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引以為傲的琴聲用於折辱時, 少年郎才知自己過去便是夢幻泡影,所有高傲被踐在腳下,碎了骨一寸一寸重拾, 以血重塑了今日謝恒。
怪不得琴音盛會謝恒彈琴,眾人會如此驚訝。
怪不得今日那人如此辱罵謝恒,也不怪會有這麼多諸如“他故意派人刺殺官員立威”的傳言。
被父族拋棄, 殺儘母族,於親友都能下手,母親死於麵前仍能彈琴自若之人, 於天下人眼中,自然是個無情無義無德之輩。
謝恒名聲不好, 監察司自然也不好。
隻是他們的確平反了許多老百姓的案子, 老百姓也鮮少知道這些世家爭鬥, 尤其是她這樣不問世事的規格女子, 哪裡又會知道這些風言風語?
隻知他手段狠辣,冷酷無情, 但卻是百姓青天。
視他若鬼,敬他如神。
如今外界都當他是為權勢做這一切,但她從拿到洛曲舒這個案子的任務牌、看到《律》這本書、看到自己父親卷宗上的批注起, 便知謝恒不是這樣的人。
他或許手段狠辣, 但卻並非為了權勢。
隻是,經曆這麼多事, 還能隱忍至今,的確心性非凡。
但這樣一想, 上一世,他最後走向千刀萬剮,倒也有了些原因。
或許他不是被迫, 而是自願,當作贖罪?
洛婉清不由得想起未來,崔恒見她走神,頗為不滿,咬了她一口,低聲道:“想什麼呢?”
“想公子人挺好的,”洛婉清回過神來,思索著道,“他應當不是很喜歡彈琴,但之前還幫了我的忙。”
聽到這話,崔恒抱著她,額頭抵在她肩頭,低低笑起來。
洛婉清沒明白他今夜怎麼總是在笑,忍不住道:“你笑什麼?”
“笑有一日還會聽到有人說他人好。”
崔恒說著直起身來,溫柔提她拉上衣服,輕聲道:“你真是實心眼兒。”
“以前我家裡人也這麼說,”洛婉清聽他說話,不由得浮現出幾分笑意,“我娘總擔心我吃虧,但我爹說傻人有傻福。”
“是呢,”崔恒笑著捏了捏她下巴,“你遇見我,就挺有福氣。”
“所以,”洛婉清思緒被他拉回來,抬眸看他,“你聽著那曲子,是想起當年了?”
崔恒沉默下來,想了想,他輕笑起來,隻道:“沒關係,方才有你在,便都忘了。”
這話讓洛婉清動作微頓,她腦海中一瞬劃過了許多沒有價值的想法。
例如,他方才隻是把她當成逃避的方法?
但很快她便壓下了心中那一瞬異樣。
這些事開始的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恒因此好一些,那就夠了。
她不深究,隻低頭握上他在自己衣服上的手。
“崔恒。”
她開口,崔恒抬眼看她。
她很少主動碰他,這倒是非情不得已之下的頭一遭。
麵前姑娘握著他的手,一雙眼清亮堅定,她認真看著他,隻道:“我會幫你報仇的。”
她沒多說其他。
然而這話的分量,兩人都知道有多少。
崔恒的仇,比起她的家仇,難得太多。
如今的她說多了,便好似在騙他,可她不說,又怕他以為她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麵前這姑娘的意思,心念微動,忍不住笑起來,他抬起洛婉清的手,低頭親了親,溫柔道:“好的洛小姐,在下恭候了。”
說著,崔恒看了看窗外,扶著她起身,輕聲道:“叫水吧,人多眼雜,我就不留了。”
洛婉清垂眸應聲,崔恒瞧著她,外人麵前冷漠狠厲的人,在他身前怎麼看怎麼乖順,他便有些舍不得走。
但一想到江南這批老油條或許正在暗中窺伺用下人窺伺著他們的情況,他又不好留。
猶豫片刻後,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提步離開。
洛婉清等他腳步聲消失,便叫了水,她認認真真清洗了一番後,回到床上,想起崔恒的話。
他從來沒有對她多說過過去,一切全是她的猜測。
她猜測他是崔氏遺孤,被謝恒救下,因為身份特殊隻能在暗處,用特殊身份留在監察司。
但他平日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富家公子模樣,有時候也讓她產生懷疑,經曆五年前崔氏這樣劫難之人,怎麼還能保持著這樣歡快的情態。
直自此夜,她第一次看見崔恒失態,她終於才確認,那些過往他沒有放下,隻是掩在了心裡。
她過去一直不知道自己能為崔恒做什麼。
崔恒是她在從洛婉清走到柳惜娘那場絕境中,如今僅存於世向她伸出援手之人。張九然已經不在了,她現在剩下的隻有崔恒。
崔恒給了她現在的一切,縱使他的給予對他來說或許微不足道,有可能是隻是他閒事隨手一幫,甚至可能是監察司用來讓她賣命的手段之一,但都沒有關係。
論跡不論心,他給了她現在的所有,她便會傾力以赴回報。
過去她總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給他什麼,他不缺錢財,能力遠高於她,對她除了成為一個好司使以外近乎無所求。
甚至連男女之事,都更多像一種付出。
她除了不惜一切滿足他,她不知道還能為他做什麼。
直到今夜,她終於感覺到,他好像一尊玉佛有了裂縫,第一次讓她為他做什麼。
他為崔氏的過往痛苦,他甚至不敢埋怨親自斬了他全族的謝恒,因為那已是他能有的最好選擇。
謝恒是他們如今的依仗,崔恒指望謝恒為他翻崔氏的案,可他不知道的是,夢裡的上一世,到她死,崔氏都沒有翻案。
或許是因為沒有她這隻蝴蝶的存在,上一世謝恒根本沒有關注到洛曲舒,沒有拿到為崔氏翻案的證據。
又或者是因為謝恒和李歸玉合作,這場合作,讓崔氏失去了翻案機會。
如果是後者,那意味著,李歸玉大概率參與了當年之事,所以才會謝恒才會在上一世和李歸玉合作之後放棄了為崔氏翻案。
但如果是這樣,李歸玉為什麼要引她來江南?
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難道不該永遠沒有見天日的一天更好嗎?
如果沒有對自己不利,那上一世,謝恒到底為什麼沒給崔氏翻案?
洛婉清看著床頂,有些想不明白。
但閉眼想了想,她便知道,其實不重要。
隻要找到她爹手裡的東西,她自然知道李歸玉為什麼讓她過來,這份東西,就算扳不倒李歸玉,但鄭璧月已經親自指認是王鄭兩家一起謀害崔氏,那這份證據,至少能找王鄭兩家的麻煩。
李歸玉如今背靠兩家,如果這兩家倒了,他自然也會隨之被清算。
鄭璧月死,鄭平生倒,李歸玉償命,她的仇也就算報完了。
而崔恒為家人翻案的心願,也自然而然了結。
其實她什麼都不必多想,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隻要查下去,就能幫到崔恒。
她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張九然的命運她無法改變,雖然中間有波折,但最後她還是走向了死亡。
可她和她家裡人,卻都活了下來。
她不確定她能不能改變崔恒的命運,但是,如果這是崔恒,她願意竭力一試。
洛婉清打定主意,等第二天醒來,眾人一起去吃了個早點,隨後便跟著張逸然崔衡一起去府衙。
兩人路上就已經分工好,張逸然查曆年賬本、州內案件,崔衡就負責體察民情,陪吃配合。
這個分工很明顯,張逸然就是一頭往死裡乾的驢,崔衡就是出來散心的花蝴蝶。
但兩人沒有異議,其他人也沒有。
一行人到了府衙,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賬本卷宗,這些慣來是江主簿看管,”中年男人見到他們,神色有些忐忑,“今日江主簿尚在養病,書閣的鑰匙還在江主簿那裡,還望各位大人見諒,要不先歇息一下,改日再來?”
聽著這話,眾人對視一眼,洛婉清算是明白昨日這個江影書明明沒必要非要上來擋刀的原因了。
為她擋了刀,便是有了一層關係,今日他養病把鑰匙帶回去,他們拿不到卷宗賬本,按理這個啞巴虧也該吃。
畢竟是為她擋刀。
“行吧,那就多給你們點時間。”崔衡一聽,便明白這批人在乾嘛,抬手似是玩笑一般警告道,“一定要改得乾淨點,可千萬彆讓我們發現毛病哦。”
這話一出,中年男人臉色立刻白了下來,忙道:“崔大人誤會,我們哪兒敢改賬……”
“他說你們改賬了?”張逸然銳利看過去,中年男人動作僵住。
隻是洛婉清他們誌不在此,趁著這中年男人心虛之際,洛婉清平靜道:“把江影書家地址給我。”
“這……”
男人一猶豫,洛婉清的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冷聲道:“地址。”
這次男人沒有半點遲疑,立刻開口報了地址,洛婉清熟練收刀,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崔衡張逸然等人道:“我去找一趟人,把鑰匙帶回來,你們先休息。”
“我也去。”
說著,崔恒便跟著轉身,兩人按著地址就找了過去。
江影書住在城郊柳樹村,這個村子洛婉清很熟悉,她以前經常義診就是來這裡,這裡有一位老先生,開了個私塾,收養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孩子。
洛婉清領著崔恒一入村,便迎上了一位熟悉的麵容,那個孩子洛婉清記得,以前摔斷過腿,是她接的,似乎是叫壯壯?
洛婉清皺眉思考著那孩子的名字,對方正在打水,一見她,整個人便呆在原地,片刻之後,壯壯突然驚呼起來:“仙女姐姐回來了!”
“仙女姐姐活了!”
壯壯扯著嗓子這一喊,許多小孩都從村裡跑了出來,看著這大大小小孩子衝來的景象,謝恒不由自主心尖一顫。
他怕小孩子,尤其是這種半大不大的最討厭。
但洛婉清卻是在看見這些孩子的瞬間,神色明顯柔和下來,謝恒察覺她似乎有些高興,便又收回退後的腳步,站在旁邊,看孩子嘰嘰哇哇圍上來,大聲詢問:“仙女姐姐你去哪兒了?”
“他們說你進大牢了。”
“姐姐你是回來看我們的嗎?”
……
這些孩子問題很多,洛婉清都沒回答,她握著刀柄笑著看著這小孩子,聽完他們的問題,她終於才開口:“你們認錯人了,我是來找江大人的。”
“不可能。”壯壯聞言,大吼出聲來,“你和姐姐長得一模一樣!”
“可我帶刀呢。”
洛婉清瞧了過去,壯壯目光落在刀上一愣,隨後意識到,她說的可能是真的。
畢竟,仙女姐姐,是一個拿菜刀都很累的家夥。
大家意識到這點,都有些沮喪,洛婉清溫和瞧著他們,終於道:“帶我去見江大人吧。”
壯壯是最年長的,也懂事了,知道搞錯了身份,他便警惕起來,再三盤問之後,終於才帶著洛婉清等人進了村子。
村子和洛婉清記憶中沒太大差彆,村裡的人還都是洛婉清記憶中的樣子。
他們驚訝看著洛婉清,都低頭議論紛紛,洛婉清也沒有理會,跟著壯壯一直往前,走到了老先生的私塾。
還沒到私塾門口,洛婉清就聽見嬉笑聲和孩子撒嬌的聲音。
她不由得有些意外,以往老先生都極其古板,為何今日還和孩子耍玩?
她疑惑著轉過牆角,迎麵就看見一個人。
白藍色發帶束發,藍色外套,白色單衫。
他身上的藍是一種接近天空的淺藍,他坐在石桌旁邊,身邊圍了一群半大孩子,這些孩子嘰嘰喳喳說著什麼,他一會兒會給孩子一個玩具,看上去格外有耐心。
洛婉清靜靜看了一會兒,崔恒不由得疑惑:“不上前去?”
“會嚇到孩子。”
洛婉清實話實說,說著,她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刀:“我可是有刀的人。”
聽著這話,崔恒不由得笑起來,他抬手摘了一片樹枝,含在唇間奏出了一首小調。
這小調很快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小孩子亮了眼睛,趕緊往崔恒方向衝來,崔恒見人都吸引過來,有些無奈道:“你去要鑰匙,我來管孩子。”
“哦。”洛婉清看了一眼他腳邊過來要樹葉的小孩,忍不住道:“彆打他們。”
“放心吧。”崔恒無奈,歎了口氣道,“要能打他們,我也不怕他們了。”
洛婉清聞言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打了聲招呼:“我去要鑰匙。”
說著,她便不再理會他,轉頭朝坐在石椅上的江影書走去。
江影書似乎是早知道他們要來,特意準彆了三個茶杯,洛婉清走過來,江影書眺望遠處崔恒,不由得笑道:“崔影使還是很喜歡小孩的。”
“江大人傷還好吧。”
洛婉清寒暄著坐下來,江影書笑笑,隻道:“皮外傷,不礙事。”
“那江大人不去縣衙?”洛婉清端了茶杯。
江影書頗為無奈:“司使,人不能這麼用,好歹需要些休息的時間。”
“好罷,”洛婉清點著頭,隨後道,“那我也不打擾江大人了,今日來就是想要書閣的鑰匙,江大人把鑰匙交給我,我這就離開。”
“鑰匙?”
聞言,江影書卻是有些意外,重複了一遍:“書閣的鑰匙?”
“我們想要調一些卷宗查看,”洛婉清說的客客氣氣,“還請江大人行個方便。”
“要書閣的鑰匙,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並非在下私人用品,二位得到許可了嗎?”
“少廢話,”洛婉清看出他為難之意,長刀出鞘,直接抵在了江影書脖子上,冷道,“我要今天看你就給我看,監察司查案沒有向向地方申請的必要,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