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死了,可是他繼續鬥爭著
為了反抗死亡,反抗遺忘
——保爾·艾呂雅
1987年是那些世界的動蕩歲月裡相對比較靜默的一年。這一年,日本外貿順差達到曆史新高、二十五國代表討論保護臭氧層問題、非洲首屆科學大會正在召開;紐約股票市場暴跌,歐洲貨幣體係履新,花京院典明正在開羅旅遊。這一年,世界人口達到五十億。在五十億人口中,17歲的花京院典明依舊不覺得自己能找到朋友。很快,他就會如同過去的所有人生階段一樣,孤僻但成績優秀、寡言但舉止完美。“成績優秀”和“舉止完美”將保護他相對平和地度過一生,“孤僻”和“寡言”則把這種平和回歸至灰燼般的虛無。
天色已晚,黃昏瀕死,金色日光脈脈昏沉,自流沙般散漫的天際之間緩緩傾瀉。仰頭看去時,雲與光俱離散顛倒,天地浩大無邊,隻覺恍然似夢境。世界沉默如荒原,而尼羅河兀自永恒流淌。花京院典明望向河岸,堅守舊日信仰的本地少女們正在歌唱:
“我即萬物,無論過往已有、此刻方有、還是未來將有,我就是一切。我垂落的麵紗,沒有一個人曾經掀起。”
過去,現在,未來,輪轉,貫連,永生。埃及就是這樣的國家,在人們還活著的時候,就無比虔敬地構造所謂“逝者的國度”。生和死於此處相連,正如雲與光一樣,彼此之間並沒有強烈的分彆。從後現代的意義上講,花京院認為那確實相當具有前瞻性,隻是略微不太符合二十世紀文明的構造。因為二十世紀的現代生活,其主旨不在於死後的複活,而在於死前的苟活。
從二十世紀末起,一直到之後數個世紀,人們都會過著這樣一種生活:每天早上七點鐘起床,上學或上班。在學校裡機械地背誦英文單字和數學公式,用死板的話術切割文豪們的文章;這樣做為的是長大以後進入公司,一麵抱怨著“無聊透了”之類的話,一麵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十年地做那份真正無聊的工作。先進電子產品不斷出現,政治家繼續貪汙,金融醜聞隔一陣子就冒出來,一切都詭異地從容不亂、步調緩緩。電視上可以看到全世界。但是,關掉電視環顧四周時,卻又是一如往常的另一個“每一天”。為此,花京院典明感到憂慮。也就是在想清楚這件事以後,他逐漸理解並釋懷於自己的孤獨:相比大人口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新一輪世界大戰和人類末日,“日常生活”才是最恐怖的。無論如何,總是要一忍再忍地隱瞞“替身”這種獨特之物的存在,去過那種“令人顫抖的恐怖日常生活”。為的是能帶來莫名其妙的“安定將來”。所以,成長路上必須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避免方向偏差。
沒錯。他望著靜靜流淌的尼羅河陷入緘默。隻要能混入人群,自然可以獲得庸庸碌碌的“喜悅”。在反反複複的時間裡緩慢地走向人生的終點——平常生活的關鍵詞正是“步調緩緩”和“反複”。持續的相同事物步調緩慢地反複出現:這是產生自毀情緒的第一要素。而麵對即將襲來的庸俗之年,我們實際上無能為力,存在不存在都無所謂,換句話說,生命單薄得嚇人:這是產生自毀情緒的第二要素。想清楚這些事情後,他不再為沒有朋友而過分遺憾,開始循規蹈矩地麵對生活。
隻是偶爾,偶爾,在某個恍惚的瞬間,他會想:如果有另一個擁有替身的同齡人,他們會怎麼做呢?他們也會孤身一人地度過整個青春、在向人群投以目光時發出輕聲歎息、在家與學校間穿梭,把有朝一日打破現實的幻想寄托於漫畫、遊戲和DVD這些現代文明的撫慰劑之中嗎?他們是乖巧還是叛逆,是溫柔還是暴躁?他們愛世界嗎,他們愛生活嗎。他們是不是也會想:如果有另一個擁有替身的同齡人,他們會怎麼做呢?
就在這個時候,花京院發現有人在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那是個並不年輕的女人——並非說她青春不再,而是花京院銳利地覺察到,生命的流光已經在這個人的臉上消失不見。她的眼睛因失焦而眼神渙散,像灰燼中升起的雲朵,如同一輪灰環,飄在幽靈一樣的麵容上。她看向他,無光的眼睛裡說不上是什麼情緒。然而,這是一種純粹的注視:他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誰,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她看著他,也不是因為他是任何人。他感覺她在無聲地望向他的靈魂。
“你似乎在聽她們的頌祭。”女人開口,語調平靜,略帶沙啞,像用舊的刀片。“她們在歌頌埃及女神伊西斯。”
“現在還有人在侍奉這些古神嗎?”他說。不知為何,他選擇與這個素未謀麵的女人交談。——他總感覺他們其實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女人點點頭。
“是的。”她說。“在眾多原始的神明中,唯有她象征生命的同時也象征死亡。她賜予生者康健,又護佑死者寧和。因此,無論何時,都有人在尼羅河畔為她歌唱。隻要尼羅河仍在流淌,伊西斯之歌就將為生者和死者指引方向。命運確實如此安排。”
花京院不置可否地點頭。他尊重這些觀念,卻並不能完全認同。但女人卻笑了。她笑的時候眼睛也是枯朽的。女人走近他。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花京院。”她認真地看著他。“然而我會在這裡遇到你,就說明命運已經默許了寬容的結局。”
“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花京院警惕地後退一步。“你想乾什麼?你為什麼在這兒,你是誰?”
“你的這些問題,我一個都答不上來。”她說。“我說了,伊西斯的歌聲為生者和死者指引方向,所以我們在此處相遇。我知道你的孤獨,我知道你的悲哀。我知道……你的一切。而你現在還對我一無所知。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我為你而來。”
花京院沒有說話。
女人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不過,我依舊會告訴你那個你想知道的未來。”她轉身,伸手指向遠處。“看到了嗎?在那個方向有一條小巷。按照命運的安排,夜色降臨時你會走進去,然後一切都循規蹈矩地繼續進行,如同河水不會逆流般注定。然而,不走進去,你現在轉身離開,回到家鄉,就能獲得平靜,從此遠離塵埃與星子,像所有世俗中幸福的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你能預測未來?你是某種女先知嗎?”他半信半疑。“如果我現在回家,我會怎麼樣?”
“哦,那當然是讀完高中,考進大學啦。”她語氣平淡。“二十來歲三十歲前結婚,隔年生子,幾次的工作異動或升遷,最高升到經理職位,六十歲退休,之後的十年或二十年過著享受自己興趣的生活,最後死亡。這絕對是最能讓人安心的理想人生。”
“雖然我想過其中的全部內容,但果然聽彆人說出來還是令人絕望。”花京院說。“如果我走進那條巷子呢?”
她冷淡的神情在那一瞬間動搖了。
“你根本就不懂。”空洞的眼睛中流下熱淚。“你一點也不明白,典明。你以為我在乾什麼,你為什麼不逃跑?你會被欺騙,被奴役,被無法想象的恐懼攫住靈魂。你哭泣、發抖、渾渾噩噩、無知無覺。你腐朽、衰敗,你將自欺欺人。你將遭受任何處在這個年紀的人都不應該經受的苦難。你會……你可能會死掉。”
“但?”他問。“有轉折嗎?”
“作為交換。”她繼續說。“你會遇到一群與你誌同道合的人。你會遇到世界上最忠誠可靠的朋友們。他們愛你正如你愛他們一樣。那偉大的友誼於夜色中照耀世界的命運。你們將在星塵的見證下書寫生命的絕響。終有一日,你們會回到家鄉。”
“原來如此。”花京院典明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他轉向那條小巷。黑夜正無可挽回地降臨古埃及的大地。在離去之時,他轉身問:
“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我隻想知道是否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她聲音苦澀。“儘管我做的一切隻是徒勞。你將不會記得我的臉,也不會記住今天這場談話。也許有一天你會再次記起。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那麼,我就可以說:在所有命運的奴隸中,我曾經有一刻獲得過自由。不過,也許沒有這麼複雜。關於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告訴你一切……有一種最簡單的解釋。你可以相信,但你最好不要信。”
這是個顛沛流離的孤獨世界,愛是生存的唯一慰藉。我們活著需要希望,而生存的希望是尚未結清的愛的承諾。在尼羅河畔,她象征著生活向他投來匆匆一瞥。然而不幸的是,生活總說無儘的謊言。此後漫長的歲月中,花京院典明終於明白了她巧妙騙術中鮮血淋漓的高明:
……她對他說,和未來一樣,她依然愛他,她根本不能不愛他。她說她將愛他直到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