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知道自己這個念頭生得主觀。
王虎或許是有人有意為之放在那裡的, 但是那個人不一定就是李歸玉,她不能憑著那幾麵牆的痕跡就去推測是李歸玉在後麵布局,畢竟那是關押特殊犯人的地方, 隻要是特彆關押的人都會在那裡,她總會見到那間牢房。
李歸玉並不比彆人特彆, 她不能率先將所有事情都往李歸玉身上攬。
洛婉清壓住自己的猜想, 繼續追問:“那些抓你的人拷打你, 都問你什麼?”
“問我那隻發簪的問題。”
王虎回憶著:“我買之後不久,就有人盯上了我, 那隻發簪太貴重,他們覺得我沒錢買,就一直追問我買發簪的人是誰,買去做什麼。可恩公早就叮囑過我, 發簪的事情不能透露一分一毫,所以我一句不說。”
“那現下你又同我們說?”
洛婉清奇怪, 王虎苦笑一下, 隻道:“但恩公說過,如果是有人查到頭兒的事兒上,我又相信他們, 那我就可以說。如今既然是少爺來問,那我自然沒什麼不信的。”
查到張秋之頭上, 就可以說,證明那個人是和張秋之站在一條線上, 也就是和崔清平的立場至少是一致的。
洛婉清點點頭, 隨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拿走發簪的人有什麼特征嗎?”
“我沒見過他完整的臉,他出現時總帶個麵紗。”王虎回憶著,“但他應該長得不錯, 三十多歲,額頭有一顆紅痣。”
三十多歲,額頭有一顆紅痣。
這個描述出來,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想到一個人。
洛婉清心中微驚,趕忙道:“這個人現下你聯係不上了?”
“我與他聯係,本就隻是他找我,我唯一能找到他的辦法,就是進流風島傳信。”
王虎多次提到流風島,洛婉清也意識到這人和流風島關係匪淺,不由得道:“他和流風島什麼關係?”
“他好像和島主關係不錯吧?”
王虎想了想,思考著道:“我家裡人就是他幫忙安排在流風島的,他每年都會回流風島一趟。哦,”王虎想起來,“當初他拿到簪子的時候還同我說,他不能再在外麵久留了,乾完事兒便回去。”
“所以他現在有可能回流風島了?”
洛婉清明白過來,又將方才自己的猜想推翻了去。
相思子是被她親手在芳菲閣殺了的,怎麼可能又回流風島?
還是說……這個人的確是相思子,他死在了東都,沒回流風島?
洛婉清揣測著所有可能,王虎點了點頭:“不錯,他有可能回了流風島。”
洛婉清問完話,便知也問得差不多,她看王虎神色疲憊,便問了最關鍵的問題:“流風島的具體位置,到底在哪裡?”
流風島一直是一個傳說,其實根本沒人知道這裡在那裡。
傳聞中的流風島由八宗師之一謝憫生鎮守,周邊機關重重,很少有人知道位置,每一年流風島會對外開放一次,接納一批經過審核的人進島。
進島留下之後,從此不問世事,過去恩怨一筆勾銷。因此流風島大多都是些背負著深仇大恨的人,到島上避難。
王虎聞言搖頭,隻是道:“我其實也不清楚,我隻知道問雲山山腳下有一個山洞,每一年我都拿著蘭花令,從山洞穿過去,打開一扇鐵門,走出洞口,給自己眼睛帶上眼布,搖響蘭花令,就會有人來接我。”
說著,王虎將蘭花令拿出來,放在桌麵上:“這就是蘭花令。”
洛婉清將蘭花令拿起來,發現這令牌做得非常精致,蘭花模樣,中間有個縷空懸掛的小鈴鐺,小鈴鐺一搖,便叮鈴作響。
洛婉清猜測這是和監察司短笛一樣特殊傳音的物件,洛婉清觀察片刻,抬眼看向王虎:“此物可否借……”
“可以。”
王虎毫不猶豫點頭,洛婉清一愣,正欲詢問為什麼王虎給得這麼輕易,就聽王虎道:“每一年我們在外的流風島人都可以選擇將蘭花令送出去,蘭花令送出去後,代表我們認為你們有資格參加入島選拔。”
“選拔?”
洛婉清奇怪,謝恒解釋著:“拿到蘭花令後,可以打開進入流風島的山門,之後流風島會設置一些關卡,最終剩下的人才能上流風島。”
他輕敲著扶手,抬眸看向王虎:“一個蘭花令可以讓多少人進去?”
“沒有限製。”
王虎搖頭,隻道:“蘭花令開了流風島的大門之後,跟隨之人都可以進去。進入山門後會有一片密林,走出林子,就會看到一片湖,湖邊會有流風島的船接應你們過去。但據說,每年能到湖邊的人,都很少。”
“為什麼?”
洛婉清沒有理解,王虎搖頭:“我不知道,我是恩公親自帶上島的,所以並不清楚他們具體選拔的方式。”
“流風島什麼時候開門?”
“八月十三。”
王虎說完,大家麵麵相覷,算了算時間,竟然就是後日。
王虎思索著道:“每年八月十三,就是流風島開島的日子,每個拿蘭花令的推薦人入島的途徑都不相同,但都必須經過那座密林。”
“明白了。”謝恒點點頭,隨後抬眼看去,“最後一個問題,你的恩公叫什麼?”
“崔子思。”
王虎出聲,謝恒便是一愣。
他思索許久,點頭道:“好。”
說著,謝恒起身,頷首道:“天色已晚,我等不多打擾。”
王虎聞言也站起身來,忐忑恭敬道:“恭送謝大人。”
謝恒沒有多說,領著大家走出房間。
張逸然同王虎多說幾句,隨後便跟著上來。
一行人回到大堂,崔衡找了個帶點心盤的桌子坐下,撈了枚點心,咬著點心道:“方才他說那個帶著麵紗,眉心有顆紅痣的人,我倒是想起個人來。”
“這個人我可能也知道。”張逸然插話,大家都看了過來,張逸然思索著道,“當年安排我和我娘去東都換身份,說我姐拜入名門大派的,就是這個人。”
“也許大家說的是一個人。”
洛婉清掃了眾人一眼,就聽謝恒說出那個名字:“相思子。”
“不錯,”張逸然點頭,思索著道,“那個人我聽彆人就叫他相思子,現下他去了流風島……”
“他在風雨閣被我殺了。”
洛婉清開口,張逸然便是一愣,洛婉清思索著道:“到底是不是他還不能定論,但我們有必要去流風島一趟,此行危險,星靈留下保護張、崔一位大人,我去流風島探消息。”
“不可。”
星靈聞言,立刻皺起眉頭,看著洛婉清眼裡帶了些擔心:“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這話讓洛婉清心頭微暖,她想起一個人,轉頭看向謝恒:“公子……”
“我隨你過去。”
沒等洛婉清問出崔恒的去向,謝恒便直接開口。
洛婉清一愣,心中有些失望,但她還是恭敬道:“是。”
謝恒掃了她略顯失望的目光一眼,轉頭看向身後掛著的地圖,開口詢問:“問雲山在哪裡?”
洛婉清目光在地圖上搜尋一圈,便看見了問雲山的位置。
問雲山距離揚州有一段距離,那裡似乎是無人區域,很多地方都是空白,而問雲山一片空白後,就是雪靈山的位置。
看見兩山位置如此之近,洛婉清心上一顫,隨後就看謝恒起身,看著地圖道:“那回去準備,八月十三,我與柳惜娘啟程去問雲山。”
謝恒開口,大家隻能應是。
此刻天色不早,崔衡便伸著懶腰起身,主動招呼道:“大家也忙了一天,沒吃飯吧?我們去吃飯。”
“好。”張逸然點頭。
崔衡笑起來,招呼著星靈和洛婉清道:“星靈司使,柳司使,一道吧?”
洛婉清點頭,隨後轉頭看向背對著他們的謝恒,小心翼翼道:“公子,您一道……”
“不必。”
謝恒打斷她的問話,洛婉清便定下心神,帶著星靈一起行禮道:“那卑職等先行退下了。”
謝恒背對著他們,沒有回頭,一個人站在地圖前,淡淡應了一聲:“嗯。”
眾人行禮往外,洛婉清離開前,回眸看了一眼謝恒的身影,他一個人立在黑暗,和在監察司後山一樣,似乎沒什麼不同。
她轉身和大家出去,崔衡有些興奮,高興道:“柳司使,你在揚州最熟悉,帶我們去找些好的酒樓吃上一頓?”
洛婉清想了想,便帶著幾個人去了她最喜歡的酒樓。
崔衡脾氣活躍,大家一麵吃一麵喝,打打鬨鬨到了夜裡,洛婉清帶了滿身酒氣回來。
她回來時,謝恒正坐在自己房間批閱文書,他敞著大門,洛婉清從房門前路過,見謝恒坐在屋裡,仿佛是在等她一般,驚她瞬間醒了酒,她慌忙行禮:“公子。”
謝恒淡淡看她一眼,便低下頭:“嗯。”
洛婉清低頭行禮離開,回了自己房間,衝洗過後,便躺到床上想要睡下。
但不知是酒意上來,還是夜深人靜終於有了思量的時間,她腦子裡便開始浮現許多白日刻意壓下去的東西。
她想起江少言。
監獄裡的名字在夜裡開始流淌,她閉著眼睛,卻再也無法睡去。
她回憶今日在街上走過的每一步,每一個角落,她都能想起江少言的影子。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於有些忍耐不住,深吸一口氣,披了衣服起身,走出屋外。
她一出門,就看見謝恒一身單衫、長發散披站在長廊台階前。
洛婉清不由得一愣,低頭行禮:“公子。”
“睡不著?”
謝恒轉頭看向她看來,洛婉清這才意識到,以謝恒的耳力,方才她在房間裡翻來覆去,或許驚擾了她。
她不由得道:“是我打擾了公子嗎?”
“今夜月色甚好。”
謝恒抬頭看向天空,洛婉清才發現,今夜晴空,月朗星稀。
她跟著抬頭,看著天上明月,聽著謝恒道:“因何難眠?”
換做平日,她不敢說,那畢竟是謝恒。
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夜或許是酒意上來,她便大膽了些,忍不住道:“我和江少言,在江南呆了五年,想到往事,心緒不寧。”
“什麼往事?”謝恒難得耐心。
洛婉清也沒察覺異常,隻聽他問,便看著月亮,實話實說:“其實公子說得對,我刻下他名字時,不是因為無聊。”
洛婉清說著,便有些停不下來,慢慢道:“那時候我剛下獄,被單獨關押,那個牢房裡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喊冤枉,但也沒人理我,隻有我自己的聲音,一聲一聲在牢房裡回蕩。”
洛婉清一說,便回憶起許多細節:“那個牢房很冷,晚上會有人哭喊求饒的聲音,又臟又臭,有一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感覺有什麼從我腳上爬過去,我醒過來,發現是一隻老鼠,它在咬我的鞋。”
謝恒聽著,轉眸看過去。
洛婉清笑起來:“我嚇得尖叫,我以前最怕老鼠,我就叫江少言,叫出他名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麼害怕。於是我就一直叫他,等我嗓子啞了,我就開始刻他的名字,我一害怕,我就刻,我就想,他一定會來救我,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就這麼……”
洛婉清哽咽著,艱難道:“一筆一劃,把他刻在我的心裡。等我再見到我娘的時候,我娘誇我,說我比她想的勇敢,其實不是。我隻是把所有的害怕,絕望,全部都變成江少言這個名字,把他刻在我的骨子裡,刻在我的人生裡。我有時候就在想,為什麼其實是鄭平生乾的事情,是鄭璧月慫恿,其實李歸玉可能隻是給了他們一個動機,或者是方案,為什麼我最恨的人是李歸玉……我一想為什麼我就覺得害怕。我今天看見他名字的時候,我就想,我是不是這輩子……”
洛婉清突然說不下去,她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麼,慌忙道:“抱歉,公子,我……我喝了些酒,我先去睡了。”
說著,洛婉清便匆匆轉身想要離開,隻是剛一提步,便聽到謝恒的聲音,追問道:“這輩子怎樣?”
他語氣平靜冷淡,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
洛婉清在他聲音中慢慢冷靜下來,她垂下眼眸,不敢搭話,謝恒卻固執追問:“這輩子,如何?”
“我怕,”洛婉清艱難開口,“這輩子,都走不出那間刻滿江少言的牢房。”
“沒有走不出的牢房。”
“如果是詛咒呢?”
洛婉清忍不住辯駁出聲:“他的名字之於我像一個詛咒,公子,有些詛咒可以伴隨生生世世。”
謝恒沒有出聲,洛婉清隻覺失言,隻是謝恒不開口,她也不敢動作。
兩人安靜許久,謝恒突然道:“以前在道宗時,師父有時會下山給百姓祈福消災、去厄除咒,我學藝不精,但可一試。”
洛婉清聞言,詫異回頭,就看謝恒從袖中拿出一盒口脂,他注視著她,用手指沾了口脂,抬手抹在她的額頭。
他指尖有些涼,在月色下像是瑩玉澤光她不可置信看著他,感覺他的手指在她額頭,一筆一劃落下紋路。
“九天神佛,聽我禱令。”
“取厄除魅,咒解惡消。”
“福澤命轉,運生長安。”
“願我佳人,”手指已然溫熱,向下劃過她的眉心,落下最後一筆,“萬事如期。”
音落時,他指尖未離,風揚起他的發絲,輕輕撩在她臉頰,他抬起眼簾,一貫清冷的目光帶了些許溫和,像是神憫世人,漾著海一般的寬和溫柔。
心臟在胸腔仿佛感覺到了時間的凝固,變得又緩又沉,她可以清晰聽到每一次心跳聲。
謝恒看著她的神色,輕笑一聲,將口脂放到她手中,轉身道:“凡事隨心去尋,總會有答案。睡吧。”
“公子!”
洛婉清見他轉身,猛地反應過來,壓住慌亂的心跳,趕忙將手中口脂遞了過去:“口脂……”
謝恒將她上下一打量,隻道:“用過送不了人,送你吧。”
說完,謝恒便轉身走進房中,合上大門。
洛婉清握著他給的口脂,像是握著一團火,無所適從。
她不敢拿,又不敢扔,隻能拿著進屋,放到桌上,然而一看桌上崔恒送過來的東西,她遲疑片刻,趕忙拉了抽屜,將口脂鎖儘了抽屜中。
等做完這一切,她抬頭看著鏡子裡的人,鏡子裡的女子,額間多了一枚火焰紋路般的符文,讓她整個五官顯得豔麗許多。
她忍不住抬手輕輕摸在那火焰紋路上,想起謝恒的聲音。
願我佳人,萬事如期。
她閉上眼睛,這次倒是真的,沒想起江少言了。
其實謝恒說得對,隨心而尋,總會有答案。
她疑惑的她去問,她想要她去搶,她想殺她去殺,等一切塵埃落定,她總會走出來。
走不出來,就砍斷那鐵,劈開那牆。
她總能走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回到床上,心境平緩許多。
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想起,方才謝恒沒帶手套,她也沒注意看。
但有什麼好看?
她一想,便閉上眼睛,不再去想。
洛婉清睡下時,揚州監獄內,看守周春的人,正低頭喝酒。
一口酒下去,沒了片刻,喝酒的人便都倒了下去,隻有門口守門的獄卒清醒著,快速檢查所有同僚都倒下後,他立刻上前開門,恭敬道:“王小姐。”
說話間,一行人跟著一個帶著黑色鬥篷的少女走進監獄,他們快步進門,來到周春麵前。
“周春。”
少女的聲音從鬥篷下傳來,冷淡道:“我的話,你想好沒有?”
周春聞言,唇微微一顫。
“謝恒帶著柳惜娘過來,你和鄭平生做過的事瞞不住,他隻會拿你頂鍋。動手,若成,就不會有人再查你這些,我保你平步青雲。不動手,就待在這裡等死。想好沒有?”
少女聲音沒有起伏,周春薄唇輕顫,過了許久,他咬了咬牙,叩首道:“下官願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