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不要忘了我,小姐(1 / 1)

滄瀾道 墨書白 11406 字 11個月前

謝恒上了馬車, 便閉著眼睛沒再說話。

洛婉清不敢打擾他休息,也無心與他交談,從他給的卷宗裡直接翻開洛家財物登記, 開始尋找她要的鳳簪。

所有充公的財務, 官府都會登記入冊,洛婉清翻找到首飾那頁, 很快便找到了那隻“鎏金鳳羽綴紅寶石發簪”, 發簪後麵登記了購買人的名字“方苗”,又填寫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地方在揚州城郊,距離很遠,洛婉清想了想位置,正打算和謝恒請命去找, 馬車便停了下來。

“中午好呀!”

馬車一停,崔衡立刻掀了簾子進來,他一入內,星靈張逸然就跟著進了馬車。

星靈看見謝恒,正準備行禮,謝恒便道:“免了。”

說著, 謝恒睜開眼,看向洛婉清:“發簪去向?”

“哦。”洛婉清這才反應過來, 方才謝恒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忙彙報了郊外地址, 謝恒又閉上眼睛:“朱雀,走。”

縣衙馬車不大, 一下湧進三個人,便顯得格外擁擠,洛婉清星靈坐一邊, 張逸然崔衡坐一邊,謝恒一個人坐在中間。

氣氛不知為何有些拘謹,崔衡左右看了看,從自己袖子裡撈了一顆橘子,觀察著謝恒道:“謝司主,你怎麼了,看上去心情一般啊?”

“把張秋之的卷宗給張大人。”

謝恒沒理會崔衡,張口雖然沒指名人,但洛婉清聽出來是在叫自己。

畢竟這裡除了她也沒誰知道卷宗的事情。

為了避免其他人根據她調取的卷宗發現她的目的,這次洛婉清取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卷宗賬本,洛家的案子和張秋之的案子都隻是其中之一。

洛婉清翻找了一下,將張秋之的卷宗拿出來,遞給對麵的張逸然。

張逸然有些驚訝於他們把自己父親的卷宗也拿了出來,趕忙接過來翻看,謝恒撐著額頭,淡道:“當年風雨閣截殺張秋之,或許會留點什麼痕跡,如果線索在洛曲舒這裡斷了,就在張秋之這裡再找找。”

洛婉清不清楚謝恒為什麼會覺得線索會斷在她父親這裡,但同謝恒相識以來,他說的話大多有自己的理由。

張逸然雖然並不清楚他們最終目的,但大概清楚他爹的案子,是因為崔清平從邊境送了個東西過來,由洛家洛曲舒接收,後來兩家罹難,如今監察司追著那個東西過來。

張逸然拿了卷宗,認真道:“如有異樣我告知你們。”

說著,他便低頭專注看起來。

馬車裡安靜下去,崔衡看了看謝恒,又看了看洛婉清,也沒敢多話,最終隻能是看向對麵星靈,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來,星靈,吃橘子。”

星靈冷冷掃了他一眼,推拒道:“不用。”

崔衡下意識想給洛婉清分橘子,但突然又想起什麼,趕緊收了回去,把整個橘子包進了嘴裡。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終於才到地址上那個買家“方苗”所在的村子,這個村子裡人不多,看上去並不富裕,洛婉清按著地址打聽著到了方苗門口,就見屋子破破爛爛,門上甚至結了蛛網,明顯是已經空置許久。

“此戶落魄,不像是能買得起那隻鎏金鳳羽的人家。”

張逸然看著這家門口,皺起眉頭。

崔衡環胸在前,打量著周遭道:“還用你說?”

說話間,旁邊住戶就探出頭來,好奇盯著他們一行人,隔壁大娘忍不住道:“你們誰啊?”

“大娘,”洛婉清轉頭,看向正警惕盯著他們的大娘,露出一個友善笑容,趕忙道,“輕問住在這裡的方苗在家嗎?”

“他不在好久了。”

大娘有些不耐煩:“前幾個月人去了一趟城裡就再沒回家過,你們走吧。”

“他沒家人嗎?”星靈有些奇怪,“沒有人找他?”

“哪兒來什麼家裡人啊?”大娘搖頭,“打從六年前就孤零零一個人住這兒,就靠打獵為生,每天進山裡搞點山珍獵物到城裡賣,從來沒見過他家有什麼人。你們誰啊?”

“我們是官府的人,”洛婉清神色嚴肅,“有些事兒想找他問問,他生什麼模樣,有什麼特征?”

一聽這話,大娘立刻緊張起來:“他犯了什麼事了?”

“大人問話你回話就行了。”星靈冷聲提醒。

大娘連忙點頭,趕緊思索著方苗的樣子,形容道:“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國字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臉上有一道疤,除此之外都挺普通的。”

洛婉清聽著,又同大娘再問了幾句,這位大娘對方苗知道得也不多,見從這裡也再問不出什麼信息來,洛婉清便行禮道:“多謝大娘。”

說著,洛婉清便帶著大家假意離開,等走之前,她看了一眼星靈,星靈便拐進旁邊巷道,翻入方苗家中摸了一圈。

洛婉清在村口等待星靈,沒片刻星靈便走了出來,洛婉清立刻道:“有線索嗎?”

“沒有。”星靈搖頭,“但屋裡收拾得乾淨,但普通衣物、銀錢都還在,不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不是出遠門,卻突然消失幾個月,那就是遇到意外了。

洛婉清思索著,看向一旁似乎早已料到的謝恒。

謝恒站在阡陌小道上,正眺望著對麵孩子嬉笑情態,聽洛婉清問得差不多,他便給了主意,抬手道:“我們回去吧。”

“對對,”崔衡說著,安慰大家道,“咱們回去,讓官府幫忙找找,總有辦法。”

一行人說著,回了馬車,張逸然一路都在思考什麼,等到了馬車上後,他想了想,又拿出張秋之的卷宗,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反應過什麼,大喊了一聲:“去監獄!”

眾人被他嚇了一跳,謝恒毫不猶豫開口命令:“去監獄。”

朱雀在外興高采烈喊了聲:“好嘞。”

說著,馬車便轉了個方向,洛婉清抬眸看向張逸然,好奇道:“張大人有什麼發現?”

“死者不對。”

張逸然快速抽出一張畫像,畫像上寫著“王虎”的名字,張逸然盯著洛婉清,快速道:“這個不是王叔。”

洛婉清聞言將卷宗拿過來,掃了一眼便看明白,這上麵的畫像,畫的全是當初風雨閣截殺張秋之時那一趟鏢被殺的人,張逸然介紹著道:“這一趟鏢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王叔是我們家看我長大的鏢師,我很清楚,他不長這個模樣。他是國字臉,臉上有刀疤……”

“方苗?”

洛婉清立刻反應過來,張逸然點頭:“不錯。”

“那你去監獄做什麼?”

洛婉清沒想明白,張逸然思考著道:“方才我在監獄看到一個很像王虎的人。”

聽到這話,大家都愣住,崔衡倒吸一口涼氣,感慨出聲:“這什麼運氣啊?快,”崔衡催促外麵的朱雀,“跑快點,我們急著抓人!”

馬車比來時快了許多,一路奔往監獄,一下車,張逸然便直接往裡衝去,洛婉清一乾人等跟在後麵,就看張逸然急急來了星靈最初方才待的牢房。

他掃了一圈,目光落在牢房角落中一個男人身上,他神色微凜,立刻讓獄卒上前,冷聲道:“開門!”

獄卒不敢抗命,趕緊上前將門開給張逸然。

門一打開,張逸然疾步進去,伸手就去拉那人。

然而那人卻趕緊抱頭,慌忙叩首:“大人饒命!”

張逸然沒有理會,同他拉扯半天,急道:“你放開,給我看一眼你的臉!”

“大人,饒了草民,饒了草民吧。”

“放開!”

張逸然雖是文官,但常年行走乾活,並不瘦弱,一般人他都能對付。

然而這人卻無論他如何拉扯都始終蒙著臉,明顯是有些功夫底子。

洛婉清見狀,乾脆上前,抬腳踩住對方雙膝,一把拉扯著他頭發,徑直就將他拽了起來。

對方吃痛抬頭,露出麵容刹那,張逸然一愣,不由得出聲:“王叔?”

對方愣愣看著張逸然,似是不可置信。

張逸然忙道:“王叔,是我,是逸然啊!”

對方不敢說話,警惕又惶恐看著他。

謝恒神色淡淡,命令旁邊獄卒:“鬆腳鐐,我們帶他走。”

“不!”

王虎一下反應過來,驚恐出聲:“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

“王叔!”張逸然急道,“你有什麼冤屈你同我說,我現在當官了,你不用害怕……”

“我不……”

“這是張秋之的兒子。”

謝恒突然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仿佛什麼知道,盯著王虎,冷靜道:“你是要死守到底,還是開口說話,至少聽他同你說說。萬事有我兜底,你怕什麼?”

“你……”王虎驚疑不定看著謝恒,不由得開口,“你是誰?”

“監察司,謝恒。”

這個名字報出來,王虎一瞬屏住呼吸。

謝恒平靜看他,隻問:“走不走?”

沒有人敢說話,王虎盯著謝恒,許久後,咬牙開口:“走。”

聽到這話,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洛婉清趕忙叫人帶上王虎,送著王虎出去。

所有人都跟著獄卒等人出去,洛婉清隨著謝恒走在最後,隻是沒走幾步,洛婉清突然意識到什麼,腳步戛然而止。

謝恒察覺身後人沒動彈,冷淡回頭,順著洛婉清的目光看向旁邊監獄。

一瞬之間,鋪天蓋地的“江少言”迎麵而來,撞入了謝恒的視線,謝恒瞳孔一縮,跟著洛婉清靜默在原地。

洛婉清愣愣看著那些字跡,這麼久了,那些字跡卻還是沒有消散。

這個房間仿佛是隻住過她一個人,於是當年她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完完整整保存在這裡。

滿牆都是江少言的名字,從中間規整的、到邊緣幾近崩潰的,從一筆一劃深深刻進牆裡的、到有些潦草淺淺劃在牆麵的,甚至有些名字上還沾染了血,每一個名字都是那一刻的心境,在這一刹仿如地獄伸出來冰冷的手,將她一把拽回那岩漿之中。

洛婉清愣愣看著那些名字,旁邊傳來一個平靜疑惑的聲音:“這是什麼?”

這聲音讓洛婉清驟然清醒,她冷靜幾分,慌逼著自己低下頭來,儘量冷靜應聲:“這是卑職當年在監獄時,因無聊刻下的名字。”

“無聊嗎?”

謝恒靜靜看著上麵的名字,神色看不出喜怒,隻問:“一個為你排隊買桂花糕、為你去東海取沉香給製香店製你喜愛的線香、每日你一回頭就在的人,你在此處寫下他的名字時,隻是因為無聊?”

洛婉清不敢說話,她沒想到謝恒會察覺這麼多,她介紹給他的每一家店鋪,他竟都能知道這裡帶著江少言怎樣的影子。

這是他們的五年,誰都不可逾越的五年。

這五年頭一次以如此具象的姿態出現在他們眼前,那滿牆江少言的名字像是刻在她的骨肉裡,她的血液裡,隨著血液的流淌,帶著愛恨浸透她的每一寸。

讓她如此清晰地、再一次想起她的來處。

柳惜娘,從揚州監獄中毀容斷筋塑骨,為李歸玉而生,為李歸玉而來。

她不敢多想,逼著自己冷靜,垂眸站在謝恒麵前。

謝恒靜默看著她,似想說些什麼,然而過了許久,終於隻是輕歎一聲,轉身道:“走吧。”

洛婉清跟著謝恒提步離開,走遠前,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江少言。

謝恒察覺她回頭,垂眸催促:“走快些。”

洛婉清聞聲收神,趕忙跟上謝恒,跟著他快步走出監獄。

一行人帶著王虎回到謝恒府邸,管家帶著王虎先去洗漱,等洗漱完畢後,謝恒便讓張逸然單獨去和王虎說話,所有人等在門口。

聊了一會兒,張逸然便開了門,笑了笑道:“好了,王叔願意說。”

聽到這話,洛婉清立刻帶人進去,抬眸便見王虎坐在桌前,看上去有些疲憊。

他身上都是傷,明顯是遭遇過酷刑,見所有人進來,王虎馬上起身,恭敬道:“各位大人。”

“坐下說話。”謝恒抬手,每個人尋了個各自位置。

謝恒坐在高處最邊上,星靈準備了筆墨坐在一旁記錄,張逸然和崔衡各坐一邊,留洛婉清和王虎坐在圓桌上,兩人麵對麵,洛婉清想了想,給王虎倒了茶,溫和道:“王叔,您從六年前,出事那場鏢說起吧。”

聽到這話,王虎想了想,隨後道:“六年前,頭兒的大女兒生病,頭兒手裡缺錢,便重操舊業,因為想要錢,我們什麼單子都接。那次是幫一位富商運了些貨,從揚州運到西北。結果我們到西北的時候,前線就打起來了,我們不想多呆,貨送了就打算走,但當天晚上,幾個黑衣人到了客棧,找到了頭兒,說要給我們一個單子送回揚州。一開始我們都不想接,覺得不太對勁,可頭兒和他們單獨說了一會兒後,回來就同我們說,這個單子他接了,但很危險,讓我們願意走的就走。”

“所以當時,其實他知道自己要送什麼?”

洛婉清想明白,隨後道:“那是個什麼樣的盒子?”

“我沒見過,一直用黑布包著。”王虎回憶著,“但我抱過一次,感覺是鐵質,兩個手掌大的盒子,非常沉,平時頭兒都把他抱在懷裡睡覺,誰都碰不了。當時頭兒讓我們走,但大家都是過命的兄弟,沒人願意離開。所以我們就一直送回來,本來一路都很好,結果就是到了揚州郊外,突然就出現了很多殺手。”

王虎說著,哪怕時隔六年,還是紅了眼眶。

“這些殺手武藝很高,當時我被捅了一刀,捅在胸口,但剛好,我心臟位置生得比尋常人更靠左,那一刀沒殺死我。等我醒過來時,周邊都是兄弟屍體,我爬著想跑,結果就剛好看到一個人,從樹乾中間取出了那個盒子。”

“他是誰?”洛婉清皺起眉頭,終於明白,張秋之死在揚州郊外,她爹到底是怎麼拿到的東西。

原來張秋之死前將東西藏在了樹乾中,那些殺手沒有找到,之後被人取走。

“他怎麼知道那東西藏在樹乾裡?”

“因為他就是那些殺手之一。”

王虎解釋,大家都有些驚訝。

王虎笑笑,似是明白他們的疑惑,解釋道:“當時我看見他就想跑,結果因為傷勢太重,根本跑不了。本來我都認命了,結果,他拿了東西,居然把我救了。之後他便同我說,如果我想活著,我從此就要以另一個叫方苗的人的身份活著,跟著他做事,再不能回去了。我想活,便答應下來,他將我妻兒送到了流風島,我就在外麵負責做事,每一年流風島開,我就回去看看他們。”

“那,那個鎏金鳳羽紅寶石的發簪,就是他讓你買的?”

洛婉清猜測,王虎點頭:“不錯,今年年初,洛曲舒死在牢裡,洛家流放,洛家的財產變賣,他突然就找上我,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將這隻發簪不計一切代價拍回來。”

“發簪呢?”

“我給了他。”

“他呢?”

“我不知道。”

王虎搖頭,思索著道:“我從三月就被關進監獄,再沒見過他。”

“你為何會在監獄?”

謝恒仿佛早已知什麼,問得平淡。

王虎神色微凜:“三月,我剛拍下發簪沒有多久,就被一夥人抓住,他們逼問我鳳簪給了誰,我說賭了。他們折磨了我很久,前陣子突然就將我扔進了監獄。”

“你前陣子才進的監獄?!”

洛婉清詫異:“什麼時候?”

“七月初九。”

王虎開口,洛婉清便愣住。

七月初九,這是她從東都出發的日子。

這已就意味著,在她離開東都時,便有人,讓王虎在這裡等著她。

是誰?

念頭劃過腦海時,監獄中滿牆的“江少言”仿佛是無聲的答案,一瞬出現在她眼前。

她仿佛是回到了監獄長廊,愣愣回頭,看見那個人端坐在監獄中,他身後是滿牆江少言的名字,像當年一樣,一身黑衣,身配長刀,端端正正,朝她仰起頭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小姐。”

此時此刻,那滿牆字跡,仿佛是一種無聲的警告和提醒。

他是她的沼澤,窮儘一生想要拖著她沉淪淤泥。

他絕不容許她走出去,他永遠陪伴在她身邊。

不要忘了我。

小姐。