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期中考試後,顧舫川請了一次半個月的長假。
讀高三時,班裡就有部分同學適應不了班裡複習節奏,請假回家自學,一度成為司空見慣的現象。
但顧舫川顯然不是因為這個理由。
看著身邊空蕩蕩的桌椅,許茗夏罕見地產生了一絲好奇和擔憂。
她的擔憂並不合適。
顧舫川說過他心臟不太好,如果這半個月都是病假,很難不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這種擔憂,即便是稍稍一想,都要在心裡默念“無意冒犯厄運退散。”
驅散這並不吉利的想法,趁著下課,許茗夏躲進廁所,用手機給顧舫川發了消息:【這次請假怎麼這麼久?】
為了防止誤會,她又特意補了一句:【沒有彆的意思,就是好奇問問。】
以前她很少會好奇彆人的事。
但顧舫川似乎成了個例外。
久久沒得到回複,許茗夏揣著手機回了教室。
直到那天放學,顧舫川也一直沒有回她。
走出校門,秋風掀起額前的碎發,浸透薄薄的校服。
這條不遠的小路變得有些漫長,形影單隻地邁開腳步,忽然覺得今年秋天有點冷。
許茗夏捏著手機,終於沒忍住,撥了電話過去。
在沒有要緊事、又沒有提前告知對方的情況下,貿然打電話顯然不太禮貌,缺少一些必要的邊界感。
所以在電話打通之前,她都在構思怎麼跟人解釋這件事。
但響鈴幾聲以後,短促的忙音替代了彩鈴。她不死心地再次撥通,這次倒是響起了字正腔圓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正忙,來電信息將以短信……”
原本是想借此打消顧慮的。
顧慮卻更加嚴重了。
放下電話,許茗夏遲疑地點開喻嵐的聊天框:【你知道顧舫川請假乾嘛去了嗎?】
喻嵐回了一個小熊疑惑的表情包:【不太知道誒,我也很多天沒跟他聯係了。】
許茗夏歎了口氣。
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她和顧舫川之間也僅僅是同學關係。
是那種,即便他出了什麼事,事後她也隻能從班主任口中了解隻言片語,的同學關係。
第二天,顧舫川仍然處於失聯狀態。
晚自習結束後,許茗夏終於收到了來自他的消息。
顧舫川隻回了一句話:【家裡出了點事。】
許茗夏打了一行字,又一個一個刪除了。
她想問問是什麼樣的事,嚴不嚴重,需不需要幫忙。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能顯得尊重不冒犯。
半晌,放棄了思考。
背上書包,再一次撥通了電話。
她的社交距離感在此刻失效,隻是很想聽一下顧舫川的聲音。
這次終於不是無人接聽,而是響起兩聲後被直接掛斷。
顧舫川回了一條消息:【接不了電話。】
停了停,又發來一條:【之前在飛機上,所以沒回消息。】
許茗夏回了一個【哦。】
無論再追問什麼,好像都不太合適。這畢竟是顧舫川的事,而不是她的事,參與太多不是很好。
再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機在兜裡震動著。許茗夏看著來電顯示上顧舫川的名字,唇角壓不住地彎起,接起電話。
他的聲音微微發啞,帶著淡淡的倦意:“怎麼了?”
聽到他聲音時,許茗夏又有些說不出話了。
是啊,她又沒什麼正當理由。
想到他可能是百忙之中才抽出時間,隻為回她一個電話,解答她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收下幾分不痛不癢的關心,就覺得還不如讓他不要回電話。
她的聲音生澀:“你要是很忙的話,就不用打過來。”
“噢,”顧舫川拖長了尾音,帶著幾分玩笑意味,“查崗啊?”
“……”
許茗夏歎了口氣:“算了,你沒什麼事就好。”
她想掛電話。
顧舫川的語氣卻難得正經起來:“許茗夏,有什麼話就直說,想問什麼就問,憑借我們的關係,用得著這麼謹慎嗎?”
“我們是什麼關係?”
這一句話把顧舫川問得愣住了,片刻才躊躇著說:“你覺得是什麼關係,就是什麼關係吧。”
是什麼關係呢?
許茗夏有些猶豫:“異性兄弟?”
“……”
顧舫川笑出聲來:“行,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許茗夏也沒忍住笑,終於把疑問宣之於口:“那你這次回去,要多久才能回來?具體發生什麼事了,需要我幫忙嗎?”
而後聽見少年的聲音,穿過耳機的電流:“本來我不打算再回九中了,但如果你求我,就考慮一下。”
許茗夏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還是希望你能回九中,雖然讀書不是你唯一的路,但我想讓你回來。”
顧舫川嗓音帶著笑:“就這麼求啊?”
於是許茗夏軟下聲線,輕輕地說:“求你了。”
又是片刻沉默。
顧舫川“哦”了一聲,語氣有些不自然,“我開玩笑的,想逗逗你,你怎麼真求啊。”
許茗夏知道他在開玩笑。
不妨礙她想繼續用這種聲線,慢慢說道:“你不在學校的話,我就沒人說話了,有點孤單。當然了,如果你不回來的話,也沒什麼的,我都習慣了。”
秋風醉人。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許茗夏微微閉上眼,心跳有些加速。
半晌,顧舫川才接過話頭:“那我後天回來吧,現在訂機票的話就剩後天的航班了,你要是……”
“顧舫川。”她叫了他的名字,打斷他的話,“我也是開玩笑的,你忙自己的事就好。”
“忙不了了。”顧舫川有些無奈地說,“我想去見你了。”
掛斷電話,許茗夏的腳步輕快了很多,幾乎在風裡跑了起來。
這種感覺,無疑是美好的。
她像是打贏了一場戰鬥,用自己的方式,讓在意的事物重新回到缺位處,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
還在圳海時,她和紀雪迎住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父親許隆隻偶爾來看兩人。
紀雪迎從不出門,每日固定有保姆上門做飯、收拾家務。但她一定會在許隆來的時候,親自煮飯做菜,清潔灑掃。
那時許茗夏就會在父親麵前,拿出滿分的試卷,用孩童最天真的目光望著他,狀似無意地提起,羨慕彆的小朋友,親子活動有爸爸陪同。
紀雪迎曾告訴她,隻有想辦法去爭取,哪怕不擇手段,你所在意的才會牢牢地留在你身邊。
她曾經不讚成紀雪迎的做法。
可當這種怪異的喜悅充斥心頭時,許茗夏才發現,自己還是很像她。
即便明知道顧舫川那邊可能還有很重要的事。
明知道自己的這通電話,是給他人徒增困擾。
還是忍不住會為顧舫川拋卻那邊的紛擾事務,以第一順位的重要度,回到廬鎮陪她,而感到喜悅。
情緒不會騙人。
……
隔天早上,顧舫川如約坐進了教室裡。
他像是沒睡好,又或是完全沒睡,眼圈有些重,帶著濃濃的困倦。
等到許茗夏坐到位置上,他毫不見外地捏起早餐袋裡的一隻小籠包,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分我一個,沒吃早飯,餓得快看見我太奶了。”
許茗夏把一袋早餐都拿到他桌上,微微抿唇:“都是給你帶的。”
顧舫川心安理得地喝起了豆漿。
第一節是化學課,講的是期中考試許茗夏滿分的那張卷子。她偷閒地溜著號,寫了一張紙條遞給顧舫川: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很快紙條傳了回來:小事,就是我爸找了個新女朋友。
許茗夏寫了個潦草的“哦”字。
如果隻是這樣,她的良心還不會太痛。
顧舫川又把紙條扯過去,補充道:她搞了個空殼公司,騙我爸投了兩千萬,下周開庭。
“……”
許茗夏蹙眉看著他,腦門上浮現起三個問號。
-
由於事情沒有徹底解決,下星期顧舫川還得再回華京一趟。
後知後覺的愧疚翻湧上來,可夾雜在其中,又有隱秘的歡喜在彌漫。
——即便他諸事纏身,也會把她排進諸事裡的第一件。
這種歡喜好似讓人上癮的毒藥,一邊唾棄自己,一邊沉溺其中。
那對於顧舫川而言,她也是朋友中最重要的一個嗎?她的存在對於他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被需要著的嗎?
晚自習的時候,許茗夏從筆記本裡撕了一頁,慢慢地寫道,“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有時候會想,顧舫川要是隻有她這一個朋友,就好了。
放學後,再次走在校門口的路燈下。
其實兩個人也沒有太多的話要說,隻是這樣並肩走著,就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
良久的寂靜中,顧舫川摸出一盒煙,熟練地點燃,明滅的火星在夜色中顯得猩紅一片。
他特意離許茗夏遠了一些,壓著聲音說:“一次。”
許茗夏疑惑地看他:“什麼?”
嫋嫋上升的煙霧模糊了少年的眉眼,顧舫川微微仰起頭,望著天邊的繁星:“破戒的第一次。”
他自顧自地笑了一聲,繼續說下去:“初中時就戒掉了,因為要保護嗓子,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碰。”
可能是驟然之間來自家庭的壓力,讓他幾近承受不住。
實際上,許茗夏知道那種煙塵入肺的味道。
那其實是很久遠的事了,久遠到她幾乎都快忘了。
在圳海最初的幾年,有一段時間,許隆很久都沒去看紀雪迎。
紀雪迎那段時間常常吸煙,細長又帶著香味的女士香煙,煙霧總是彌漫著整個臥室。
她會做一些很奇怪的事,例如打印出陌生女人和許隆的合照,裱在相框裡,放在床頭欣賞。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你猜她能留在這裡多久?”之類的話。
照片有時是幾周一換,有時是半個月一換。每張照片裡女人的樣貌,都各不相同。
紀雪迎就慢條斯理地抬起手指,纖細白皙的手指上戴著戒指,塗著鮮豔的指甲油,將煙灰撣在相框之後。
許茗夏那時在讀小學,小學生的腦子裡總是有著稀奇古怪的想法。
記不清是朋友慫恿,或是自己好奇,就趁紀雪迎不在家時,模仿著她的樣子點燃了一支。
也許是遺傳基因使然。沒有初次嘗試的不適應,也沒被嗆到窒息,她就很自然地接受了那種怪異的味道。
事後被紀雪迎發現了,挨了一頓不輕的責罰,之後就再沒敢碰過。
但時隔多年,再想起來時,許茗夏卻仍然記得那種帶著苦澀的味道。像是將整個人抽離,隨著煙塵一起消散在空氣中。
片刻,顧舫川滅了那支隻燃了一點的煙,將煙蒂扔進垃圾箱裡,低聲說:“不是什麼好事情,彆學。”
許茗夏點頭:“我知道。”
然而他的唇中呼出的那口煙霧,似灰似白,交織繚繞,乘著風纏綿而過,打碎在她的臉頰上。
有著淡淡的,輕盈的,薄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