教訓一頓的事實交換了對方被承太郎教訓一頓的事實。他說他和花京院沒過多久就發現我不見了,在街上找到半夜都沒找到我,沒想到是在酒吧,說到這兒又瞪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掏出口袋裡的手表。
“我本來是想出來找找波魯納雷夫的敵人——落單的替身使者,看上去很好拿捏的小女孩,正擺在她麵前的鏡子。可惡,如果我是那個鏡男,絕對會對這麼個脫離大部隊的家夥下手。可惜的是對方更能沉住氣,沒現身。我的替身也沒找到什麼。”我借著路燈的光看表殼裡的刻字。“嗯……不過倒是遇到了這位,Hol·Horse先生。jojo,你不是很喜歡那種西部風的打扮嗎?”
“這是那個牛仔的表?”jojo問。“你什麼時候拿下來的?”
“就在他抓我手臂的時候。唉,這是他今晚犯下的錯誤之一。”我繼續研究。“不錯,看樣子這位HoHo先生也喜歡牌子貨。九成新的表,浪跡天涯的人不可能會買這種精細做工的東西,太容易壞。說明是其他人送的,而且八成是女士。因為這兒刻著‘Mizpah’…‘我們彼此離彆以後,願耶和華在你我中間鑒察’。唔,花花公子。”我把表塞回口袋。“他可能是替身使者,也可能不是。不管怎麼樣,我都做過準備了。”
“什麼準備?”花京院同學問。
“那就要說到他今晚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啦,就是毫無戒心地喝了我的茶。”我說。“我加了點讓他開槍手抖的東西。咱們下船那會兒我買的。賣那玩意兒的人誇口說能見血封喉,其實八成就是超強力瀉藥……反正他全喝了,誰知道。我相信本地配方的力量。估計這會兒他在拉肚子,希望他也能喜歡本地廁所。”
jojo的臉藏在大衣領子裡抖,顯然是在偷樂。我掐了他後腰一把。花京院同學已經笑得直不起腰。此時,天幕降下雨來。我看看表。
“彆笑啦。天快亮了。”我說。“唉,下雨了。不知道波魯納雷夫現在怎麼樣,真糟糕,這家夥一方麵很惹人生氣,一方麵又有讓彆人關心他的魔力。也可能是因為本人其實是個好心腸的小女孩。”
我們冒著雨跑回旅館。在一樓,穿著睡衣的喬斯達先生正在朝服務生發脾氣。看見我們仨,他衝過來。
“怎麼回事啊!”喬斯達先生大喊大叫。“一覺睡醒居然隻剩下我在旅店,你們幾個全跑了!嚇得我半死,還以為是敵襲!”
“吵什麼,老頭子。”jojo皺著眉看向上躥下跳的外公。“難道你還在沒人陪著就無法安眠的年齡嗎?”
“這麼說來,阿布德爾先生呢?”花京院同學終於問到了點子上。
“他一個人跑出去找波魯納雷夫了!這就是問題!”喬斯達先生咬牙切齒。“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快,我們分頭去找!”
“我有地圖!”我舉手。“剛搞到手的,你們要看看嗎?這樣分頭找起來效率比較高。”
“好。等等,不對,KK,為什麼你有這兒的地圖?”喬斯達先生轉向我。“剛搞到手?你們仨剛剛在哪兒?”
……完蛋,要怎麼回答?在線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