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然盯著洛婉清。
他知道洛婉清說得對, 沒有更好的法子。
他母親不會聽到朝堂發生的這些事,她也不會知道,張九然曾經那麼短暫地、光明正大地出現過。
她可以像過去一樣生活, 每日期待女兒回來。
他雙唇輕顫,許久,終於隻能是抬手, 朝著洛婉清一拜,沙啞道:“聽柳司使安排。”
洛婉清頷首, 交代完所有人,她便退回謝恒身後。
謝恒看她一眼,淡道:“你隨我上車吧。”
洛婉清很平靜,應聲:“是。”
她跟著謝恒一前一後上了馬車,上車之後, 謝恒也沉默片刻,緩聲道:“太子隻是顆棋, 他隻是後麵人推出來保人的。無論是張秋之的死,還是風雨閣的主使,太子都無足輕重。”
“卑職明白。”
洛婉清答得得體, 仿佛張九然的事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謝恒見她油鹽不進,想了想, 換了個話題, 公事公辦道:“暗閣可有所獲?”
聞言,洛婉清動作微頓, 她想起那本名冊, 一時不知該不該交。
交上去,可以落實江楓晚死士的身份。
可同時,也會證明她父親死士的身份。
但哪又怎樣?
洛家人已經都去了, 現在活著的是柳惜娘,是改名換姓後的洛家人,就算知道她爹是臥底在崔氏的王氏死士,除了證明王氏在崔氏當年之事上彆有用心以外,還會能怎樣?
若能扳倒王氏,那李歸玉才算徹底失去了依仗。
洛婉清心中一盤算,便有了結果,冷靜道:“繳獲了一本王氏死士名冊。”
謝恒聞言抬眸:“東西呢?”
洛婉清知道謝恒對這東西起了興趣,伸手去懷中拿冊:“在這……”
話沒說完,洛婉清就是一僵。
謝恒直覺不對,目光看向她手塞進去的衣衫,皺起眉頭:“怎麼了?”
洛婉清抓著一把被震成了碎片的紙頁出來,臉色極差。
謝恒見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想了想道:“李歸玉今日那一劍如果是針對你,你現在應該死了。隔山打牛,他這個境界,倒也能做到。”
她逃出來時,他那一劍針對的不是她,是她懷中這冊子。
千辛萬苦帶出來的東西沒了影兒,洛婉清不免有些憤怒,她抿緊唇不說話,謝恒有些想笑。
謝恒看她臉色,莫名有些想笑,又覺失態。
他低頭喝茶,遮掩自己的情緒,淡道:“塞回去吧,彆把碎片弄丟了,回頭讓朱雀找專業匠工粘一粘,或許還能用。”
“是。”
洛婉清低頭沒有多說。
謝恒想了想,又道:“一夜沒睡?”
“是。”
“那就睡吧。”謝恒點了點旁邊小榻,淡道,“朱雀日常就睡那兒。”
洛婉清沒動,謝恒抬眸,語氣帶了命令:“睡。”
察覺謝恒態度強硬,洛婉清也不同他僵持,起身倒在旁邊小榻上,用被子蓋上自己,背對著謝恒。
謝恒見她躺下來,心上軟了幾分,想了想,低聲安撫:“張九然的事,你已做得很好。人各有命數,你切勿掛懷。”
各有命數……
聽到這話,洛婉清就想笑。
命數?
什麼叫命?
她的命,是上一世流放嶺南等死,是張九然拚死改變了這一切。
是她給了她全部內力,是她送洛婉清走上這一條登天路,她給了洛婉清作為柳惜娘最初的一切,到最後,她還要同她說“謝謝”?
洛婉清閉上眼睛,想起張九然最後在光芒中回頭,說那句“謝謝”。
謝?
洛婉清之於張九然,有什麼好謝?
她救不了她,她改變不了張九然的命運。
她做的所有,仿佛隻是看著張九然的命運殊途同歸。
上一世張九然死在西北。
這一次張九然死於廟堂。
但不管死在哪裡,她終究是死了。
洛婉清拚儘全力做的一切,沒有任何意義。
她拚命想為秦玨求一個“血債血償”,然而莫要說那後麵的皇後,或是王氏,就連這推出來的棄子太子,血債血償,都仿佛是個笑話。
她的血濺了大殿滿堂,但在做當權者,卻沒有一個人看見。
他們隻關心,她怎麼帶刀進來的。
張九然的命,洛家的命,他們的命對於這些當權者而言,就像是路邊踩死的螞蟻。
哪怕拚命用血濺上他們的鞋子,他們都意識不到他們踩死了這些螻蟻。
這件事,她知道。
在牢獄裡,她遇見那個大人,聽著他說“如今的大夏,不會因為一個平民之死,就牽動一部尚書乃至皇子”時,她便明白。
可是當張九然以如此銳利的方式,如此直白讓她看見這命之高低時,她還是忍不住為之震顫憤怒。
她覺得她要做點什麼。
她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她這一路攀爬,對得起張九然給過她的一切。
如果到現在,她所有能做的事情,仍舊和以前一樣,隻是睜眼看著,等待,那她走到今日還有什麼意義?
洛婉清默默摩挲上千機,感覺自己心裡燃了一團火,她得做點什麼,才能撲滅它。
她想好自己要做什麼,才能安心合眸。
馬車顛簸一路,她睡了許久,等她醒過來時,馬車裡早已隻剩下她,她掀開車簾走出去,看見竹思站在門外,笑道:“柳司使,公子說讓您睡,不要打擾,您睡好了嗎?”
“睡好了,勞你等了許久。”
洛婉清聞言抬頭看了看天色,知道竹思應該是站了一會兒。
她從馬車上躍下,竹思趕緊來扶,洛婉清搖搖頭,隻問:“什麼時辰了?”
“剛到未時。”竹思跟在洛婉清身後,“公子已經讓人備餐,司使過去用膳嗎?”
“不用了。”洛婉清轉身往飯堂走去,“竹思你先回去吧,我去飯堂吃。”
說著,便往長廊走去。
她先去飯堂吃了點東西,隨後直接去了秦玨的院子。
玄山幫張九然走了手續,秦玨已經將張九然接到了自己院子,洛婉清走進房間時,看見秦玨和張逸然正在為張九然梳妝。
看見躺在床上的張九然,洛婉清就覺心中一刺。
她開門的聲音引來兩人注意,張逸然抬頭,沙啞出聲:“柳司使?”
“她……”
洛婉清走進房門,低啞出聲:“她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都是臨時置辦。”張逸然一問又紅了眼眶,他逼著自己體麵一些,低聲道,“需要點時間。”
“靈堂準備放在哪裡?”
洛婉清不敢看張九然,低聲詢問。
“秦公子說,秦家在東都有一套宅院。”張逸然解釋著,“等東西置辦好了,就搬到那邊去。”
“我來是想問一下。”洛婉清抬眼看向秦玨,“你們誰有辦法打聽到太子是什麼時候動身去皇陵?”
聽到這話,一直在給張九然梳頭的秦玨動作一頓。
張逸然愣愣看著洛婉清,就看秦玨抬眸看過來,他仿佛是預料到洛婉清要做什麼,直接道:“我想辦法,還要做什麼?”
“有消息就通知我。等我出門,我會和監察司的人說我在你這裡。”洛婉清看著秦玨,“你們和張逸然分開,各自去顯眼的地方,看到你們的人越多越好。”
說著,洛婉清轉身欲走,張逸然叫住她:“柳司使!”
洛婉清回頭,看著欲言又止的張逸然,她當他想阻攔,正要開口,就聽張逸然道:“是今日。”
洛婉清一頓,張逸然篤定道:“我出宮時,聽見太監說已經在搬東宮,陛下有旨,要求今日落日之前,就讓太子出宮。”
“確定?”
“應當沒錯。”張逸然點頭,回憶著道,“我還聽見那小太監說,皇後娘娘說,早點到皇陵安心。”
最危險的路就是從皇宮到皇陵這一段,無論皇宮還是皇陵,都有重兵把守,今日到處還亂成一團,趁著這個時間趕緊把太子送到皇陵,的確比所有人做好準備之後再送要安全。
洛婉清明白了皇後的心思,點頭道:“好,我知道了。我來之事務必不要同他人提起。”
說著,洛婉清轉身離開。
她回到後山,快速卸下身上所有監察司的武器,隻留下防身用的軟甲,隨後從櫃子裡將江少言給她的匕首拿出來。
她拿著匕首,靜默看了片刻,將匕首放到腰間。
隨後她便轉身出門,同竹思打了聲招呼:“我和秦公子上街采買張姑娘的東西,有事讓崔恒找我。”
竹思和四使都認識崔恒,這一點洛婉清之前便試出來過。
竹思聞言,呆呆點頭。
洛婉清一路奔出監察司,到了宮門前開始等候。
等候到下午,洛婉清才看見一輛素雅的馬車從宮城內走出來。
它沒有任何皇家標誌,但是這兩馬車周邊都是士兵,馬車離開後,洛婉清便見明顯是許多練家子悄無聲息跟了上去。
洛婉清在暗中觀察著周邊,悄悄跟上馬車。
馬車很謹慎,在外繞了幾圈,洛婉清怕它察覺,乾脆提前繞到了去皇陵的必經之路上等著。
她帶著麵紗,安靜等待。
等到太陽落山時,天上下起劈裡啪啦的陣雨,洛婉清蹲在山上巨石後方,看著馬車遙遙而來。
馬車來之前,已經有探子先行過來探路,隻是洛婉清埋伏得早,她清晰看到先有兩個人來山上摸了一圈,隨後便等在山上。
靠她最近的那個手裡拿著弓箭,洛婉清看了看他手中的弓,又看了看馬車,腦子裡猝不及防想起她父親在畫冊上的模樣。
她爹擅箭。
洛婉清隱約想起小時候,洛曲舒在庭院裡教洛尚春射箭。
洛尚春是個讀書人,但禮樂射禦書數卻是書院必考的項目,洛尚春其他還好,就是射箭不行,洛曲舒就家裡親自教他。
洛曲舒總是蒙著眼盲射,但每次都能命中,他教洛尚春,射箭,重要的是心眼。
估算位置,用腦子去計算箭需要的力,需要的角度,會受的影響。
對於刺殺而言,沒有比弓箭更好的東西。
可惜她箭法不好。
洛婉清有些遺憾。
她蹲在石頭上,看著探子先確認好位置,兩個探子各在山的一邊,互相盯著對方的位置,照這個情況,她隻要一出現,就會被發現。
她得先解決這兩個照明燈。
洛婉清思索著,看著馬車越來越近。
天色正晚,剛好一陣閃電亮徹天空,對麵人下意識去看,洛婉清抓住機會,從高處一躍而下,把挨著自己這邊的弓箭手往石頭後一拖,在雷鳴聲中,直接割破了對方喉嚨。
隨後她趕緊拿起弓箭,在對麵人轉頭看來瞬間,猛地一箭射去!
箭矢穿胸而過,兩個人離去得悄無聲息,洛婉清帶上對方小帽,埋伏在暗處,看著馬車走到下方。
雨勢太大,馬車似是顛簸,李尚文開了窗,正不滿說些什麼。
看著李尚文麵容瞬間,洛婉清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想,腦子裡隻有這個人。
她感覺自己好像回到小時候,她是洛尚春,洛曲舒站在她身後,抬起她的胳膊,帶著她開弓引箭。
雨水衝刷在她的臉上,她盯著車窗裡滿臉憤怒的人,她甚至不需要聽,她就猜出他在憤怒什麼。
大雨太大。
地麵太滑。
馬車搖搖晃晃,他們這些廢物,怎麼還沒把他送到皇陵?
皇陵那裡有他母後準備給他的錦衣玉食,哪怕他不是太子,他也是皇子。
他怎能受此苛待?
想到他可能會說的話。
想到張九然大殿上的血。
洛婉清猛地鬆開弓弦!
***
大雨磅礴初落時,謝恒剛剛令人整理好風雨閣的文書。
他從密室走出來,看見庭院風雨交加,他沉默片刻,想起馬車上背對著他睡著的姑娘。
她知道她難過。
可張九然之事,他卻也做不了什麼。
他這一生經曆太多生死,想去安慰一個人,竟也無從開口。
思索片刻後,他想了想,還是換了身衣服,帶上麵具,思索著往洛婉清房間走去。
他正想著要如何同洛婉清解釋下麵人不認識崔觀瀾之事,結果一進屋中,就見洛婉清房間空空如也。
這也就罷了,司使的衣服折在床上,刀放在刀架上,就連千機……
謝恒看見梳妝台上的珠串,他心中直覺不妙,立刻轉聲高喚:“竹思!”
竹思小跑著從廚房出來,有些慌忙道:“公子?”
“柳司使呢?”
謝恒皺起眉頭。
竹思眨眨眼:“柳司使說,和秦玨一起去給張姑娘買東西去了。”
和秦玨……
謝恒閉上眼緩了緩。
張九然的采買都是監察司負責,秦玨這時候哪裡來的心情和她去街上買東西?!
還把監察司的東西都留在監察司……
謝恒心中劃過一絲不祥預感,立刻轉身回了自己密室。
四使正在密室中消化風雨閣帶出來的資料,看見謝恒進來,都是一愣。
“白離準備好傷藥和衣服。玄山給柳惜娘準備一場慶功宴,把所有人召過來,時間定在戌時兩刻。”謝恒壓著聲音,冷靜安排,“朱雀青崖去追太子,他應該在去皇陵的路上,如果遇到柳司使——”
謝恒想了想,眼中劃過一絲冷意:“協助她把人殺了,清理乾淨。”
聽到這話,在場所有人睜大眼。
青崖皺起眉頭,隻道:“公子,太子已經廢了,殺不殺沒有意義。殺他,隻是留把柄。”
“你們再去慢點連清理現場都來不及。”
謝恒冷眼看過去:“快點!”
聽到這話,眾人不敢耽擱,趕緊下去安排。
等所有人都離開,謝恒轉身走出密室,站在長廊,看漫天大雨漂泊而下,緩緩閉上眼睛。
***
洛婉清一鬆手,箭矢破雨而去,直射向李尚文。
但距離太遠,箭矢破空之聲立刻引起警覺,有人一箭斬下箭矢,猛地關上車窗,大喝一聲:“警戒!護駕!”
洛婉清根本沒給他們機會,一根一根箭矢如流星一般接二連三而去,此刻她沒辦法射中李尚文,隻能射在馬車上,逼著李尚文出來!
她幾箭射斷馬車連著馬的韁繩,李尚文被困在馬車之中,又怕她射箭不敢出來。
下方人朝著她搶攻上來,洛婉清轉身一腳,將旁邊巨石朝著馬車的方向就踹滾下去,隨後引弓拉箭,朝著向她搶攻過來的人急射而去。
巨石一路滾下,侍衛急急打開車門,一把將李尚文拖了出來,拉著他想跑。
洛婉清見狀,最後幾箭直接射在馬上,隨後拔出李尚文贈她的匕首,俯衝而下,抬手抓住衝在最前方的人的頭發,直接割斷喉嚨,奪刀而下。
她幾個起落一路殺到人群,追著李尚文砍殺過去。
周邊有人上前她就殺,攔在李尚文身前她亦殺!
她盯著李尚文的臉,她感覺自己看到的不是李尚文。
是大殿上的血。
是張九然仰頸時落在臉上的光。
是張九然和她在水牢時擊掌一笑。
是她主動滾進火盆時尖銳的疼。
是那些被踐踏的生命。
是她無能為力的尊嚴。
是她被人壓在地上時,仰頭看見、一路往前地……李歸玉。
她需要一個宣泄之處,去把那些嘲諷和高高在上紛紛碾碎。
那些壓抑在她心中的憤怒和苦痛在這場廝殺中爆發開來,她仿佛是感覺不到疼。
刀砍在她背上,她一刀斬過麵前人的脖頸。
長/槍擦過她的手臂,她抬手一繞,將對方拖行後退後猛地折斷,縱身一躍插回對方頭顱。
她滿眼血色,像是張九然在大殿濺在她眼睛裡的血未乾。
旁人看她殺得凶猛,趕緊圍剿上來,讓小部隊護送著李歸玉趕緊逃。
然而根本沒有人能攔住她,她搶了長槍橫掃而過,緊追著李歸玉不放。
一次次圍剿,一次次突圍,李尚文被她追得踉踉蹌蹌奔逃將近一裡,周邊人殺了個乾淨,李尚文看著最後一個被洛婉清捅到地麵,他嚇得慌忙逃跑。
洛婉清將刀從對方身體中拔出,抬眼看向正在逃跑的李尚文,抬手一甩,刀便穩穩落在李尚文麵前。
李尚文嚇得驚叫出聲,兩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不敢動彈。
洛婉清平靜朝他走去。
她周身是傷,但她是黑衣,血色完全看不出來,她拿著李歸玉的匕首,逼近麵前滿眼惶恐的人。
李尚文看她走過來,哆嗦著後退:“不……你不要殺我。你要什麼我們好好談,我是太子,我母後是皇後,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廢太子,也能叫太子嗎?”
洛婉清開口,李尚文一愣。
他猛地睜大眼,驚喝出聲:“監察司?!你是監察司的人?!謝恒要殺我?我已經不是太子了他還不放過我?!”
“不是他要殺你。”
洛婉清果斷否決,她半蹲下身,平靜看著李尚文:“是我。”
“你?”李尚文不可思議,“你要殺我?為什麼?”
“今日大殿上的信,是你寫的,對嗎?”
李尚文咽了咽口水,他不敢答話,洛婉清刀刃抵在他脖子上:“是皇後口述,你筆錄,是嗎?”
“不是我乾的。”李尚文急促呼吸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是幫母後寫點東西,我什麼都不知道。”
“信都寫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洛婉清覺得好笑。
李尚文閉上眼睛,怕得哭出聲來:“我知道,可不是我做的!是我母後,是我舅舅,是他們!”
“為什麼?為什麼要陷害秦氏?”
“母後懷疑他們還有崔氏留下的東西。”
聽到這話,洛婉清動作一頓,她冷眼抬眸:“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我也隻是聽母親說了一聲。那時候我才十幾歲我真的不知道!你放過我,”李尚文討價還價,“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放過我。”
這話讓洛婉清有一瞬心動,她想了想,隻問:“你認識洛曲舒嗎?”
李尚文麵露茫然:“誰?”
“那可惜了,”洛婉清輕笑一聲,“你知道的,好像沒有價值。”
李尚文呆住,洛婉清垂下眼眸,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殺燕三紅?”
“我不是故意的。”李尚文有些憤怒,“是她……她出來賣……她還不肯……”
話沒說完,洛婉清便聽不下去,手上一壓,乾脆利落割斷他的喉嚨。
血噴在她臉上,洛婉清抬手放在他脖頸,感覺他的脈搏徹底停止,她才站起身來。
今夜大雨,會衝刷她的痕跡。
她沒帶任何監察司的東西,用的都是從他們手中奪來的武器,她的武學路子也是胡亂學的基礎招數,沒什麼特彆的傳承。
她在原地掃了一圈,看了一眼周身,確認沒留下任何東西後,足尖一點,清理著痕跡,急奔離開。
她身上帶傷,但黑衣在夜色中看不出什麼血跡。
她接著夜色潛入監察司,一進去就看熱熱鬨鬨,仿佛是要辦什麼宴席。
她不敢多看,悄無聲息奔上後山。
後山隻有謝恒和四使居住,今日謝恒應該帶著四使忙於處理後續事宜,她知道他們有個密室,一貫在那裡議事,現下大概率不在庭院。
她沿著青石板道一路急奔上山,剛到門口,就見謝恒撐著雨傘站在青石台階儘頭。
他一身白衣黑衫,鶴冠半挽,沉靜如石的眼垂眸看著她。
他好似是在等她,但洛婉清不敢想。
她緊張看著謝恒,在袖子裡握緊李歸玉的匕首,故作鎮定道:“公子。”
謝恒平靜看著她,隻問:“去哪裡了?”
“為張姑娘買點東西,結果遇到有人埋伏。”洛婉清垂下眼眸,半真半假說著。
她身上傷是瞞不住的,倒不如找個合適的理由。
謝恒不說話,洛婉清垂眸行禮:“若是無事,屬下先退下療傷。”
謝恒沒有應聲,洛婉清撐不住和他周旋,大膽提步上前。
她周身都被雨淋濕,雨珠順著她的發一路垂下。
她臉色蒼白,身上的傷明顯很重。
然而饒是如此,她卻沒開口同他請求一個字。
他有些無力。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突然很希望她能開口讓他幫忙。
崔觀瀾也好。
謝恒也好。
她能將她的打算,將她想做的事,像當年初見時一樣,大大方方說出來。
當年她能拚儘全力到他麵前,求他討個公道。
可如今……
她卻不信任何人,會幫她討什麼。
而她之所以不信,就是因為,當年他那麼風輕雲淡將她搏命一求駁回。
他不知道該說是誰錯。
再回頭,再來一百次,那樣的場景,他或許都會同樣讓她去嶺南。
可是看她一人獨身前行,他卻還是覺得後悔。
如果當年他能幫她,如果當年他拉她一把,她此刻,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仿佛是當他不存在一般,一個人搏命去做一切。
他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洛婉清警惕抬眼,就聽謝恒道:“下午你一直呆在我這裡。”
意識到謝恒是在說什麼,洛婉清睜大眼,謝恒垂著眼眸,沒有看她,隻道:“戌時兩刻是你的慶功宴,白離在裡麵等你,你去上藥,等一會兒不要讓人察覺你受傷。”
“公子……”
洛婉清唇齒輕顫,謝恒放開手,淡道:“進去療傷。我讓朱雀和玄山去清理後續了。”
聽著這話,洛婉清沒有動作,她愣愣看著謝恒。
謝恒抬眸:“走不動了?”
“不是。”
洛婉清這才回神。
謝恒看了一眼自己屋子:“進去。”
聽得命令,她腦子完全無法運轉,茫然走回去。
走在路上,她有些想不明白。
謝恒知道了?
他知道,為什麼還要幫她?
廢太子也是皇子,她殺了廢太子,若被查起來,那也是大罪。
謝恒不管,那就是她一人的過失。
謝恒管,未來,那就是謝恒的把柄。
他為什麼還要管她?
洛婉清腦子一團亂麻,她呆呆走進房間,就見白離已經等在原地,她看見洛婉清,站起身來,溫和道:“快,我看看。”
洛婉清見到白離,有些拘謹道:“白離使。”
“叫白離姑姑。”
白離看她一眼,拉著洛婉清坐下,她先給洛婉清診脈,確認沒有內傷後,就乾淨利落割開洛婉清衣服,看見她滿身傷口,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姑娘,是遭了多少罪!”
白離皺起眉頭,手上卻是沒停。
她早準備好了所有藥物繃帶,給洛婉清快速上藥,一麵上一麵道:“做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同公子說一聲,公子可為你操心了。”
洛婉清沒說話,她抬起頭,隔著雨簾,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
他站在風雨裡,周身卻穩穩當當,有他守在門前,似乎這些風雨都與她無關。
洛婉清愣愣看著謝恒,忍不住開口:“公子……知道?”
“當然知道。”白離給洛婉清綁上繃帶。
“公子,不怪?”
“怪你作甚?”
“他畢竟是皇子。”
洛婉清垂下眼眸,白離動作一頓,隨後輕笑:“又如何呢?就算你不殺,公子也會動手的。”
洛婉清一僵。
一瞬之間,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夢中上一世,謝恒的結局。
其實,他的結局,是她聽人說的。
那時候她在嶺南,已經有了自己的院子,種了許多荔枝樹。
那是《大夏律》推行第三年。
聽說他依律而死。
夢裡的上一世,他們毫無關係。
唯一的關聯,大概就是,聽聞他於東都受刑,千刀萬剮,他氣絕時,大雪漫天。
而那一年,嶺南下了雪。
他有許多罪名,罄竹難書。
最為重大的罪名中,第一條,便是誣陷廢太子李尚文,致其冤死。
夢裡的李尚文,上一世沒有她,也死了。
誰殺的?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她卻不可置信。
他為什麼殺他?
殺一個毫無意義的廢太子?
她愣愣看著他的背影,心一點點跳起來。
上一世,他為什麼會走到千刀萬剮?
李尚文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李歸玉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鄭平生這樣的人沒有千刀萬剮,為什麼,偏偏是謝恒?
他之心性,他之手腕,如果他隻是玩弄權術的政客,他怎麼會走到那一步?
“好了。”
白離給她上好藥,拿了黑色衣服給她換上,笑著道:“行了,我給你包了好幾層,帶了香囊,晚上悠著點,彆滲血。”
說著,白離站起身走出去。
洛婉清跪坐在地上,靜靜看著白離走到謝恒身邊。
她同謝恒說了什麼,謝恒點頭,白離便轉身離開。
之後謝恒沒有回頭,一直站在門前。
過了一會兒,雨勢漸小,朱雀和玄山都趕了回來。
他們在雨中說著什麼,謝恒似是滿意,隨即揮了揮手,兩人離開,謝恒含笑回頭。
他一抬眸,就見靜靜跪坐在長廊上的洛婉清。
燈火落在她如冰雪一般的肌膚上,流漾著光輝。
謝恒觸及她注視她的目光,心上一暖,撐傘走回長廊,溫和道:“他們說你做得很乾淨,沒什麼需要你善後的,說我瞎操心。”
說著,謝恒抬眸,看著她周身,抖了抖雨傘:“慶功宴快開始了,走麼?”
“公子,”洛婉清注視著他,突然詢問,“若我不殺太子,你也會殺,是麼?”
謝恒動作一頓,但也沒有否認:“是。”
“為何?”
“他該死。”
“可殺他,會給公子惹麻煩。”
“我麻煩不少,”謝恒走進房間,似乎在翻找什麼,“不怕多這一樁。”
“因為他沒有依《大夏律》的結果而判嗎?”
洛婉清出聲,謝恒驟然僵住。
“公子到底在走怎樣一條路?”
洛婉清看著他,謝恒緩緩起身,抬眸看她。
一門之隔,他在裡,她在外。
她身後雨聲淅瀝,她卻格外安靜,一雙眸像是被清水清洗,溫柔明亮。
“我走怎樣的路,”謝恒轉過頭,挑選著桌上發簪,輕聲道,“與你何乾?”
“因為這條千刀萬剮之路,”洛婉清看著謝恒,認真道,“屬下想與公子同行。”
聽到這話,謝恒緩慢抬頭。
他怕自己聽錯,心跳又沉、又緩。
他看著靜靜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許久,忍不住笑起來:“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我知。”
洛婉清平靜出聲,沒有半點猶豫。
千刀萬剮之路。
謝恒聽著,垂下眉眼,有些想笑。
他都沒想到,竟會從她口中聽到這話。
他想拒絕,然而卻又想起,這似乎是第三次。
竹林一次,揚州一次,這是她第三次,請求來到他的生命。
她像是一場盛大洪流,滾滾而來,根本沒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就如此意外又強勢來到他所行之道。
他感覺到有什麼充盈在身後,似想破繭而出。
其實他努力克製了,克製對她的欲念,克製對她的衝動。
不讓自己那些陰暗的心思去擾了她的路。
可她非要招惹他,非要來。
或許這就是上天恩賜。
謝恒心一點一點安定,他下定決心,低頭輕笑,看著桌麵,好久,他朝她伸手,朗聲道:“來!”
洛婉清意外他如此出聲,卻還是聽他安排起身,來到他身前,恭敬道:“公子。”
謝恒轉過頭,一手挽袖,一手拿起他挑選的玉簪,溫柔插入她的發髻。
隨後又拉過她的手,將千機珠串又重新纏繞到她手腕。
“既然來了,那就來吧。”
謝恒抬眸看她,輕聲又鄭重:“就彆走了。”
洛婉清聞言,垂下眼眸,認真道:“刀山火海,願隨公子。”
“走吧。”
謝恒輕笑,沒有多說,轉身領著洛婉清走出去:“你慶功宴要開始了。”
說著,他領著她一路下山。
兩人穿得很相似。
洛婉清同他一樣,黑氅單衫,玉簪挽發,千機手串在兩人手上輕晃,在每次衣袖交錯而過時若即若離。
兩人一起來到監察司議事廳門口,四使已經等在門前。看見他們過來,四使跟著謝恒一起走了進去。
議事廳改了模樣,下方大堂列起幾條長桌,上方高台單獨放了五張小桌。
洛婉清一進來,方圓就站起來,高興道:“柳司使,來,來這邊!”
“來!”方順也大聲喊,“星靈妹子也在這兒!”
洛婉清聽到招呼,轉頭看了一眼謝恒,謝恒擺手,洛婉清便轉身朝方直方圓等人走去。
謝恒領著青崖朱雀走到高處,玄山白離已經提前坐在位置上,見到謝恒過來,兩人起身行禮,謝恒點點頭,示意所有人坐下。
人陸陸續續來齊,玄山清點了一下人數,隨後便讓人關上大門。
洛婉清由方圓招呼著,坐在長椅上認人。
大家吵吵鬨鬨了一陣,朱雀見時間差不多,站起身來,端了一碗酒走出來,高興道:“各位,今日叫大家來,是咱們乾了件大事,終於把追了好多年的風雨閣,徹底端了!”
一聽這話,眾人高呼起哄,很是高興。
“這要感謝諸位司使,但是今天,要特彆感謝一下,賣了自己為咱們找路的柳惜娘柳司使!”
說著,朱雀招呼她:“惜娘,站起來。”
洛婉清略有些尷尬,在眾人注視下站起來,朱雀不滿意,抬手一揮:“扔上桌來!”
話音剛落,洛婉清就感覺旁邊星靈朝她手刀一掃,她下意識往後,方圓緊接而來,周邊所有人瞬間封死她的去路,逼著她就跳到了桌上。
她一躍上去,眾人大哄,洛婉清沒見過這種場麵,隻能故作鎮定,拱手道:“見過各位。”
“這就是柳司使,咱們今年剛進來的,大家以後多關照。來,”朱雀揚手,“舉杯,敬功臣!”
說著,所有人一起舉杯,洛婉清被塞了個酒碗,她站在高處,看見幾百人一起朝她笑意盈盈舉杯,回過頭時,便見簾後謝恒也舉起酒碗,似是敬她。
這氛圍感染了她,她想起方才殺過的人,也舉起杯子,同所有人一起一飲而儘。
等喝完這一杯,氣氛打開,洛婉清被人一拉,方圓拖著她,高興道:“來,柳司使,今日不醉不歸!”
說著,方圓和星靈就夾著她到處敬酒。
洛婉清之前在牢獄裡和張九然學過劃拳,行酒令,今晚全部派上用場。
她每一次劃拳,她就想張九然。
每次喝酒,她就想張九然。
可她不敢讓人看出異樣,高興同人一起耍鬨,被一圈一圈逼著敬酒,實在不行就開始想跑,又被人拉回來。
不敬酒,就開始玩遊戲,搖骰子猜謎投壺甚至比劃拳腳。
洛婉清著實沒遇到過這種場麵,整個人都感覺暈乎乎的,又隱約有些高興。
謝恒坐在高處,所有人都下場去玩耍,隻有白離還陪著他坐在高處。
方才和朱雀一行人喝了點小酒,謝恒興致也是極好,他遙遙看著人群中的洛婉清,他倒是從沒看過她這麼放肆的樣子。
白離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洛婉清,想了想,輕聲道:“這個小姑娘,就是你從揚州帶回來那個?”
聽到白離詢問,謝恒回眸,他點頭,溫和道:“是我塑骨那個。”
“你倒是上心。”
白離點頭,謝恒垂眸,看著波光粼粼的酒碗,漫不經心:“她是個好苗子,姑姑您有空,多帶帶。”
“隻是好苗子?”白離笑著開口,意味深長。
謝恒動作一頓,他抬起眼眸。
人群中的洛婉清格外明媚。
她在和一個青年過招,似乎是賭了一排酒。
她的五官生得很美,精致溫和,帶了一種天生柔弱感,仿佛是什麼瓷器,一碰就碎。
偏生那雙眼睛清清冷冷,便將這股子柔弱壓下去,帶了股讓人躍躍欲試的銳氣。
漂亮得讓人心動,一聲一聲輕叫的時候,更是讓人心疼。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燈火下明豔的人,她越是如此張揚,越是笑得肆意,越是光芒熠熠,他就越是會想起她那些從未讓其他人看到過的模樣。
譬如說塑骨時攀在他身上低低啜泣喊疼的模樣。
又譬如說為她療傷那次針鋒相對時的熱血沸騰。
還有上次桃花釀。
一想到這個人,一身由他所塑,一切與他息息相關,想到她說那一句“刀山火海,願隨公子”,他就充滿了一種隱秘的欲望。
想到自己想做什麼,謝恒眸色微深。
他感覺身體變化,不敢再想,硬生生逼著自己挪開目光,低頭抿酒。
偏生這時,下方人起著哄,洛婉清硬著頭皮端了一杯酒上來。
“公子。”洛婉清露出幾分尷尬,“我……我掰腕子掰輸了,來給您喂酒。”
謝恒動作一頓,看了一眼周邊,隻道:“怎麼喂?”
“我端著您喝。”
洛婉清實話實說,滿臉寫著想趕緊跑的衝動。
謝恒沒說話,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他湧生出極大的渴望,想要觸碰她,接近她,占有她。
然而他麵上不動聲色,在眾人起哄聲中,他伸出手,反手攀上洛婉清的手。
洛婉清下意識想縮,他立刻抓緊她,穩穩將酒杯送入自己唇齒。
他的手指冰冷,可掌心溫熱,他的手骨仿佛是纏繞一般和她纏在一起,兩人一模一樣的千機珠串輕輕撞擊摩挲。
洛婉清心上一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謝恒察覺她意動,壓著睫毛,不敢抬眼,克製自己進一步的衝動,逼著自己隻是將酒一飲而儘,隨後便放開她。
“好了。”
謝恒垂下眼眸
“多謝公子!”
洛婉清如蒙大赦,趕緊回到人群。
等洛婉清離開,他端起酒杯,扭頭看向窗外。
“公子對這姑娘倒是遷就。”
白離輕笑。
謝恒不以為意,淡道:“我於她有愧。”
“隻是有愧?”
謝恒一頓,片刻後,他坦然承認:“她美貌太過,我心中有欲。”
“你打小是個隨心所欲的,”白離抬眸看他,眼中全是了然,“何時學會如此遮掩了?”
“她是個認真的性子,我愧欠良多,不敢唐突。”
“恒兒,”白離輕笑,“若你隻是想親近,這是欲。但若想親近卻還想著她是什麼性子,怕她如何,”白離搖了搖頭,“這就不僅僅隻是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