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一億人的實體會讓我頭暈眼花,麵對一個神的虛影會讓我直欲死亡——我厭倦祈禱和跪拜,也厭倦一切天國和地獄的概念。東正教的上帝死得年輕,天主教的上帝打不通電話,國教的上帝是女王的祖傳保姆,加爾文教的上帝要賺錢養活全家。說來說去,神的概念總是使我感到疲憊。這也可能是因為曾經我放聲呼告他們時,這些廝十分不巧地摸了魚。都怪科層製,神上班都會忍不住走神(等一下,我是不是又說了一個冷笑話?)。如今,忽然被告知要橫穿一個有三億三千萬個神的國家,我感覺心好累。
“KK,沒有你想的這麼恐怖。”阿布德爾先生看上去好氣又好笑,揉揉我的頭發。我裹在袍子裡不住地唉聲歎氣。“印度是個好地方,風景極佳,食物也美味。你說的這些複雜的宗教問題根本碰不到的。彆擔心。”
“倒不如說神和天堂很遠,麵包與清水很近。”喬斯達先生憂愁地撓撓臉。“我擔心的是:印象中印度人隻吃咖喱,而且很容易染上病……我們真的能好好待下去嗎?”
“吃的無所謂,反正我覺得什麼都很好吃。飲食之神萬歲。”我蔫頭耷腦,有氣無力地說。
“英國人不許討論美食話題。”扛著行囊的波魯納雷夫探出頭攻擊我,我都懶得抬眼看他,幼稚鬼!“我就不一樣了,很有可能因為文化差異而水土不服啊!”
同樣屬於東方係的兩位男子高中生倒沒發表什麼意見。一行人中唯一來過印度的阿布德爾先生此刻成為旅途的主心骨。
“無需擔心。”一向穩重可靠的阿布德爾先生看上去自信滿滿。“這是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我向你們保證。”
……我信你個大頭鬼!好多人!人人人人人!我現在願意直麵任何神隻要讓我趕緊跑路呃啊啊啊啊!剛一下船,腳還沒站穩,我們就立刻被當地人包圍。誰願永生緊緊抱住我,對伸出的手左攔右攔,不斷發出驚聲大叫。喬斯達先生一邊招呼我把替身收起來一邊奮力揮開人群,波魯納雷夫叫得比我的替身還響,花京院同學控訴他的錢包被偷了——唯一還算遊刃有餘的新來客是承太郎,雖然被圍著要小費的孩子們錮在原地,但神情仍相當平靜。我東擠擠西擠擠,像困在混亂水藻叢裡的倒黴小魚,好半天才擠到jojo旁邊。
“你為什麼那麼淡定啊!”我在人聲喧囂中衝他大聲喊。
“他們又沒做什麼。”jojo從容地拍開我身上攀著的幾隻小手。“反正我也不會給任何小費。”
小孩子們立刻開始嚷著“不給小費上不了天堂”,這還了得!我苦著臉掏出錢包,給每個圍過來的孩子們雙倍鈔票。
“我替這位小哥付過勞務咯,也就是說,我幫他上天國了,收回你們剛剛的話,聽到沒?”我一邊給孩子們塞錢一邊仔細叮嚀。
得了好處的孩子們高高興興轉身騷擾其他人去了。jojo覷眼看我,一臉無可奈何。
“新年神社祈福都懶得去的家夥也會在意這些東西嗎?”他問。
我把錢包交給誰願永生保管,避免被摸走。“信不信和敬畏不敬畏可是兩回事,小孩子的嘴準得可怕。再說了,你這樣的好人上不了天國我可是會非常難過的。”
jojo“切”了一聲,無視我的無用功。一行人中看上去最有錢的喬斯達先生在我們後麵被圍得動彈不得,朝站在最前麵悠閒自在的阿布德爾先生大喊:
“阿布德爾,這就是印度嗎!”
“是啊,怎麼樣,是個好地方吧。”占卜師爽朗地笑起來。“這就是印度的魅力之處啊!”
好吧,heaven和hell還都是h打頭呢,how hilarious。阿布德爾先生,真是恐怖如斯。
總算擺脫人群,坐在像樣的餐廳預備飽餐一頓,這就是旅遊中本人最喜歡的環節啦!我小口小口啜飲奶茶。奶茶是溫熱的,甜到每一顆牙齒都在牙床上嬉笑著心滿意足。薑的味道像歌劇表演中場的芭蕾舞,足添豐饒的口舌幸福。雖說外麵看起來天空泛黃、人群堆雜、街道灰亂,餐廳裡用來盛茶的茶具卻相當精巧。帶金色卷紋花邊的雪色茶盞讓人聯想起手工書的書頁,以及新雪積落的表麵——如果我現在還在日本,每天去學校的那條路上想必已經堆白,需得穿上防滑的靴子才能步行。飲下這一杯他鄉的奶茶後,我倒無故想著什麼時候能快點回家。旅途雖好,靜水流深的生活才是我的最愛。阿布德爾先生讓我小心燙著舌頭,隨後笑著說:
“其實也沒有你們想的那麼糟糕吧?習慣之後,你就能感受到這個國家的博大精深了。”
啊哈哈……持保留意見。我轉移目光,繼續研究吃什麼的重大問題,占卜師先生隻是寬容地笑笑。波魯納雷夫不以為然地放下杯子,伸手拿起一旁的行囊。
“這文化衝擊也太強了吧,習慣上就能喜歡嗎?嘛,不過人總得適應環境。”他站起身,詢問一旁的服務員。“洗手間在哪兒?”
侍者幫他指了路,喬斯達先生叫住波魯納雷夫。“等等,你要點什麼菜?”
“交給你了。”波魯納雷夫回過頭,相當瀟灑地一擺手。“幫我來個最好的,法國人也吃得慣的豪華大餐吧!”
我和喬斯達先生麵麵相覷,英國人和美國人的飲食文化都不能給予我倆明白法國餐桌對“豪華大餐”定義的足當智識。這種碰觸到知識盲區的感覺真讓人不爽!
“他的意思是焗蝸牛什麼的嗎……是不是還要配幾十年紅酒?吃這麼好?”我謹慎詢問。“呃,說起來究竟是誰第一個餓到吃蝸牛啊?”
“所謂他能吃得慣,無非就是隨便點的意思。”花京院同學頭也不抬地專注研究菜單,邊看邊招呼應侍生點餐。我狐疑地看看花京院,他抬起頭向我莞爾。好吧,整張桌子上最懂餐桌精致和最能體察人心的人恐怕都是他。我聳聳肩,開始百無聊賴地研究桌布花紋。
餐食很快被端上來,土色方形餐盤上放著烤得略焦的卷餅和咖喱鯡魚,香氣撲鼻,看上去居然還不錯。喬斯達先生發出滿足的驚歎。話說隊友是不是掉到廁所裡了,怎麼還沒過來,我在座位上張望。大家剛要動手開吃,波魯納雷夫從洗手間拐彎衝了出來。他看上去氣息不穩,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是吧,為什麼一吃飯就要出事啊!
“替身出現了!”他朝我們大喊,餐館裡其他食客抬起頭茫然地望向他。我現在聽見這句台詞就兩眼一抹黑。每個地方的刺客都好像忙著衝業績似的,板凳還沒坐熱就開始工作。波魯納雷夫咬牙切齒,眼神銳利得駭人,急切地在餐館裡來回掃視,拋下大家跑出餐廳。我們立刻跟上前去。
是那個謀害了他妹妹的替身使者。波魯納雷夫說。習慣了法國人平日裡的嘻嘻哈哈,此刻他臉上的森然殺意讓我感到陌生。從此刻開始他要和我們分頭行動,絕不會被動挨打,他要一個人去尋找對方。出人意料,喬斯達先生沒有任何阻攔。阿布德爾先生卻堅決不允許波魯納雷夫搞任何單獨行動。兩個人越說越烈,當街開始爭吵。不少看熱鬨的人圍過來——人多的國家就是有這種問題。我緊張地盯著人群,避免突發敵襲。
沉溺憤怒容易遷怒彆人。波魯納雷夫大喊大叫,預備向每一個人和每一樣東西發火,連腳下的泥土都立時要可憎起來。此刻,他心如鐵石,肉身立於此地,靈魂卻沉墜在六尺之下,陪伴著來不及被生活祝福的年輕女孩,必得複仇才能真正活著,否則所有生機勃勃都是假象。這也很容易理解。對於他的仇恨,長久以來,高潔的神不但沒有一個字的反響,還借著惡魔的手無情折辱他。火焰熄滅了,是因為煙突不通風。如今他猝然間抓住複仇的機會,以至於行為上急於到達為所欲為的頂點。喬斯達先生平時吊兒郎當,這種時候卻清醒得可怕,因而保持穩重的沉默。阿布德爾先生被譏諷得怒容熊熊,被其他人攔著才作罷。如果我足夠聰明,也應該一言不發,因為這本來和我沒有關係。但是,有什麼東西扯住了我的腳,促使著我向前一步,擋住他的去路。我因自己的行為而感到恐懼,我擔心自己死了的道德會再活過來,最終促成軀體的滅亡。但我還是要說。
“請聽我一言,波魯納雷夫先生。”舊傷疤上平白長出血花,我努力克製聲線中的顫抖。“首先,你在明,敵在暗,這就很不利於戰鬥;此外,這裡人數眾多,你想要憑一己之力找到對方確實較難。我們完全可以一起行動禦敵,所以……”
“不必說了。”他生硬地打斷我的話。“我說過,複仇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彆費口舌。”
“你一個人的事情?”我感覺自己的臉色不由自主地扭曲,他的話在代替命運狠狠扇我耳光。“複仇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如果貿然動手,你還能指望誰為雪莉複仇呢?你有為你死去的妹妹考慮嗎!阿布德爾先生說得沒錯,為什麼一定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白白中了人家的圈套!”
“你!”他額頭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氣,努力壓製怒火。我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喬斯達先生在後麵拉我,被我甩開了。
“請你好好想一想。”我放緩語氣。“冷靜地…”
“你又懂什麼呢,卡特?”他忽然反唇相譏。“你隻是個為了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就隨便離家出走、和一群陌生人討伐完全不認識的家夥的普通女孩。你以為你很理智嗎?況且,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其實比任何人都全然地冷漠,等真的遇到危險,恐怕你跑的最快。所以,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教我?我不想和你計較,你也是彆人的妹妹。管好自己的事情。”
波魯那雷夫還是走了,我看著他決然的背影,一瞬間仿佛被抽離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上。我有那麼一點點想哭,但又不想流出眼淚——情緒發泄的所有途徑中,流淚是最遲緩的一種,隻會延緩你無儘的痛覺。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小說分明是《人間失格》,在人群中被另一個人當麵揭穿真麵目,卻又知道自己並非真心實意的那樣壞,對生活的失語成為痼疾。但我還是想說,你又有什麼資格提起我的家人呢?如果你曾經用我的眼睛目睹過那些慘痛景象,那些足以使任何人喪失希望的悲劇,你又能繼續佯裝無事,在第二天近乎正常地被卷入生活的洪流嗎?選擇不複仇相比起選擇複仇需要更多勇氣。我同情自己,我也同情所有像我一樣無端受苦的人。但是,即使這個國度有三億三千萬個神明,在看過我臉上沾著的血以後,也沒有一個能寬容到原諒我的靈魂。
有誰在我身邊蹲下,輕輕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是jojo。花京院同學彎腰,用我給他的手帕幫我擦眼睛,他好像很難過,那雙色彩明複的眸子在無聲歎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摸摸臉頰,手心潮濕一片。我覺得自己像世界掌心裡的一滴水。
“不是你的錯。”jojo總是用這句話安慰我。“波魯納雷夫現在正怒火衝頂,說話難免會衝一些。彆哭了。”
“我才沒哭呢!沙子飛到眼睛裡了。”我用手擦擦眼睛,用儘了笑容的庫存。“在這種時候還用邏輯的思路要求他,是我的不對。但是,我們還是要吃飯的吧?”
我站起來,和大家一起回到餐館。
晚上,花京院同學叫我一起打遊戲,我拒絕了;jojo問我要不要一起看電影,我說現在不要。我叫出替身,獨自一個人出了門。我感覺我可能有點神經失常,但又覺得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一陣子,我的精神狀態一會兒像安灼拉,一會兒像格朗泰爾。打住,今天我不想再討論更多法國人。此時此刻,上麵是昏淡陰鬱的天色,下麵是重濁烏黑的土地,遠處是黝暗無光的街道,身邊是刺骨嚴苛的寒風。我身處其中,感覺自己像被某種無名的力量勒住脖子,頭朝下扔進四麵堅硬的鐵盒。
——那也無妨。我決定自己行動,把那個替身使者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