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活著的廢墟,一切都正在生機勃勃地衰死腐爛。在睜開眼睛、被眼前的場景撞得腦袋生疼後,我隻萌生出這一個簡單的念頭。房間裡昏暗到駭人,唯有微弱的橘黃燭光在暗室中搖曳,宛如一簇又一簇渾濁而不祥的地獄硫磺。暗紅的地毯自鞋底延伸至黑暗之中,徒勞地向前翻滾,像一條失血過多的舌頭。我抬頭,不偏不倚地對上黑暗中冰冷的鮮紅眼睛——紅且銳利。一經對視,便使人覺得眼球上懸著一把抹死過一千萬隻白鴿細瘦咽喉的刀。這雙眼睛在一切模糊不清的事物中如此真實而緊迫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又聞到了血腥氣。
“醒了。”從未聽過的聲音緩慢響起,帶著不可違逆的奇異混響,恍若來自另一維度。“正好,你聽聽這句:‘任何崇高的宗教必然會讓信徒產生強烈的罪疚感。這是因為高不可攀的理想必然會帶來實踐上的落差。由此看來,一種宗教愈崇高,它孕育出的恨意就愈凶狠’……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女巫?”
……什麼?真的有人喜歡在彆人一覺睡醒後迎麵拋去如此哲學的話題嗎?
“你在看那本《狂熱分子》啊。”我聽到自己回答。“奇怪,你也會看這種書嗎。你自己就是所謂信徒的聖經。一言一行都應該封在約櫃裡——比棺材更好的地方。”
那聲音發出一聲冷笑,傲慢,但隱忍怒火。“以為我會寬容到假裝聽不出你那該死的譏誚嗎?”
哈,哈,哈。啥跟啥啊。我兩眼一閉,向後一仰,試圖通過再次入睡擺脫此種幻覺:一定是我又睡迷了,以前也經常夢到這種奇怪的夢。但我從來沒在夢中回答過對方。再睡一下就好啦!而且你這暴脾氣我確實沒法和你聊。晚安。
對麵卻還在說話。“生氣了嗎。還是說你的身體……?”
“我隻是很困。”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一直有在彆人睡覺的時候喋喋不休的習慣?”等一下,對麵是誰啊!為什麼我會用如此熟稔的語氣和他自然而然地交談?
那雙鮮豔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那就睡吧。我沒法到太陽下。但是等你醒來,黃昏以後,我們可以出去走走。”
“算了。我還是喜歡太陽。”想了想,我說。“即使碎玻璃上的陽光會刮得血肉嘩啦啦響,我還是喜歡它。”
對方終於沉默了。我又一次陷入迷蒙夢境。老舊掛鐘秒表的機械聲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輕重均勻、慢條斯理地踩在我的眼皮上。許久之後,在昏昏沉沉之間,我聽到他低聲輕語,用鍍銀般的嗓音緩緩念就一首古老詩篇,暗淡昏黃的時光長久而溫良得幾乎使我落下淚來:
“The boast of heraldry, the pomp of power,
門第的炫耀,有權有勢的煊赫,
And all that beauty, all that wealth e'er gave,
凡是美和財富所能賦予的好處,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
前頭都等待著不可避免的時刻: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
光榮的道路無非是引導到墳墓……”
等一下!不對勁,什麼墳啊路啊的喂!我立刻坐起來。我不是在海上嗎……?這是哪兒?
我掙紮著站起身,一種焦慮的痛苦死死攫住我的喉嚨,周遭萬物都變成了秋天的雨滴帶來的最小幻覺。我感覺自己搖搖晃晃。“我該走了!”我衝黑暗中始終不顯露真容的那位紅眼睛先生喊。“還有人在等著我,我要……”偶爾有一兩個逼真的夢境無傷大雅,但這個夢真切得實在是太令人膽寒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聽上去毫不意外。“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黑暗中我用渙漫的目光尋找他的麵容。雙眼朦朧裡旁物皆散,他的臉色蒼白而冷酷得可怕。
“但是,在你離開之前。”他說。“你須得告知:你的名字究竟是什麼?你曾經告訴我,名字裡藏著一個人的靈魂。我見過你的替身,卻無法明白它的效用;我見過你的眼淚,我知道裡麵藏著聖徒的臉龐,卻仍舊分辨不清你的心地。比起獲得所謂友誼或愛,成為共謀者,我更想獲悉的是你的靈魂。那麼,如果你一定要離開這裡,至少一定要告訴我:你是誰?”
再沒有人會用如此語氣說話。充滿強硬的命令感卻又夢幻般的深切憂慮。我下意識開口。“我是……”
“凱瑟琳·卡特!凱瑟琳!凱茜!KK!醒醒,快醒醒!是時候擁抱太陽公公啦!”有誰在搖晃我,晃得我眼珠都在眼眶裡嘰裡咕嚕打轉兒。“睜眼睛睜眼睛,到新加坡了,該趕路了!唉,為什麼睡得這麼有勁兒啊!”
我茫然若失地睜開眼。這次叫醒我的不是白金之星,是蹲在我麵前的讓·皮埃爾·波魯納雷夫。很好。我乖巧點頭,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十分清爽且元氣滿滿地一拳揍在他鼻梁上。
“哇!揍我乾嘛!不許亂發起床氣!”波魯納雷夫嗷嗷後退,杵在我麵前委委屈屈地揉著鼻子。“我可是在好心叫你起床,一覺睡到太陽照屁股的不講道理小姐!話說,你夢到什麼了啊?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害得我白白擔心一場……”越說到後麵他聲音越小,像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腳的小狗。我困得不行,但還是撲哧一聲笑了。
“對不起,Mr.Pol.”我安撫地伸手摸摸他的臉。“我好像夢到以前的事情……不對,也不是以前。哎呀,反正就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啦!夢到和好奇怪的人交談。應該就是噩夢啊噩夢!謝謝你把我叫起來。”
“奇怪的人?”波魯納雷夫撓撓頭。“不會是夢中情人吧,那可不行哦KK!要從眼前的著手啊!”
什麼眼前不眼前的,我眼前隻有你這個傻大個兒……喬斯達先生走過來。“醒啦!”他輕輕拍拍我的頭。“KK,就是因為你睡得太死了怎麼搖都搖不醒,剛剛那個警察不僅懷疑波魯納雷夫亂扔垃圾,還懷疑我們拐賣人口……噗!”
“啥亂扔垃圾?”我迷茫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暈,原來我剛剛是靠在街邊睡的嗎,本人隨遇而安的潛力真的超強勁。阿布德爾先生偷偷笑起來,波魯納雷夫立刻聲音拔高八度。“什,什麼都沒有!哎呀快走吧!再待著就真的顯得我們很可疑啦!”
我們一行人前往下榻處,和大富翁一起出行的好處就是高檔酒店隨便住咯!在路上,喬斯達先生告訴我,他的那位摯友正在想辦法抽出時間和我們對接一次,並且,他想見見我。我聳聳肩:
“我這邊無所謂啦。不過為什麼呢?”
“大概是想再追問一下我之前說過的,與你百分百相像的那位‘女巫’小姐的事情吧……”喬斯達先生苦惱地摸摸下巴。“唉,我都說了你們倆肯定不是一個人,無論從時間還是本質上來說根本不可能啊!但是他還是不信,非要自己過來看看。”
真奇怪,為什麼感覺剛剛還有另外一個人叫過我這個稱呼……?想不起來,好困。我頷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那什麼,喬斯達先生認識的那位女巫小姐和我除了臉像,還有什麼像的嗎?”
“其實說話做事的方式也……”喬斯達先生搖搖頭。“但是,隻要略微交談幾句、多看幾眼就知道了。你們完全不是一個人。”
“為什麼?”我好奇地追問。
“看眼睛就知道啊。”他說。“她眼睛裡俱是死意,而你生機勃發。”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那麼曾經存在過一個和我極為相似又略有相異的人又有什麼奇怪呢。我居然相當自然地接受了這件事,絲毫沒放在心上。那個叫安的小姑娘還和我們在一起,我有些驚訝,但沒說什麼——畢竟簽支票的人不是我嘛,我的靈魂足可以無動於衷。喬斯達先生和阿布德爾先生住在一起,jojo和花京院同學搭檔。我笑吟吟地看看安:
“好,那我們就住一間吧!現在該叫聲姐姐我聽聽啦咯!”
安躲在喬斯達先生後麵,嘴裡一直嚷著“KK”“小凱茜”什麼的,哇!這小孩真欠揍!落單了的波魯納雷夫拿起房間鑰匙串,在指尖轉圈兒甩甩。
“哼,我一個人住反而自在。簡直求之——不得!”
“真的嗎。”我樂。感覺隊裡其實有兩個小孩子。“那你彆寂寞到一個人哭鼻子然後敲我們房門求安慰哦。”
“什麼啊!我可是成年人!”波魯納雷夫背起行囊朝我做鬼臉。“快走啦!離開香港以後,我們就沒遇到過好事。”
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啥好事啦。我牽起安的手,和大家分頭行動。雖說我自覺有照顧比自己年齡小的女孩子的責任,但還是有點局促於如何打開話匣子。交流可是兩個人單獨相處很重要的一點啊!要是jojo是女孩子就好了,這樣出門就可以住在一起。我垂頭喪氣地想。
到了房間,我們終於擺脫被海水糟蹋得一塌糊塗的衣服,洗漱完畢,兩個人一起癱在床上。
“好舒服……”安幸福地喃喃。“果然一個人出來四處流浪是對的!”
“一個人?”我從枕頭上抬起頭,敏銳地捕捉她話語裡的小壞芽。“不對吧,你不是和我們說是來找爸爸的嗎?”
安一下驚慌起來,結結巴巴。“當,當然啦!你管我啦,我,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笑了。“沒關係,你和我說真話就好了。其實你是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的吧?離家出走環遊天地什麼的,‘我有根,但是我流動’,唉,你還挺厲害。”如此行動力,我等宅人確實是望之莫及。
“你不會告訴他們吧……”小姑娘有些忐忑。“那,我隻告訴你!我就是想趁沒長大之前到處看一看…等哪天長大,到了要討好彆人、點頭哈腰的時候,可就沒有出去的機會了啊。你,你……”她偷偷瞅瞅我。“不許說我幼稚!”
“幼稚?沒有。我覺得你特彆勇敢啊。”我站起身,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向落地窗外的碧藍晴空,今天的天空藍得像多情人繾綣的眼睛。“你這麼想不是很好嗎。當今世界已經不再是隻有男孩子和男人能闖蕩的世界了。趁著還沒長大,本來是應該到處去看、到處去走的。隻不過,你依舊得對抗腐舊的想法……你一直扮成男孩子對吧。我建議不要隻用帽子盤住頭發,可以用發夾夾起來。剪掉的話確實有點可惜,你的黑色頭發很好看。在海麵上我就發現了,太陽下,你的眼睛和發梢都金光閃閃的。”
她的臉一下泛起紅,像透過玫瑰紅的霧氣仰望天空時看到的那種顏色。小姑娘的赧然瞬間生動起來。“乾什麼啊。誇我我也不會覺得你是好人。”
“哎哈哈哈,那說明你的直覺很對。”我把腳放在茶幾上,往沙發裡一攤。“哦,對了,那個水手說要把你交給警察的時候,你哭了對吧?以後不要輕易在彆人麵前哭鼻子啦。我國的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為了駕馭手下的男性朝臣,會在朝會上非常粗野地大喊大叫、當眾吐痰以塑造自己的威權氣質哦。這就是可學的模範樣例嘛。強硬,強硬起來!”
“當眾……”安吐了吐舌頭。“算了吧,我可做不到。”
“嗯,反正想在這個到處是肌肉和陽剛之氣的世界漫遊,你總得有點手段和方法。”我打開從冰箱裡取出的汽水。冷氣從琥珀色的飲孔處冒出來,像一隻幽暗的眼。“我媽媽是考古學家,和她在一個隊伍共事的都是男人。但是,因為她是隊長,沒有一個人敢小瞧她。曾經,她告訴我:當一個女人成為一屋子男人中最有權力的那個時,她才是屋子裡唯一的男人。嘛,這就是我提供的第三種方法。不過對小姑娘來說就太複雜了,還是等你長大吧。況且,這種說法實際上也有點問題。”
她呆呆地點點頭,眼睛眨巴眨巴,帶著清澈的思量和困惑。那種神情堵住了我對於漂泊和遠行所有探討的念頭。我有些後悔和她討論這些東西,暗戳戳指責自己實在有些多管閒事。
“唉……算了。”我說。“對不起,向你講了一堆無用的東西。什麼都沒留下,隻是在房間裡留下一點二氧化碳,它對健康不利。”
“沒有沒有!”她使勁搖搖頭。我感覺她看我的眼神閃閃發光。“KK你好厲害!對了,你能再和我講講你媽媽的事情嗎,感覺她去過很多地方啊!”
“那當然。”我有些驕傲地仰起頭。“羅馬、開羅、格陵蘭、西藏啦,我媽媽和爸爸都去過!咳,比方說……”
房間門“咚咚”地響起,我和安對視一眼。我站起來,打開房門,是jojo和花京院同學。
“怎麼了?”我問。“該不會寂寞到敲彆人門求安慰的是你倆吧。”
jojo伸手彈了我個腦嘣兒。我剛想問怎麼回事,花京院同學朝我使個眼色,我點點頭。安跑過來。“出什麼事了嗎?”
“聽好,不要出門。我們之後會來接你的。”jojo囑咐道,他嚴肅起來板著臉叮囑彆人的樣子真的好像他爸爸啊!花京院同學用更溫和一點的口氣補充道。“記住,不要給不認識的人開門哦。”
我們三個一起前往喬斯達先生和阿布德爾先生的房間。在路上,jojo告訴我,剛剛波魯納雷夫在房間遭遇襲擊,對方是有“惡魔”牌暗示的“詛咒的迪波”。我看看表,長出一口氣。
“先不提這個名字有多好笑,挑這個點兒偷襲也確實太惡魔了。這是休息的點兒啊!”我有些抱怨。“而且,不管怎麼說,迪奧那邊對我們行蹤的掌握也太即時了吧。每到一處都立刻有替身使者等著我們。他是怎麼找到這麼多有替身的家夥的?簡直像去菜市場一籃子撿回來的。”
“排除像我這樣被綁架的情況,其他人也可能是出於金錢或純粹崇拜吧。”花京院同學說。“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麼多替身使者存在,簡直就像是一夜之間出現的。”
“其他還好說,為了錢的我真是不明白。喬斯達先生也很有錢啊!我們按三倍給他們,請他們幫忙回去刺殺迪奧不行嗎……”我苦惱地戳戳jojo。“喂喂,有錢人家的小少爺,你回去和你外公商量一下,也組一個‘替身使者正義聯盟’對抗他們。我要做聯盟主席。”
jojo沒回答我,但臉上閃過笑意。我們來到喬斯達先生和阿布德爾先生的房間,坐下等著波魯納雷夫來。左等右等都不見他的蹤影。我用房間裡的電話撥過去,也沒人接聽。喬斯達先生告訴我們一會兒一起坐纜車去買票,又抱怨波魯納雷夫沒有時間觀念。望著一屋子神經大條的男士,我有點繃不住了。
“拜托拜托。你們有沒有想過是因為他現在可能有危險啊!”我忍不住吐槽。“都這種情況了,肯定是因為遇到什麼事情無法脫身吧!不管你們了,我要過去看看。”
我說著,走過去打開房門。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個情況,有什麼東西就直直地倒在我身上,壓得本人登時眼前一黑,差點靈魂出竅。是波魯納雷夫,滿頭是血,氣喘籲籲,望著我呼哧呼哧喘氣。我用儘全力才架住他,這家夥死沉死沉。
“K,K……”他緩緩擠出幾個字。“呼……累死了。”
“你再不起來的話,可能把我也壓死了。那樣我就會成為所有被法國人殺死的英國人裡最丟臉的一個。”我麵無表情地說,招呼其他人過來搭把手,讓波魯納雷夫坐下。花京院同學打電話請前台送急救箱,波魯納雷夫氣喘籲籲講述剛剛遭遇的情況;喬斯達先生忙著聯係SPW基金會請律師處理問題,阿布德爾先生囑咐波魯納雷夫怎麼應對警察的盤問,我和jojo坐在一邊蹺著腳悠閒地喝冰可樂。大家手忙腳亂地折騰了一陣子,最終,喬斯達先生讓我們三個回去,休息一會兒,下午再去買票。
午後時分,我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房間裡沒人。我看看表,兩點二十,好,好,睡過頭。現在我已經能坦然接受自己睡覺經常睡出問題這件事了。我看看茶幾,上麵是安留給我的便條,說她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紙條是鋼筆寫的,墨跡未乾,說明他們還沒走遠。我立刻捯飭自己,邊套外套邊往外跑。在酒店不遠處看見了他們仨的身影。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接通電話。
“太好了,接通了。是KK嗎?”電話那頭的聲音說。“你們已經出發了吧,現在在哪裡呢?jojo丟下我就走了,害我找他半天。我現在去找你們吧。”
是花京院同學的聲音。
等下,如果聽筒裡的是花京院同學,那現在,在另一邊朝我招手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