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種人會在公共場合搞襲擊:瘋得徹底,或是傻得可愛。這是在香港,因此還能有第三種答案:港片劇場。閃亮銀劍自桌下貫穿而起、碗筷杯碟猝然爆裂。絲毫沒有因為飯還沒撈著幾口就打水漂而悲痛欲絕,立馬吸引我注意力的是——看上去見怪不怪的餐廳服務員們。他們居然絲毫沒有哇哇亂叫著四散奔逃的跡象,甚至有一兩個站得遠的開始背手圍觀,還有拿著計算器劈裡啪啦輸入數字的。
“…這是在乾什麼啊?”我悄聲問。誰願永生撐著下巴趴在我腦袋上。
“大概是準備算損失吧,感覺他們好熟練。”替身感歎道,語氣很歡樂。“說不定一會兒還有記者來拍照呢。‘外國旅遊團互開玩笑破防怒而互毆,衰仔飛五米,爆炸震香江’。KK你要上報紙啦!”
可惡,關我什麼事啊!阿布德爾先生已經非常地道地掀了桌子,事情立刻向更港片的方向急速發展。身披重甲的蜂腰銀影揮劍成風,空氣彈開烈火,點燃了飛出去的圓桌。桌麵上立時顯現鐘表表盤的數字。我心下一沉,他不是談笑間就能對付的家夥。
“我的替身擁有戰車之牌,銀色戰車。”掃把頭先生昂聲宣告。“穆罕默德·阿布德爾,看來你是想第一個送死。我用火在那桌子上做了一個時鐘,火燒到12點之前,我會——殺死你!”
呼,嚇死我了。我擦擦汗。還以為他第一個要乾掉的人是我。阿布德爾先生麵色不改。
“閣下的劍術令人敬佩,話雖如此,不過,你想在桌上的火焰燒到12點前擊敗我,是否有些太自大了?這位……”
“波魯納雷夫。”法國先生說。“請允許我自我介紹,讓·皮耶爾·波魯納雷夫。”在說起自己的名字時,他的語氣分明帶著驕傲。說不定這其實是個心腸相當簡單的人。我躲在jojo後麵,探出頭靜觀其變。jojo不著痕跡地把我塞了回去。
“非常感謝你的自我介紹,先生。”阿布德爾先生用法語悠悠答道,手指輕輕在空中一劃,燃火的桌麵便火星迸裂、化為碎片。哦!好帥!遠處的服務員低下頭扒拉計算器。“但是,我的火焰並不會按照自然規律向上風口或者下風口燒。正因為能隨意操縱火焰,才能被稱作『魔術師』之紅!”
“這個世界的起源是一片火海,不愧是暗示開始、能夠操縱起源之火的‘紅色魔術師’。”波魯納雷夫以劍支地,不慌不忙。“但是,居然敢說我自大。有這一身劍術的我,還叫自大嗎!”他一揚手,五枚法郎被扔向空中——
銀色光芒閃過前,我輕輕呼喚:
“Who wants to live forever(誰願永生).”
搖滾人形在我頭頂懶洋洋地揮揮手。劍刃斬裂空氣,切斷火色,穿過硬幣中心,熱焰於金屬之間浮動。然而,如此奇景也僅有一瞬。倏忽間,硬幣腐朽成灰,輕飄飄散在地板上。整個場景就如同交響樂演唱會上激揚宏大的漫長前奏鋪墊完畢後,獨奏小號手於眾目睽睽之下吹出一聲啞腔。
波魯納雷夫目瞪口呆。阿布德爾先生愣了一下,隨即看向我。
“Bravo,Monsieur Polnareff。”我走出來,行了個屈膝禮。“真是精巧的劍術,我為之前的話道歉。您確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劍士。因為我發現。”我頓了一下。“你的劍刃必將不朽,無法如同硬幣般被交換‘腐敗成灰的事實’。果然,真正的騎士之劍永遠不折不斷。”話說得挺體麵,但其實我的內心在瘋狂尖叫:旁邊圍觀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了!那邊那個,你是不是在拍照!“然而!”我提高了聲音。“在這種狹窄的地方對決,很有可能傷及無辜!我相信你高尚的法蘭西之心是不會允許此種情況的吧?”
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周圍的人能不能閃一閃啊!波魯納雷夫摸摸下巴。
“我並不介意在這裡了結你們。”他說。“不過,就算你不說我也會要求轉移場地進行對決。阿布德爾,你的火焰在開闊之地更能發揮真正的實力吧?在那種情況下打敗你,這份勝利才配得上我的替身。”他走向門口。“全都給我出來!”
……為什麼感覺這段話也好耳熟。在我們走出飯店前,服務員立刻敏捷地撲上來給喬斯達先生遞送賠償賬單。
喬斯達先生苦兮兮拿出支票簿。“桌子和餐具的話也就算了。清潔費居然也要賠付…”他憤憤不平地用花體簽下自己的名字。“還有這裡!牆紙被劃破了,這是誰乾的!”
我用譴責的目光投向波魯納雷夫,他聽了這話居然有點局促起來,假裝沒看見我的眼神,甚至非常裝模作樣地哼起家鄉的小曲。我翻了個白眼。
我們氣氛古怪地走在香港的街道上。波魯納雷夫打頭,阿布德爾先生與他並肩而行,兩個人皆昂首闊步。喬斯達先生、承太郎、我和花京院跟在後麵。我們四個麵麵相覷。
“為什麼我們不能打個車呢……”我憂愁跟著大部隊。“這麼走要走到什麼時候啊?他們究竟要到什麼地方打架?香港哪哪兒都是一堆人吧!”
“按照這個勢頭一會兒絕對是西部牛仔式對決,如果我們插手,就會有違戰鬥的精神。”喬斯達先生苦惱地說。“可惡,不知道為什麼就跟過來了。總覺得我們很被動啊!”
哈哈,現在後悔也遲了。我環顧四周。前麵兩位的氣勢太足,路人對我們都避之不及。靚到無邊真的不是好事,太招搖了吧!
花京院同學歎了口氣。“雖說是敵人,可是這位波魯納雷夫先生有種不容忽視的精神氣質,因此我們才會默許他的舉動吧。總覺得他其實本性不壞呢。”
“也許是因為肉芽。”jojo發表最終總結。“打倒他之後再說。”
這場香港環島步行真是漫長。我又餓又累,感覺自己要魂魄出天,不禁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其實想通過這種方式把我們的體力耗儘,然後再搞一次突襲。終於,前麵兩個人停了下來。我暈暈乎乎撞上jojo的後背,抬起頭環顧四周。
“……中華風Disney Land?”我茫然。
“是虎豹彆墅。”花京院同學耐心地解釋。“這裡是香港奇景之一,是對外公開的私人彆墅。KK知道萬金油嗎?這裡的主人就是萬金油的發明者哦。”
所以我們為什麼要來人家家裡打架…但我沒心思吐槽。波魯納雷夫和阿布德爾先生站在空曠場地上,一人一邊,彼此對立,劍拔弩張。我蹲下來,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圍觀。
“站起來,KK。”承太郎用皮鞋鞋尖點點我的腳。“坐在這裡隻能當靶子。”
“他才不會攻擊我呢。”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雖然他主觀意念上絕對是想揍我一頓——但是,不是現在。現在他急於攻擊阿布德爾先生,不會進攻毫無準備的人。”
jojo點點頭不再管我,但仍然朝我這邊擋了擋。我看向場地。銀發的劍士正不斷挽起劍花,相當狂放地向鳥獸人身的火鳥人形釋放殺意。阿布德爾先生慢慢後退,最終還是放出火焰。銀色戰車劍光翩躚,不遠處一座線條抽象的展翅鷹石像隨劍鋒甩出的火焰頃刻間崩裂開來,露出甫被雕刻的新形態:寫實主義畫風阿布德爾先生替身像。
好幼稚的挑釁,但是雕得真不錯。說起來,迪奧究竟是什麼type的老板啊?花京院同學和波魯納雷夫先生都相當有藝術感,很難不讓人覺得他們小團體內部可能有什麼文藝風企業文化。並且,他還能容忍自己手下的刺客帶著那麼顯眼的發型來執行任務……我都說不上這究竟屬於專業還是不專業了。另一邊,阿布德爾先生顯然起了怒火,看樣子要動真格。喬斯達先生後退一步,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來,往其他石雕後麵跑。“快找地方藏起來,阿布德爾要使出那招了!”
使出哪種全場AOE的大招也不要提溜我啊!我淩亂。這個手法和當時承太郎提著我去天台的時候一模一樣!還沒來得及抗議,阿布德爾先生已經一展攻勢,幾個回合下去便成功伏擊對方。我看著戰局,感覺DND裡的“遇事不決火球術”真是有點道理,可以說是效果拔群。波魯納雷夫硬生生接下安卡形狀的火牆,被彈飛出去倒在地上。
“多麼可怕的威力!”喬斯達先生從我背後冒出來。等等,原來你剛剛躲在我後麵嗎!“看樣子替身是被熔化了,他已經完了。”
“好嚴重的燒傷。看樣子是沒救了。運氣好一點也是重傷。不,這也算不上好運。”jojo說。呃啊,好可怕的冷幽默。
“反正他至少得躺三個月,替身也渾身是傷,不能繼續戰鬥了。”花京院同學轉身走下石階。“如果他有肉芽的話我們就幫幫他,沒有的話就走吧,不必取走他的性命。”
阿布德爾先生也回過身走下來。“當然。不過速度要快些,我們得趕緊動身。”
我沒動,盯著倒在地上、似乎被揍得失去意識的波魯納雷夫,我感覺他好像在輕輕移動。下一秒,我眼睜睜看著銀色戰車的盔甲轟然解體,冒著火星直直地彈了出去。
“我靠!”我大聲驚呼。“快看,他爆了!”
他不僅爆了,還飛了。飛得老高。我們驚愕地看著他以平躺的姿勢飛到天上,一邊擊掌,一邊近乎嘲諷地高喊“Bravo”。我就說他是裝腔作勢的法國人,這種姿勢有什麼好炫耀的!銀色戰車的身形在半空中浮現,舉著波魯納雷夫。
原來是被替身舉著飛起來的嗎…?我和誰願永生對視一眼。我倆都有點無言以對。誰願永生俯在我耳邊悄悄建議我偷襲他,趁著對方戲癮大發絕對能一擊獲勝。我想了想還是否決。
“這樣就不符合對手的精神了。”我說。“我可不想被法國人瞧不起。”
它朝我比了個中指,消失了。與此同時,具有騎士道精神的對戰雙方正在互相……互相解說自己的能力。什麼啊,你們怎麼還聊起來了!在阿布德爾先生發出第一道火焰之時,我向他開口。
“阿布德爾先生。”我說。“您能幫我一個忙嗎?可不可以儘您所能地狠狠揍他?”
阿布德爾先生愣了一下,但也沒什麼時間盤問我為什麼如此無理要求,隻是點點頭,轉而投身塔塔開。喬斯達先生拍拍我。“什麼嘛,原來KK還蠻小心眼的,哈哈!彆再糾結英國人法國人之類的問題啦!”
我嘻嘻一笑,隨便說了兩句敷衍過去,心裡卻想著彆的事:在飯店裡,我確實使用了“誰願永生”,希望能夠交換“銀色戰車的劍腐朽”和“硬幣腐朽”兩個事實。本意是想讓波魯納雷夫狠狠烏龍一下。然而,兩件事隻有後者實現。很奇怪,我第一次遇見此類情況。“劍士之劍不折”之流的場麵話當然好聽,但仍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那把劍沒有“覆滅”的未來?萬物終有消亡之日,這是最令我安心的鐵則。而銀色戰車卻似乎跳出了這無形的律令——讓·皮耶爾·波魯納雷夫的銀劍長存。他的替身似乎沒有消亡之時。
我無法預知未來,卻打心裡感到深深的不安:所謂公平是我們同樣痛苦,而所謂痛苦是知道我們終將消逝卻無能為力,隻能靜靜地等待命運的車輪把我們全部碾壓過去。這是生命共視的難題,是所有人握在命運手中的把柄。隻有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因此,我不能容忍有任何存在順理成章地跳出這種牢籠,莫名其妙獲得“永生”或“永恒”。我無法預知波魯納雷夫的未來:是不是他的替身發生了什麼,進入了某種不生不死的狀態?也有這種可能。然而誕生、生存和毀滅才是線性的時間唯一首肯的流程,生命因此井然有序地進行下去。我不能允許任何人成為例外。
在走過來的路上,我甚至想,要不然讓誰願永生殺掉他算了——隻要替身使者死去,替身就一定會消失。它讚同我,告訴我為了避免今後可能會有的麻煩理當如此。可是,就是這一天,香港島的日光如此明亮。無論是在東京還是倫敦,我都沒有見過這樣燦爛的太陽。天氣炎熱,熏風吹來,我聞到海洋的氣息。街道上每一張汗津津的臉都清晰可見,每一個角落都閃爍光芒,一切都鮮明光亮。喬斯達先生安慰我戰鬥完就一起去吃飯;花京院同學問我要不要擦擦汗;jojo拉著我的手腕叫我彆掉隊。大家在向前走。我眯著眼抬頭看太陽。我忽然覺得根本不用想這麼多,此刻之外皆與我無關。所有事情都已經很好很好。
儘管放下殺心,但我還是請阿布德爾先生給這位波魯納雷夫一點(紅)顏色看看。我想觀察一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承擔那份“不朽”帶來的沉重命運。而遭受失敗以至於瀕死的時刻是人的本性最暴露無遺的瞬間。哦哦,他又被同一招揍飛出去了。我看著火焰中的法國人。他顯然心有不甘,試圖再次站起來反擊卻無能為力。阿布德爾先生走過來,把匕首插在他麵前。
“被活活燒死是很痛苦的。”占卜師說。“你用這把短劍自我了斷吧。”
火中的男人拔出匕首,舉過頭頂,這是襲擊的信號。然而,他終究沒有這樣做。他放下手,把匕首對準咽喉。我等待著鮮血流淌的瞬間。然而他依舊沒有動手。
他垂下手臂,不再動彈,在火焰中一言不發地等待死亡。
阿布德爾先生打個響指熄滅火焰。“這家夥至死都不願意放棄騎士道精神,也沒有從我背後投擲短劍。這份崇高的精神勝過了迪奧的命令。殺死他就太可惜了。”他走過去,扶起波魯納雷夫,研究他的額頭。“果然,是肉芽。”
jojo走上前操控外科之星拔出肉芽,那些蜘蛛腿一樣的觸手在空氣中扭啊扭,變得比章魚腿還粗。同樣扭啊扭的還有我身邊這位芳齡六十八的喬瑟夫·喬斯達。
“這些觸手太惡心啦!”喬斯達先生哇哇亂叫。“承太郎,快拔出來,快點,快啦!”
肉芽在陽光下灰飛煙滅,喬斯達先生終於恢複正常,喜氣洋洋地上去查看波魯納雷夫的情況。“好極啦。可恨的肉芽被拔掉了,這家夥也不招人恨了。鏘鏘~”
“……花京院。”承太郎麵無表情。“這種講冷笑話的人,不會讓你很來氣嗎?”
“還好啦。”花京院同學笑笑,轉向我。“凱瑟琳覺……”
“是‘沒有肉芽’和‘不招人恨’的諧音!”我激動大喊。“我說的對不對喬斯達先生!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哈!”
“沒錯!KK你get到了!”喬斯達先生和我擊了個掌。“哈哈哈!怎麼樣,我的笑話是不是世界一流!多學著點哦!”
花京院典明:“……”
“我就知道會這樣。”空條承太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