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 洛婉清不由得抬頭看了謝恒一眼,總覺得這個“邀”字用在這裡,意味深長。
她不敢多想, 隨著謝恒上前。
謝恒提步出門, 抬手止住要跟上的人, 領著洛婉清單獨上山。
沒想到謝恒這麼配合,洛婉清不由得加強了幾分警惕。
她沒見過謝恒出手, 不知道謝恒武藝如何,如果謝恒武藝不高,雖然相思子大概率不會動手, 一旦動手, 謝恒,她救是不救?
不救,李歸玉就失去了一大盟友,未來或許不會登上地位, 她家人安全, 但是她刺殺謝恒,未來必定被監察司的人追殺到底, 她不一定能活下來。
救, 她就要找一個能說服相思子的理由,不然她家人危險。
不過最好的,還是她把謝恒攔在安全區的範圍, 讓相思子看看即可,不要讓她陷入主動選擇的危險中來。
無論救還是不救, 對於她而言都是損耗。
相思子想證明的是她有協助他殺謝恒的能力,她把謝恒帶到他可以看到的位置,讓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 就足夠她和相思子談判了。
她低頭思索著等一會兒的尺度,謝恒不著痕跡看她一眼,突然出聲:“沒什麼想問嗎?”
洛婉清聽到這話,警覺抬眼。
她不確定謝恒是想試探什麼,斟酌著道:“卑職不知什麼當問,什麼不當問。”
“不問問方才我為何親近你?”謝恒折了一根樹枝,撥開路上荊棘,領著洛婉清往前。
洛婉清看著那壓在地上的荊棘,揣測著道:“公子是想讓三殿下知道,並不是隻有他有籌碼,三殿下對洛小姐有意,公子此舉三殿下不能接受,這是對三殿下的威懾。”
“這不是威懾。”謝恒糾正,“是試探。”
洛婉清沒有出聲,跟著謝恒,聽著他解釋:“今夜我讓你偽裝成獵戶女誘他上山,讓張逸然偶遇你們,然後帶著那一馬車人去告狀,我讓玄山易容成我在監察司等著,這個人販子的案子是監察司一直在盯,張逸然隻要進東都,不管是去哪個府衙,都會被推到監察司,到時候玄山以我的身份接見他,張逸然不是江湖中人,很難辨彆真假,我便有一個陛下信任的人作證,李歸玉死時,我在東都。外加今夜我準備的弩,是王氏特製,都是從之前監察司死的兄弟身上繳獲過來的。未來李歸玉死了,我和皇後便可互相攀咬,頂多是有失聖寵,但沒人能拿我怎麼辦。”
“所以公子不選擇直接約談三殿下,反而是繞這麼大一圈,就是為了引張逸然大人入局,為公子作證?”
洛婉清想明白謝恒的意思。
如果謝恒直接約談李歸玉,李歸玉絕對不會給他這麼完美的機會。
“公子是真的打算殺他嗎?”洛婉清有些好奇。
謝恒淡淡瞟她一眼,隻道:“我對殺他無意。但隻有我可以全身而退殺他的險境,李歸玉才信我可能殺他,他信這一點,他不會拿自己的命賭白離,這才是我換出白離的機會。當然,如果他一定要賭,”謝恒語氣涼涼,“我從來不輸。”
因為謝恒願意賭上監察司和李歸玉賭命,所以李歸玉今日才會選擇和談。
“公子……”洛婉清聽出他從來沒有讓她換人的意思,不由得道,“您從來沒想過用我交換白離大人?”
“單純一張臉,你換不出來。”
謝恒直接開口,洛婉清一愣,下意識道:“為何?”
看今日李歸玉的表現,他願意跟著她上山,堅持拿她交換白離,甚至因此動怒,怎會換不出?
“他不是因你上山。”
謝恒看出洛婉清的意思,直接道:“他是本就有所圖,想用讓你交換白離來誤導我,不讓我發現他真正的意圖,讓我十日後去芳菲閣,”謝恒強調,“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洛婉清聽明白。
“所以公子親近我……”洛婉清皺起眉頭。
“是順他所想。”謝恒確認了洛婉清的想法,山上有個小坡,謝恒習慣性抬手扶了一把洛婉清,這樣細心、且把她當成一個普通女郎一般的動作讓她不由得多看一眼,謝恒渾然不覺,繼續道,“我假意被他所惑,用你逼他,讓他以為我真的覺得,他是太在乎你這張臉,被逼出了真話。讓他認為我會全信他的話。”
“公子是想誘他說出自己的計劃?但這不一定是真的。”洛婉清提醒。
謝恒輕笑,淡道:“假話之後,自己分析出來的,便是真話。說多了,總有能用的。”
“那……”洛婉清聽出來,皺起眉頭,“既然他並不在意我這張臉,公子為何還如此大費周章,讓我換臉?”
“你不是想殺他嗎?”
謝恒聲音淡淡:“你日後出入監察司,不可能一直用那張燙傷的臉,早晚要有一張臉,何不用一張最容易殺他的?他不是不在意你的臉,他在意極了,連讓你頂著這張臉奉茶都不可。隻是他為了大業,連洛婉清都殺,更何況你一個贗品?他不會被乾擾太多罷了。但你記住,高手之間,總是死於毫厘之差。這張臉,”謝恒看了她一眼,“就是你殺他的毫厘。今日隻是開始,你的臉日後還有大用。”
“公子日後,還會找三殿下麻煩?”洛婉清聽出謝恒未言之意,疑惑道,“為何?”
“我有點事,”謝恒似是想起什麼,“要在詔獄,問一問他。”
“為何要在詔獄問?”
洛婉清不解。
如果隻是問五年前邊境之事,他答應和李歸玉同盟,李歸玉應當就告訴他了。
就像上一世。
謝恒沒有多說,隻道:“他有罪。”
洛婉清咀嚼著這話,一時有些分辨不出,這所謂“有罪”,具體指的是什麼?是當年他當質子時有罪,還是……他對洛婉清,有罪?
但後者一想,她立刻打消這個念頭。
洛婉清在謝恒心中又算什麼?哪裡至於讓這位監察司司主念念不忘,為她出頭。
她將這些紛亂心思按下,隨後道:“那公子與三殿下如何商議?”
“十日後,我去芳菲閣和他接回白離,假意將你給他,風雨閣會在那一晚上刺殺我,我們聯手剿滅風雨閣。如果我能抓住相思子,你去他那兒。”
“公子信他?”
洛婉清皺起眉頭,她不明白為什麼謝恒突然決定和李歸玉結盟,而且接受用她交換白離。
謝恒沒有出聲,他想了想,卻是回頭看向洛婉清,眼神中帶了探究:“你覺得呢?”
這話讓洛婉清心上一顫,他不知道謝恒為什麼突然問她這個,這仿佛是一種試探,他好似是知道了什麼。
兩人走到山上,身後都是密林,謝恒垂眸看著下方小屋,輕聲道:“你說,如果今晚真的是風雨閣的人在這裡埋伏我,十日後,他們還會再埋伏一次嗎?”
“屬下也隻是看到疑點,猜測而已,不一定是風雨閣。”
洛婉清解釋,謝恒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看著山下,隻問:“你覺得,我該信你,還是信他?”
聽到這話,洛婉清抬眼看向謝恒。
她隱約感知謝恒是在暗示她什麼,她理解不了,不確定謝恒到底知道什麼,隻平靜看著他道:“公子該信自己。”
謝恒沒說話,他盯著洛婉清,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秦玨和我說,他當初遇到張九然的時候,他曾經想要試探她的來意和身份,他試了很多次,張九然完美無缺。真實得讓他沒有懷疑。”
沒想到謝恒會突然提到張九然,洛婉清克製住驚疑不定的情緒,隻茫然看著謝恒,疑惑道:“公子?”
“我一直在想,風雨閣最頂尖的殺手是什麼樣子。我以前覺得,她一定是一個武藝高強,絕頂聰明之人。”
謝恒抬起手,輕撫在洛婉清臉頰上,用隻用兩個人能聽到聲音低語,眼裡滿是深情。
洛婉清心中一驚,意識到謝恒此刻舉動並不正常。
麵前這位公子,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從來不做無用功,他現下做這些是想做什麼?
她忍不住瞟了一眼密林,就聽謝恒道:“彆看。”
他凝視著她,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冰冷命令:“低頭,害羞一點,往後退。”
後麵就是相思子設伏的包圍圈,洛婉清一瞬明白了謝恒的意思。
他確認相思子在這裡,他要引誘相思子出手。
正常情況相思子的確不會動手,可如果謝恒露出破綻,相思子不一定會放棄這個機會。
她不知道謝恒的武藝,但她有一種直覺,謝恒絕對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他敢騙相思子出手,就絕對有抓住他的把握。
可她不能讓相思子現在就落到謝恒手裡,這樣她永遠不能把她家人安全送走。
她必須要保下相思子。
她腦子轉得飛快,麵上依舊按照謝恒的要求後退。
謝恒看著她低頭,麵上露出溫柔的笑意,仿佛是在逗弄哪家娘子的郎君,跟隨著洛婉清後退的步伐,步步逼近。
但隻有兩人能聽到的範圍內,他語調異常冷靜:“轉身跑。”
聽到這話,洛婉清咬牙轉身想跑,她試圖抬頭用眼神給相思子的人傳遞消息,但隻是一抬頭,就感覺身後一股巨力襲來,謝恒將她攔腰一把帶回懷中,直接將她撞壓到樹上。
兩人衣衫交錯,謝恒鼻尖輕蹭到洛婉清脖頸,呼吸微亂。
洛婉清身體忍不住戰栗起來,謝恒語氣清冷,平靜道:“秦玨說,他和張九然差一點就成婚了,她很會騙人。”
洛婉清沒想明白謝恒為什麼這時候提到張九然,她五感都變得異常敏銳,仿佛是聽到了林間隱約窸窣之聲。
她不確定相思子是要動手了,謝恒手順著她的手腕一路攀延向上,插入她的五指縫隙,將兩人的手按在樹上。
他停在她耳側,似是意亂情迷,輕聲問:“你和他試過嗎?”
洛婉清詫異回頭,就見一貫清清冷冷的公子,氣息浮動,目光緊緊盯著她,欲語還休。
“我給你一次機會,”謝恒沙啞出聲,“吻我。”
洛婉清愣愣看著他。
隨後便明白過來,謝恒或許意識到了。
意識到她是故意帶他來這裡,意識到這裡有埋伏,他想引蛇出洞,她主動吻他,才能讓相思子更加確信,謝恒此刻是被她引誘,而不是故意埋伏。
如果是她主動引誘,謝恒真的意亂情迷,這自然是相思子最好的機會。
隻要相思子想殺謝恒,他很難放棄這個天賜良機。
這是謝恒讓她投誠,又或者是試探。
選擇的機會隻在刹那,謝恒根本沒有給她遲疑的時間,她見謝恒一動,便毫不猶豫將謝恒衣襟拉下,仰頭就吻了上去!
謝恒瞳孔急縮,也就是柔軟的唇瓣相觸刹那,冷箭林中密密麻麻急飛而出!
這個蠢貨!
洛婉清冷眼看向林中,心中暗罵,攬著謝恒一轉,迎著那箭雨將千機腰鏈拽下一展,將箭雨絞於千機之下,隨後將謝恒一推,直接朝著密林中就追了過去。
謝恒被她這麼一攔,便慢了片刻,他冷眼抬頭,看著洛婉清衝入密林。
洛婉清追著人衝進去,一眼看到相思子,大喝了一聲:“彆跑!”之後,拉直千機,一劍朝著相思子狠狠劈去。
相思子的劍和千機衝撞在一起,洛婉清壓低聲,急道:“走!”
相思子敏銳抬眼,察覺不對,隨即劍氣大震,與此同時,謝恒緊隨而來,磅礴劍氣迎著相思子直劈而下,洛婉清心道不好,立刻仿佛是被相思子擊飛開,狠狠撞向身後謝恒。
謝恒抬手一攬,止住洛婉清去勢,也就這片刻,相思子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周邊殺手竄入林中,監察司的人聽到動靜就急奔上山,跟著就衝了進去。
謝恒提劍站在原地,回頭看向懷中女子,神色帶冷。
洛婉清慌忙跪地,急道:“屬下無能,破壞了公子計劃,請公子責罰!”
“責罰?”謝恒涼涼開口,“你是當罰。”
“卑職領罪。”
洛婉清沒有聽過謝恒這樣的口吻,謝恒收起袖中軟劍,轉身道:“下山,今夜你來審風雨閣的人。”
洛婉清一愣,沒明白謝恒的意思。
但她立刻起身,趕緊跟上謝恒。
謝恒疾步走下山坡,冷著臉上了馬車,洛婉清不敢說話,站在馬車外,等著謝恒的吩咐。
她不確定是不是看出她故意放走相思子,也不明白謝恒今夜到底在試探什麼。
可她知道謝恒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
是李歸玉說了什麼?
洛婉清琢磨不定,謝恒坐在馬車裡,隔了片刻,謝恒喚了一聲:“柳惜娘。”
洛婉清回頭,便見馬車裡拋出一個玉瓶,洛婉清下意識接住,就聽謝恒道:“吃了。”
洛婉清垂眸看向玉瓶,打開瓶子嗅了嗅,確認是一些療傷的藥,立刻道:“謝過公子。”
謝恒沒說話,隔著車簾,洛婉清也明顯感覺對方不悅的情緒。
她不敢多說,把藥瓶裡的藥吃了兩顆,又不敢還回去,便塞回衣袖。
想來謝恒打賞屬下,應該沒有要回去的,她若還回去,謝恒大約不喜。
她在馬車門口靜靜等了一會兒,就看朱雀從山上用輕功一路奔來,來到謝恒麵前,高興道:“公子,抓了兩個。這次收獲不錯。”
“嗯。”
謝恒應了一聲,隨後道:“回去,連夜審。”
說著,馬車便動了起來,朱雀看向洛婉清,抬手道:“你騎馬保護公子回去吧,我們把人帶回去。”
洛婉清頷首應下,朱雀轉身又回了山裡。
洛婉清騎馬跟上馬車,忍不住看了一眼馬車坐著的謝恒。
車簾忽起忽落,偶爾露出公子俊美如儔的麵容。
謝恒察覺她看他,冷眼掃過去,洛婉清趕忙收回眼神,心中惦念著方才謝恒那一劍。
她忍不住有些擔心相思子,怕相思子還沒把她家人還來,先被謝恒一劍劈死了。
就剛才那一劍,她不需要再多看,也清楚知道,謝恒絕對輪不到她保護。
不知道謝恒到底怎麼看待剛才的事,她心中揣揣。
跟著謝恒馬車慢慢悠悠回到監察司時,已經是半夜,前院還在鬨著什麼,大約是張逸然還在和玄山掰扯人販子的事。
謝恒領著她下了地牢,讓人點了燈,兩人一進去,便見朱雀和青崖已經提前等在那裡。
地牢中,三個殺手被綁在刑架上,他們嘴巴都被兩個木架子撐著,不能咬合,口水滴答流下來,人被鐵索綁得死死的,又怕又怒盯著他們。
洛婉清聞著刑訊室中的血腥味,心中微凜,謝恒仿佛見怪不怪,坐到正前方太師椅子上,抬手撐額,有些疲倦看著前方三人。
“公子到了,”青崖走上前來,溫和道,“這是這些人的資料,以及留在監察司的卷宗,我讓人開始動手?”
“惜娘。”
謝恒突然開口,所有人都是一愣,洛婉清抬眸,就見謝恒轉眼看過來,平靜道:“刑訊學了嗎?”
刑訊和她當大夫時學的東西,有那麼些相似。
隻是那時候她是為了救人。
她直覺要做什麼,但她知道現下謝恒已經在懷疑她,她垂下眼眸,冷靜道:“學過。”
“你們退下吧。”
謝恒抬手,屏退眾人。
朱雀看了一眼周遭,明白謝恒是要讓洛婉清動手,他忍不住瞄了一眼洛婉清,小心翼翼道:“那個,公子,柳司使才剛進來,要不我……”
“退下。”
謝恒冷眼掃去,朱雀立刻低頭:“好的公子。”
說完,朱雀便跟著大家一起離開。
房間裡隻剩下謝恒和洛婉清兩人,以及三個殺手。
謝恒撐著額頭,平靜道:“審吧。第一個問題,風雨閣的老巢在哪裡?第一個問題,風雨閣左使如今在哪裡?第三個問題,相思子在哪裡?第四個問題,相思子安排在監察司的殺手是誰?第五個問題,相思子打算做什麼?其餘有任何線索,都可以說。說,可以好好活。不說,”謝恒抬眸,“可以讓活,但不如死。”
聽到這話,三個殺手都不說話,似乎是視死如歸。
謝恒垂眸看向攤開的卷宗,指了最邊上的一個,同洛婉清道:“開始。”
洛婉清深吸一口氣,走到刑具邊上。
上刑,通常先從不會造成長久傷害的刑具開始。洛婉清猶豫片刻,從旁邊拿起鞭子,謝恒聽到聲音,沒有抬頭,便知她拿了什麼,淡道:“用針。”
洛婉清動作一頓,謝恒提醒:“風雨閣的殺手都專門訓練過,一般的刑罰根本沒用,不用浪費時間。”
洛婉清聞言,恭敬道:“是。”
說著,她抓了一把鋼針,走到最邊上的人麵前。
對方閉上眼睛,洛婉清抓住對方一根手指,冷靜將鋼針放到對方指甲縫間。
針下壓著的肉是軟的,針抵著的指甲有些硬,帶著阻力。
她這一生給無數人針灸過,過去她施針從無猶豫,但在這一刻,她握著米粒寬的鋼針,卻有了幾分害怕。
被她拉著的人看著平靜,但身體肌肉緊繃,她知道,這是他在害怕。
他是個人。
一念劃過,也就是這片刻,謝恒聲音悠悠響了起來:“以前沒給人上過刑?”
“沒有。”
洛婉清牢記著自己鹽幫小舵主的身份,低聲道,“隻打過人,沒用過這些。”
“哦,那這個反應倒很真實。”
謝恒放下卷宗,他站起身,走到洛婉清身後,從她身後抬手握住她的手,仿佛是將她環到懷中,冷淡道:“那我教你。”
說著,他握著她的手,一寸一寸將鋼針紮入指下。
刑架上的人猛地掙紮起來,謝恒抓著她的另一隻手,死死按住對方,平靜道:“按住他。”
洛婉清不敢動,她用力壓著對方掙紮的手臂,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被上刑的人不是刑架上的人,是她。
刑架上的人咬著唇,像一條缺氧的魚,用儘全力在試圖掙脫鐵鏈。
鋼針越入越深,等到完全沒入一根指甲時,謝恒帶著洛婉清輕輕一撥鋼針,刹那間,刑架上的人再也忍不住,猛地嚎叫出聲!
洛婉清忍不住一顫,謝恒側目看她:“怕什麼?”
“我是第一次給人上刑,”洛婉清克製著情緒,輕聲道,“望公子見諒。”
“柳司使還有憐憫之心。”
謝恒語氣聽不出情緒,他說著,拉著她的手,拿起第一根鋼針,在對方哀嚎之中,一點一點紮了進去,平淡道:“混跡鹽幫多年,倒還至純至善。好像這人是認識的一般,心中不忍。”
洛婉清聽到這話,心頓時沉了下去,算是徹底明白了這場刑訊的意義。
他不是在審這些犯人,他是在審她。
“公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洛婉清由他領著,將鋼針一針一針紮進去。
“惜娘,這些人罪有應得。”
謝恒的聲音在耳邊,在嚎叫聲中依舊異常清晰:“他的名字叫冥三,一直在風雨閣長大,他殺人無數,去年,他屠了一戶農家。”
鋼針不斷釘入青年手指,謝恒描述著他的罪行:“那一家人隻活下來一個女人,他把那個女人綁在樹上,一刀一刀殺了她的孩子,卻留她活著。原因隻是因為,他路過看見這個女人,把肉給了孩子。他和女人說,他娘把他賣了換了兩斤豬肉,她憑什麼要把肉給孩子吃。”
洛婉清忍不住作嘔,一刀一刀,謝恒雖然很隱晦,但她卻明白,什麼情況,才會是一刀一刀。
她的手顫抖起來,突然覺得麵前這人沒什麼可惜。
他該死。
他死一萬次都不夠。
謝恒睨她一眼,繼續道:“風雨閣的人,多是如此。譬如那個張九然,秦玨以真心待她,她卻害他滿門。你說,他們是不是該死?”
張九然。
這是今天謝恒第一次提張九然。
洛婉清冷眼回頭,看向身後似乎是擁抱著自己的謝恒:“三殿下和公子說什麼?”
謝恒看著她警惕帶冷的眼神,沒有出聲,片刻後,他開口:“不要問我問題,我給你一個機會,告訴我你是誰。”
洛婉清不說話。
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不打自招。
她麵露疑惑:“公子到底想說什麼?”
謝恒見狀,想了想,後輕聲一笑。
他退了一步,給洛婉清讓出路來,隨後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椅子的方向拉過去。
他的力氣很大,沒有給洛婉清任何拒絕的機會,洛婉清由他拉著,被他按著坐到椅子上。
見她坐下,謝恒便走到刑具架邊上,優雅卷起袖子,拿了刑具,溫和道:“既然惜娘不說,我來問給惜娘看看。”
說著,他倒了滾水,走到中間人麵前,扒開對方衣服,直接將滾水一路澆下。
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刑房,洛婉清仿佛是回到了自己臉被火燙傷那天,疼得她整個人僵在原地。
謝恒上刑的動作流暢優雅,洛婉清卻覺得那是人間最慘烈的景象。
她逼著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情緒,看著中間那人終於扛不住最後一道,痛哭發出顫音:“我說。我有線索。”
謝恒一頓,轉眸看去,將已經完全軟了的人從地上揪著頭發拎起來,平靜道:“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左使的消息。”
洛婉清聽見這話,緊張握緊了椅子上的扶手。
謝恒側耳傾聽:“嗯?”
“我是,我是暗閣的人,我看見過名冊,”他對方喘息著,“我知道左使在江湖上的身份。”
風雨閣之人,在江湖都有一個獨立的身份,像趙語嫣有一個九霜的身份一樣,他們平日用這個身份行走江湖,暗地裡用風雨閣的身份刺殺他人。
這個身份,除了閣主和殺手自己本人,就隻留檔在暗閣最核心的檔案之中,除此之外,無人知曉。
洛婉清死死盯著對方,謝恒掃了她神色一眼,隨後看向地上的人:“什麼身份?”
“她在江湖上,是揚州鹽幫分舵的小舵主。”對方咽了咽了口水,對一切完全未知,清晰道,“她叫柳惜娘。”
洛婉清瞳孔急縮,謝恒平靜看著對方,繼續道:“柳惜娘是張九然嗎?”
對方搖頭,沙啞道:“我不知道。”
謝恒聽他的話,點點頭,似乎是接受了他的回答。
他半蹲在地上,地麵上都是血,謝恒一手搭在膝頭,一手握著利刃,臉上染血,抬眸看向洛婉清:“惜娘,你知道嗎?柳惜娘,是不是張九然?”
他這麼問,洛婉清反而平靜下來。
她終於知道李歸玉和謝恒說了什麼。
方才朱雀來報,他們在山上隻抓了兩個人,這裡卻有三個,也就是有一個,不是抓的。
那大概率,就是李歸玉給的。
這就是謝恒為什麼突然問她該相信誰,突然和她提起張九然,突然要確認她說風雨閣來埋伏必定有人埋伏,突然轉變了態度,答應將她交給李歸玉,同李歸玉合作。
她愣愣看著謝恒,謝恒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染血的手拂過她的麵頰,繞著她的椅子,平靜道:“你偽裝得很好,很好很好,完全不像一個殺手,我一生看過無數人,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你一樣,從身體、細節、語言,徹徹底底偽裝,你甚至把自己裝得像個揚州閨秀,連給人上刑的反應都裝得這麼真實。就是這麼完美偽裝,讓我很多次懷疑你是殺手,卻都不敢確定,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漏洞百出、心存善念的殺手。但如果你是張九然——”
謝恒停在她身側,垂眸看她:“我就明白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抬眼,平靜道:“為什麼?”
“因為當初,秦師弟,也是這麼同我說的。”
漏洞百出、心存善念。
到的確是張九然和秦玨的相識。
洛婉清垂下眼眸,忍不住輕聲一笑。謝恒抬起她的下頜,逼她看他,他彎下腰,冰冷注視著她的眼睛,莫名有幾分惱意:“柳惜娘,我其實懷疑過你是張九然,但我不敢信。我很遺憾這消息是由彆人幫我確認。騙過一個又一個男人,”謝恒靠近她,盯著她,“我是第幾個?”
洛婉清沒有理會的質問,她坦蕩回視他:“我不是張九然。”
謝恒不可置信:“你到現在還騙我?”
“我可以對天起誓,”洛婉清抬手,直直盯著謝恒,“我、不、是、張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